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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去菜場,尋找作家陳慧
    來源:上觀新聞 | 朱雅文  2025年06月05日08:24

    一位從蘇中平原遠嫁至浙東小鎮的中年婦女,為了能在糟糕的婚姻里喘口氣,花2600元買了一臺組裝電腦,開始寫作。

    上午,她是浙江余姚梁弄菜場附近推著自制小推車賣百貨的小攤販,謀生始終是擺在第一位的。下午,她窩在自己位于東溪橋邊的小屋里,兀自一人趴在電腦前,一天、一個月、一年、十年……

    直到2018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接著是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她登上了微博熱搜,獲得了“菜場女作家”的稱號,一次又一次地上了央視,被國內幾十家媒體爭相報道,被塑造成一個典型又刻板的底層勵志女性。

    陳慧“熬”出頭了。我曾以為,她和許多火了的人一樣,毫不掩飾地張開雙臂,擁抱流量。她應該不會在菜場擺攤了,可能運營了自己的賬號,開了直播。畢竟,這是常見的操作。

    在去見陳慧之前,她反復勸我“別來”。我感到疑惑,會有人嫌流量太多嗎?她是在擺架子嗎?

    今年4月底,我終于在余姚市梁弄鎮見到了她。她領我去她的小姨家吃飯。“不管哪個記者來,我都是一個樣”,她說。

    在梁弄的一周,我嘗試了解她的過往,她的生活,她的內心。在標簽之下,我看到一個真實的陳慧。

    這個被歲月磨出繭子的女人,終于等到上帝開的一扇窗。她不貪婪,不癡迷,小心翼翼地維護著。

    菜場女作家,很久不去菜場了

    “普羅大眾的慣性思維中,名利是雙生子。出了名,意味著盈利。可在諸如此類的作者中,我既不是書最暢銷的一位,也沒有乘坐流量的火箭上網蹦跶,開直播,炒家事,做代言,更沒有被制作人樹典型,投資成熱銷電影女主角。”

    ——《感謝您贈予一場價值“四千萬”的空歡喜》

    清晨,賣櫻桃的老人們在街上一字排開,吆喝叫賣。櫻桃熟了,梁弄鎮的夏天馬上要到了。

    蒼蠅拍和黏鼠板成了家家必備的緊俏商品。鎮上的村民們,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卻找不見推車叫賣的“阿三”。阿三是陳慧的乳名,她在家排行老三。老家的乳名跟隨著陳慧的遠嫁,在千里之外的梁弄鎮傳開了。

    濟南、南京、北京、紹興、寧波、杭州,這個4月,恰逢世界讀書日,陳慧擺攤的時間變少了,日程表被塞得滿滿的。

    她不太擅長安排這些事情,她讓邀約者們去聯系自己的編輯。編輯把不必要的、能推的活動盡量推掉了。可總有些推不掉的人情世故,陳慧只能照單全收。

    成名后,生活的秩序感就這樣被打破了。沒出名之前,陳慧生活得很規律:凌晨四點起床,六點擺攤,十點收攤,下午一點午睡,三點起床,開始看書或是寫作,晚上八點手機自動關機。

    準點關機是她給自己的強制要求。關機后,她才能沉下心閱讀。可還是有人會在深夜給她發信息。前段時間,她在微信名“陳慧”后面加了幾個字——“(每晚八點十分關機)”。

    想要保住午睡卻沒有這么容易。五一假期前倒數第二天,她在寧波為大學生們做講座。講座于下午2點開始,正好是她午睡的時間。上臺前,陳慧特意用冷水洗了把臉,“腦子有點迷糊”。假期前一天,她又去寧波一所鄉鎮學校作講座,她提前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館,解決午飯后,趴在桌子上午睡。

    陳慧趴在小餐館午睡。

    陳慧趴在小餐館午睡。

    這場活動開始前,陳慧特意洗了把臉。

    陳慧的身體不太好,年輕時患有頑疾,需終生服藥。午睡是她一天中極為重要的環節。長途跋涉地奔波,不停地對外輸出,動了元氣,卻得不到休息,讓陳慧的情緒受到了影響。身邊人對她說,“成名后,你變了”,陳慧覺得委屈,“我沒有變,我只是累”。

