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6期|翌平:大運河上的星空(小長篇 節選)
翌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兒童文學作家。作品獲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第三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圖書獎、新聞出版總署第二屆“三個一百”原創圖書出版工程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北京市慶祝建國六十周年文學作品優秀獎、兒童文學金近獎、上海優秀兒童圖書獎、金風車獎、上海好童書獎等。曾被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評為“《兒童文學》十大青年金作家”。
大運河上的星空(節選)
翌 平
引 子
一
樊糕站在人群后面,腳下是一層臺階,他可以透過人的肩膀和攢動的頭,看見那些展出的畫。
第三展廳,他看見了那幅畫,它被裝點在精致的畫框里,放置在柔和的燈光下。那是一個熟悉的身影,布滿車轍的漢白玉石橋上,粗糲漢白玉砌造的古城樓前,風吹過的蘆葦叢,泛起漣漪的河水,迎風奓起羽毛的小鳥,展開稀薄如紗的翅膀。那個小號手面露自在的神態,舉起小號持號待吹。
這畫面讓樊糕心里暖了一下,又驚了一下。他仔細回想著這幅畫的去處,是的,這幅畫也賣給朗先生了。
樊糕走到這幅畫前,看到了自己的簽名。講解員娓娓道來這幅油畫的來歷:“在大運河盡頭有個藝術村,一位年輕的畫家,名字叫樊糕……”人群里有人哦了一聲,竊竊地笑了起來。
“是的,這位畫家當時還是個少年,現在應該是青年了吧。他叫樊糕,襄樊的樊,年糕的糕。這位年輕的畫家前兩年畫下這幅畫。這幅畫已經被一家知名的拍賣行收藏了,隨后會同其他的藝術品一起拍賣?!?/p>
樊糕想起剛進藝術村的時候,雁兒和百隊問過他同一個問題:“你為啥叫樊糕啊?”
樊糕記得,這個名字可以追溯得很久遠。他的大名原叫樊高偉,上小學就簡化成樊高。后來跟著老師學畫連環畫, 老師開玩笑說:“不能煩高啊,小孩子要長個子的,名字不要犯忌?!狈邆ヌ貏e愛吃糯米糕,后來就索性改成米糕的糕了。
樊糕現在有點驚愕,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怎么會輾轉來到這里,他眨眨眼睛想想,想起了朗先生意味特別的眼神,朗先生擅長的就是這個,這是他的職業!朗先生和善的目光樊糕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記住了,他不經意地談起什么畫,越不經意往往就意味著他很喜歡和在意。能讓藝術村里仿制凡·高的畫輾轉幾次賣出好價錢,朗先生確實很厲害,他總能讓海內外的買家滿意。
在下一個展廳里,樊糕看到的第一件展品是小葉子的一件彝族孩子和狗的雕塑。此外還有老鬼叔的電影放映機,放著一段他拍攝的藝術村學藝術孩子的紀錄片,此外還有一休師傅的幾幅花鳥魚蟲畫。
樊糕還看見自己的另外一幅畫,他的心不自覺地怦怦跳起來,眼窩甚至潮濕了。
這是他畫的“提琴一家”系列中的兩幅,畫的是提琴姐妹。一幅是姐姐在拉琴,題目叫作《沉思》。另一幅則是妹妹好奇地望著提琴虎背里的內部琴箱,想探個究竟,妹妹一副天真的樣子。這幅畫樊糕當初沒有想好名字,只臨時稱它叫《蟬鳴》。因為妹妹很好奇