    前幾周外出參加節目錄制,主辦方邀請了幾位和她一樣的素人女性寫作者,其中一位對她說,“陳老師,你在外面參加的活動多,下次給我們也介紹介紹”,陳慧一時語塞。

    今年3月初,一位自媒體博主特意來到梁弄菜場,試圖尋找陳慧。看見她依然在擺攤,很震驚。為什么有流量了,不去四處講學,開直播?

    “和利益綁定后,我就做不了自己的主”,陳慧很謹慎。身邊的朋友知道,陳慧不愿意拿私生活炒作,多次提醒她,“這碗飯沒有這么容易吃的”。

    曾有幾家大型的直播公司找她簽約,對方摸索到陳慧家,說話也是十分開門見山:“你不想改變生活嗎?你想一直窮下去嗎?”陳慧拒絕了。她知道,兒子不愿意媽媽成為網紅。自己身體狀況擺在這兒,她也不喜歡嘈雜的網絡環境。

    梁弄鎮上一家民宿的老板娘好奇地向我打探道:“你采訪陳慧,給錢嗎?”

    出名后,謠言也會隨之而來。參加活動時,同為素人女性寫作者一見到陳慧,張口就來:“聽說你賺了四千萬!”

    只是出了四本書,上過幾次央視,哪里來的四千萬?陳慧哭笑不得。

    前兩本書的出版得益于寧波市及余姚市兩級文聯文藝精品項目,后兩本書雖然是市場書,但目前連五萬冊都沒賣出去。陳慧得到的版稅是稅前8%,假定一本書40元,每賣一本書,陳慧能賺3元2角。

    有時,陳慧也會在公眾號上售賣自己的書。價格比標價更低,還是簽名版,全國包郵,包括新疆。常客還能再打折。

    梁弄鎮上只有一家郵政所,一來二去的,業務員和陳慧變得熟悉。“鎮上寄書的基本沒有,寄自己寫的書,只有她一人。”

    陳慧靠出書賺了多少錢,一筆筆賬在光天化日下算得清清楚楚。

    出版的作品堆放在雜貨之中。

    有讀者買書,陳慧就把書放在自行車后座,再騎去郵局寄。

    很多時候,錢進口袋還沒捂熱,就被花出去了。無底洞的醫藥費、兒子的生活費和學習費等等。作為單親媽媽,陳慧從不苦孩子,兒子想看電影,娘倆就騎著摩托車一起去看,兒子想吃大餐,披薩隨便他點。

    4月底的一天上午,陳慧難得沒有外出參加活動。出門擺攤前,陳慧在自己的公眾號里發表了一篇名為《感謝您贈予一場價值“四千萬”的空歡喜》的文章,算是她對謠言難得的回應。

    “你有四千萬的,千萬身體好、千萬心態好、千萬睡覺好、千萬生意好”,有讀者這樣留言。

    “人一旦火了,就會有一萬只眼睛盯著你,把你扒得皮毛都不剩,你要么站出來回應,要么你就塌房。”

    陳慧可沒太多心思去管這些,她只想好好睡個午覺。

    擺攤,然后才是寫作

    “有些人難得光臨一次菜市場,他們忍受不了菜市場的繁蕪喧嘩,厭惡隨處可見的雞毛蒜皮。可于我而言,菜市場煙火氣十足,是個熱氣騰騰的、有付出就有回報的好地方。我扎根于此間,勤勉地謀求生活的保障,也在此間小心地窺探人間萬象,恭恭敬敬地記錄著平凡人的溫情或悲傷。”

    ——《在菜場,在人間》后記

    “阿三!這幾天去哪里啦?”這天,村民們許久沒見陳慧,熱情地打起了招呼。陳慧這天的生意還不錯,擺攤四小時,賺了一百多元。

    生意做到一半,天空飄起蒙蒙細雨,陳慧推著小推車去菜場里躲雨。

    “阿三!你又上電視了。”菜場里一位賣菜的女攤販,正巧刷到余姚本地媒體采訪陳慧的視頻。

    混跡菜場近20年,熟悉陳慧的人都知道她的雙重身份。賣豬肉的夫妻倆說,“阿三很聰明,是作家。”這不需要刻意去宣傳,她身邊總有人架著各種設備拍她,不是記者,就是自媒體博主。

    專門來梁弄鎮尋找陳慧的人多了起來,她的小狗小安看見生面孔竟變得諂媚,搖著尾巴興沖沖地撲過去,看門狗就這樣“失職”了。

    見女兒越來越忙,父母都曾建議她,不要再擺攤了。

    “沒有事情做,人會寂寞。賺不賺得到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和村民們說說話,心里不愉快的事情也就都沒了。”陳慧這樣回答。

    梁弄鎮的村民們也習慣了在“阿三”這里買東西。一天,父親讓陳慧去買韭菜,小推車前來了一對老夫妻要買菜刀,陳慧遲遲不回,他們依然等待。

    “大家都等著買她的東西,對她有信任感”,父親一下子悟了。

    另一天,下雨,陳慧未出攤,她上街寄書,在街上遇到一位老婦人找她買一把剪刀。買剪刀的店鋪街上隨處可見,可老婦人只買陳慧的,跟著她走到小姨家,陳慧的生意就這樣做成了。

    修車的夫妻倆說,“阿三很厲害,我兒子買過她的書。”這是難得一位買過陳慧作品的村民。她的出名并沒有給這座位于浙東山腳下的小鎮帶來太大的改變,煙火氣還是在繼續,陳慧也依然在擺攤。

    “在菜市場,不談文學”,陳慧說。

    相比于“阿三寫作很厲害”,村民們更認可的是,“阿三對誰都很客氣,賣的東西價格合理,質量又好”。

    事實的確如此,陳慧是一個會做生意的老板娘。1元一個的打火機,在交給顧客前,陳慧會習慣性地試一試能不能打出火;騎電瓶車路過的顧客要買蒼蠅拍,車把上掛滿了菜不便下車,陳慧便利索地把蒼蠅拍塞到對方的車筐里;推車里的一卷鋁箔膠帶常年無人問津,見有顧客來問,陳慧大方地說一句“送你了”;夏天馬上到了,村民們上山勞作時受蚊蟲叮咬,苦不堪言,陳慧進貨時特意入手了一款能掛在身上的便攜式蚊香盤,她用一根紅繩掛在高處,很矚目,活脫脫的廣告牌。

    阿婆來買發夾,陳慧替她戴上。

    可攜帶的蚊香盤,對上山勞作的村民們來說十分實用。

    離開獨自居住的小屋去擺攤,走到人群中去的陳慧,是快樂且鮮活的。“阿三,給我拿個黏鼠板!”“阿三,鞋刷這兩天有貨嗎?”村民們一口一口熟絡地叫著她,生意做成了,情誼也留下了。家門口總是擺著村民們送來的瓜果蔬菜,就是最好的證明。

    堅持擺攤,惡意的聲音也會傳來。曾有一位網友也在公眾號上寫作,她找到陳慧,希望陳慧能在自己的公眾號上推薦她,幫她引流。

    陳慧樂于將流量分享給別人。可這位網友卻在一篇有關陳慧的帖子下評論道,“陳慧不擺攤也能生活,她如果不擺攤,書更不好賣。她知道越擺攤,越能火。”

    陳慧不去找對方理論,也沒有刪掉此前幫忙引流的帖子。知道她是什么人,以后不再幫就是了。

    相比之下,寫作是裝飾在擺攤生活中的小配件。小推車里常備一本筆記本,打通了從菜場到文學的窗口。沒有顧客的時候,陳慧倚在墻邊,記錄著菜場里的人。一個個小人物在她心里飄著,等到時機成熟,在某一個下雨天不用出攤的上午,變成一個個真實感人的故事,這就有了她的第三部作品《在菜場,在人間》。

    陳慧的小推車和她的作品。

    偶爾也有慕名前來找她的忠實讀者。陳慧掏出一支筆,干脆利落地寫上祝福語,簽上自己的大名。一轉身,又變成了小攤販,扯著嗓子叫賣。

    地方政府特別珍惜這位菜場女作家,擔心她露天擺攤風吹日曬,為她爭取到一個店鋪門面,陳慧拒絕了,也為她爭取到能到辦公室做文員的崗位,陳慧也拒絕了。

    有人嘲諷她,農婦只能賺認知之內的錢。陳慧不認同,她只賺自己能駕馭的錢。

    “老天給我這個命,我要認”

    “苦難皆有其意義,生活本身是柔軟的,當它被擊碎了,才會有重新塑造的可能。”

    ——《梅朵》

    夜晚的梁弄鎮是寂寥的,安靜地臥在四明山畔。偶有跑山的年輕人騎著摩托車揚長而去,留下一陣彌漫著刺鼻氣味的尾氣。

    凌晨四點,雞就開始打鳴,狗趴在家門口,聽見有人從身旁經過,睜開一只眼無精打采地觀察著。

    陳慧總是在這個時候起床,簡單吃個早飯,騎著自行車去一公里外的小姨家,推著小推車去街上擺攤。小推車推起來有些吃力,尤其是遇到坡或者坎的時候。

    小姨家門口有一個小池子。陳慧在小池子前停下,轉頭對我說道,“它決定了我的命運。”

    浙江余姚距離江蘇如皋300多公里,23歲的陳慧跟隨遠嫁余姚的小姨來到此處養病。一天,她在池子旁洗衣服。鄰居看見這樣一個水靈的外地姑娘,便做起了媒,給陳慧介紹一個比她大七歲的男人。

    因為疾病,陳慧內心有些自卑,她原以為嫁給年長的男人,踏實過日子,對方會珍惜這份情,但換來的卻是“連一根牙簽都要自己掏錢買”的遠嫁生活。

    陳慧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父親,大姐夫,二姐夫和弟弟,在陳慧眼中,都是能把家里照顧好的男人。這樣的婚姻模式,讓女人感到心安。但陳慧不曾擁有。

    在那個年代,本地男人娶外地媳婦,是窮的一種體現,外地媳婦自然不會被本地人所接納。

    陳慧想過離開,跑來找小姨哭訴。“媽告訴我,這就是命,你要認。”在余姚,小姨就是陳慧的媽。

    就這樣,她被關在了山清水秀里。

    在前夫家,陳慧自掏腰包買的浴缸,如今放在自家門口種花草。

    兒子小時候經常支氣管發炎,陳慧一個人抱著他一次次跑醫院,孩子就像長在她手上一樣。

    為了掙娘倆的生活費,陳慧在剖腹產九個月后,開始擺攤。最初她沒有推車,為了搶攤位,每天凌晨兩點摸黑起床,一頭扎進漆黑的弄堂里。野狗在身后追,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陳慧沒有過過這樣的日子。從小,她被父母和養父母捧在手心,生活無憂無慮。

    剛擺攤的頭兩年,擺攤并不能讓陳慧感到快樂。她克服不了內心的障礙,家人也覺得沒面子。兒子讀幼兒園后,陳慧下午的半天空了出來,她身邊沒有依靠,心里也堵著一口氣。

    于是,她打開了電腦。

    “必須要這么做,才能活下去”,寫作也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她就像個苦行僧,把自己困在孤島,用文字織了一層厚厚的繭。

    “在更苦的人生里搗鼓了一件稍微不苦的事情”,就這樣,一個又一個的下午,寫作幫助她平穩地度過,填滿生活的縫隙。

    擺攤的小生計進入正軌,陳慧用上了小推車。她再也不用去搶攤位,每天能多睡一會兒。為了方便進貨,她又買了一輛跨騎式摩托車。整個梁弄鎮騎這種重型摩托車的女人,只有陳慧。

    去年,兒子考上大學離家,陳慧獨自一人的時間變得更多了。一年前,一次出攤前的清晨,陳慧吃了兩顆發青的土豆,沒走兩步就感到肚子疼,眼前像老式電視機一樣冒出一片片的雪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扶她起來的是前來拍攝的央視記者們。醒來后,她獨自去醫院,又獨自回家。

    推著自行車走在空無一人的小道上,陳慧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掉。遠嫁浙江這么多年,她真誠地對待身邊人。但扶她起來的,卻是一群陌生人。

    小安好像能理解主人的情緒,安靜地趴在車籃里。眼淚滴落在陳慧的手背上,小安伸頭把它舔掉。

    在她的作品中,婚姻游走在字里行間:放羊的庚寶因壞脾氣氣走了老婆、有情有義的奎叔同時照顧著兩個“妻子”、善于處理婆媳矛盾的男人得勝、失去伴侶的老年精神病老人長順、嫁錯郎的蔡美娣最終癱瘓……

    “我時刻有一種空茫感,處女座就是這樣,很敏感的。”陳慧說。

    有人憐憫地說,陳慧的寫作之路充滿了苦難。

    苦難嗎?現在的陳慧不會這么覺得。有一次,她趴在窗邊,望著梁弄鎮上來來往往的人,對我說:那個走在路上穿著得體的中年婦女,嘴里喃喃自語,丈夫出軌后,她就瘋了;那對騎著三輪車的安徽夫妻,來到浙江賣飯團為生,生活很不容易;那個挎著紅袋子的禿頭老男人,總是來小攤光顧生意……

    “普通人的生活,都是一樣的苦,都是一部史詩。”

    沒辦法,這就是命。命運給陳慧關上了門,也打開了窗,一扇又一扇。由于身體原因懷孕有風險,老天依然給陳慧送來一個大胖小子;養了很多年的小狗被毒死了,陳慧失落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在街上看見一只小奶狗。

    老天送來了兒子,送來了小狗,也送來了一群喜愛陳慧文字的人。她知道一切都來之不易,她知足,她感恩,所以她不去踐踏,她不去消費,她小心翼翼地維護著。

    為什么拐杖一定要鍍金?

    “我的內心可能有猛虎,但絕對沒有薔薇。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生存。寫作,無非是調節自我的增香劑,用一種較為體面的方式排遣在異鄉的寂寞與孤單,讓我這灰頭土臉的人生不那么無趣罷了。”

    ——《世間的小兒女》自序

    4月底,父母從如皋來余姚看望陳慧。在一篇文章中,陳慧稱自己的父親為“老陳”。老陳有四個兒女,老大性子慢,其余三個性格都很急,最急的是陳慧。

    “我姑娘的說話節奏太快了”,老陳打趣道,“可能是遺傳我的,我脾氣不好”,他希望陳慧性子能慢一點,悠著點兒。

    從小到大,陳慧都是心直口快的性格。在菜市場擺攤,扯著嗓子叫賣是常事,更何況有些耳背的老人依然聽不清,陳慧的嗓門越來越大,很難再壓下去了。

    小姨習慣了她的性格,覺得挺好。“八九歲的時候騎自行車,扭來扭去的,像男孩子一樣。”

    對于女兒如今的成就,老陳很滿意。“世代都是農民,就出了這么一個作家,給家族爭光了。”

    老陳最早知道三女兒寫作這件事,顯得有些戲劇性。陳慧出名后,老家江蘇如皋早已滿城風雨。鄰居同老陳講,“你女兒上了央視和《人民日報》!”

    這怎么可能?老陳不信。婚姻失敗、身體不佳,“三兒的外部環境不允許。”

    一天早上,老陳打開電視,三女兒出現在央視13新聞頻道里。“不好!老許(陳慧的母親)快來,電視里好像說的是三兒!”老陳很激動,他還記得,這檔節目的主持人是朱廣權。

    在飯桌上,老陳瞇了一口酒,向我打趣道:“三兒寫作,是有遺傳的。”他說起自己中考寫的高分作文《他有一顆火熱的心》。當然,老陳也肯定了三女兒自身的努力,“手里拿著本子,看到什么都要寫下來。”

    電腦和書架,這樣的書架,在陳慧家有四個。

    床上放著最近在看的書《流俗地》。

    寫作這件事,陳慧堅持了十余年。她對外聲稱,寫作是一種消遣,不需要刻意抬高。外出參加活動時,主持人稱她為“作家”,她會強調自己只是文字愛好者。就像有些人抽煙、喝酒、打牌,她寫作,“因為不花錢”。

    陳慧職業高中畢業,學的是裁縫。她認為自己的學歷不高,剛開始寫作時,“的”“得”“地”分不清。她把文章發布在網絡論壇上,論壇老師會主動提醒她,標點符號應該怎么用才是正確的。

    文章寫完,劃上句號,對陳慧來說,它的使命就結束了。她不會再去回看,也拒絕改稿。《在菜場,在人間》出版前,里面有一篇文章《莧菜》,主人公和菜場無關,編輯希望她改寫,保持全文統一,陳慧改了一整個晚上,實在痛苦,她放棄了。

    于是,書名從《在菜場》變成了《在菜場,在人間》。寫什么,不寫什么,陳慧掌握著絕對的自由。

    曾經,陳慧在老家的新華書店作講座,老陳和妻子最初有些不好意思去,但最終還是去了。主持人讓老陳說兩句,對女兒有什么希望。老陳沒有提前準備,只是說“希望她將寫作始終如一地堅持下去”。言畢,臺下掌聲不斷。

    給予陳慧厚望的不僅是父親老陳,還有眾多讀者,“加油陳慧!期待你下一部作品。”

    讀者們的期待即將被滿足,陳慧的第五部和第六部作品將于今年和明年出版。

    可陳慧不想被寄予期待。

    了解她過往的人都知道,陳慧寫作不求名利,她不開寫作課,她寫作,是為了渡自己。

    “她喜歡清凈,不要轟轟烈烈。如果她想,早就可以轟轟烈烈了。”街上開修車店的倆夫妻說。

    《知音》雜志曾刊登過陳慧的專訪,她把雜志堆在角落里,包裝袋都沒打開過。

    一次,一個癡迷寫作的五十歲河南男人,帶著自己的書稿來找陳慧。他要找的“伯樂”,當天在杭州參加活動。他摸索著找到陳慧家門口,大喊她的名字。

    門內的老陳被嚇了一跳。“你找錯人了,這里沒有叫陳慧的。”

    河南男人硬是在鎮上的旅館住了三天,逮著人就問,“陳慧在哪里”。最終他如愿在菜場見到了陳慧,卻被陳慧反問:“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跑到一個離婚女人的家門口,鄰居們會怎么想?”

    “我想借文字融入俗世,你執意借文字跳出來,我們不一樣。我傾向于膚淺的快樂,并不認為文字比世間的其他事物更高級,也不喜歡賦予它意義,它僅僅是文字而已。”倆人不歡而散,河南男人失望地走了。

    “一個沒有把自己的生活過好的人,是沒有辦法寫出好的文字的。”陳慧這樣總結。

    在糟糕的生活中,陳慧找到了一根能支撐自己走下去的拐杖。可為什么人們總認為拐杖一定要鍍金呢?為什么成功一定是錢、名、權,而不是按照內心最舒適的方式生活呢?

    “我擺攤,一天工作四小時。別的時間,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們這些朝九晚五的打工人,居然認為我辛苦”,意識到自己有些“囂張”,陳慧對我笑了笑,接著說,“每個人追求的東西不一樣。”

    小推車推到哪里,陳慧的生意就做到哪里。

    四月的最后兩周,梁弄鎮的雨下個不停。梁弄賓館上方高聳的鐘樓每到準點就會報時。

    難得有一天不下雨,陳慧出門擺攤。年紀大了,愛惜身體的她常年養生,沒有顧客的時候,她會練十分鐘的八段錦,接著散開頭發,按摩頭皮。

    按著按著,陳慧說道:“你們只關心我飛得高不高,沒人關心我飛得累不累。你們說‘陳慧你熬出頭了,你成名了,成為作家了'。從來沒有人說過,‘陳慧,你終于找到了讓自己內心獲得安定的方式,我真為你感到高興’。”

    后記:一個獨身女人的人生哲學

    生活不是十萬個為什么,沒有十萬個詳盡的注解。有些為什么原本就是藏在心里的亂麻,一道道地繞成烏漆抹黑的死結,太久了,久得解都解不開了。

    ——《軟臥的硬傷》

    鎮上的女人評價陳慧,“騎著摩托車,穿著很像男人,不像個女的。”這話沒有惡意,只是客觀評價,她們對陳慧的過往略知一二。“幸福的人不會有很多想法,痛苦的人才會思考”,她們說。

    “她的五官很好看,就是有點黑”,一位鎮上的女人評價道。

    陳慧不在意這些,當初遠嫁到此,拋頭露面去擺攤,最毒辣的目光她都承受下來了。她的生活極簡,吃得簡單,穿得樸素,風吹日曬,皮膚黝黑,她從不化妝。如今她沒有愛情,她不需要這些。

    參加完活動后,陳慧從寧波坐城際列車回余姚,再騎車回鎮上。

    有一天早上,為了拍攝她起床后的居家鏡頭,我凌晨四點出門,從我住的賓館到陳慧的家,大約步行20分鐘。那時,整個梁弄鎮還在昏昏欲睡,我心里有些發怵,倒不是害怕人,而是害怕野狗。

    從主干道到她家門口的一段路,雖然有路燈,但并不能打消我內心對野狗的恐懼。我最終一邊給母親打電話分散注意力,一邊快步走到陳慧家門口。

    我想起陳慧最初擺攤時的窘境。我告訴陳慧,我終于能體會她十九年前的那種心情了。

    陳慧嘲笑我,三十歲的人了,遇到問題還要給將近六十歲的母親打電話求安慰。

    “你沒有自己想得這么強大”,陳慧說。這句話是對我說的,也是她對自己說的。

    剛接觸陳慧的時候,我被她看似無懈可擊的強大外表所迷惑了。相處多日后,一個內心極其柔軟且細膩的女性形象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一天早上,我和她在菜場擺攤。我發現她會下意識地觀察經過她身邊的夫妻,通過他們的言行舉止,判斷他們在婚姻當中的地位。敏感是因為陳慧不曾擁有圓滿的婚姻。

    她和我說,“你看,有些來菜場挎著個包買菜的女人,天天就是在家燒飯,打麻將,也不出去工作,但還是能在家里說得上話的,這才是獨立女性。不是你在家把活兒都干了,才是獨立。”

    很多時候,我覺得陳慧“媽味”很重,她總是在教導我這位尚未進入婚姻的年輕女孩,應該怎么樣去對待感情問題。

    陳慧曾說過:“(女性)獨立不是孤立,也不是對立。真正的獨立是借助身邊的一切有利條件,讓自己變得更好,那才是真正的獨立。人要向植物學,南瓜可以趴在地上結瓜,但絲瓜一定要爬藤。不要傻不拉幾的,你自己是個絲瓜,非要趴在地上去結瓜,苦了自己也結不出好瓜。”

    過去的經歷告訴她,女性在生活中能找到一個搭把手的人,總比一個人咬牙苦撐舒適。

    我相信一定會有很多比我更年輕的女孩,壓根不吃這一套,甚至會批判陳慧的觀點。但冷靜想來,似乎有些道理。

    因為在婚姻中淋過雨,陳慧總是希望給經過她身邊的年輕女孩撐一把傘。

    我剛到梁弄的第一天,正巧碰到一對年輕夫妻上門給陳慧送貨。這單生意,陳慧是和年輕男人的父親達成的。送完貨,陳慧理應把貨款轉賬給他父親,但陳慧卻把門外的兒媳婦叫了進來。

    “像她這樣的年輕女孩不容易,嫁到男人家里,和男人一起做生意,自己也沒有工作,也不好意思開口問公婆要錢。女人身邊還是要放點錢的,我知道身邊沒錢的滋味”,陳慧把九百多元的貨款轉給了她,并對年輕男人說,“我會和你爸說的,把錢轉給了他兒媳婦”。

    兒媳婦低著頭笑了。

    陳慧為第四部作品《去有花的地方》寫了一篇后記。字里行間,我感受到的是陳慧的一種克制。她的出走是一種叛逆,但她不允許自己的生活失序。四個月后,她回到了梁弄,繼續擺攤。

    “遠方再遠,還是生活。好好過的每一天,就是詩與遠方”,這是陳慧給我簽名時留下的一句話。

    在整個采訪過程中,我一直在尋找一個答案:一位內心柔軟細膩的獨身女性,究竟是如何維持人生的秩序感的?

    記得有一次我去她家,她家門口就是一條溪,背靠大山,環境很不錯。兒子在外讀書,家里被陳慧收拾得十分干凈整潔,我發出感嘆,“慧姐,你家住起來一定很舒服!”

    陳慧回過頭對我說,如果是三口之家就更好了。

    門前一條溪,背后就是山。

    婚姻是她這輩子心中的不毛之地,她渴望愛情,渴望踏實可靠的男人,但她不會再去追尋。

    我感到不解。為什么她如此克制?在我單純的認知里,既然渴望,那就直面它。

    她告訴我,她已經快五十歲了,她身體不好,不想去給別人添麻煩,同樣也不愿意別人給她添麻煩。

    我反問,難道你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真正愛你的人嗎?他不在意你的疾病,愿意全心全意照顧你一輩子。

    她告訴我,她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人存在,人都是自私的。

    “這么多年來,杜拉斯的《情人》,只有那么一個。”

    她告訴我,總是抱有幻想去生活,不如平靜地接受現實,這才是生活的勇者。“一直踮著腳尖,腳尖也會疼的。”

    當時,我并沒有被她說服。我依然認為她固執地把自己困在自己精心編織的厚厚的繭中,逃不出來。

    在采訪陳慧的一周里,有兩個片段讓我記憶深刻。

    第一個是我在余姚采訪的最后一天,從她家離開的那個中午,她給我唱了京劇《將進酒》,高亢激昂的聲調一下又一下敲擊著我的內心,我感覺胸口被什么堵住了,很難受。

    我眼淚繃不住了。我好像接受了陳慧此前的說辭,潛意識里把一切歸因于宿命,只是恨老天的不公:一個如此善良樸素的女人,為什么老天要給她這樣的人生劇本?

    陳慧“教育”我,不要問這么多“為什么”,這顯得很愚蠢,“生活不是十萬個為什么”。

    第二個是陳慧參加完活動后,我和她從余姚市區回她家的路上,我坐在陳慧摩托車后座,手里捧著主辦方送給她的一大捧鮮花。

    近三十公里的山路,陳慧同我說起很多心里話。我才知道,那片不毛之地上,也有一抹芬芳。它被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成為平淡生活里的一種慰藉。

    我感到欣慰,也一下子理解了坐在我前面這位開著摩托車的中年女人。

    她將自己的婚姻關系和內心的情感處理得十分妥善。對于生活,她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是腳踏實地地過日子。對于金錢和名利,她了解自己的能力邊界,并守護著自己珍視的情誼。

    老天給她的一副爛牌,她打出了自己的態度。

    “坐好,我要加速了”,陳慧轉過頭對我說,兩邊的山清水秀飛馳而過。

    陳慧開車很穩,前方是四明山的指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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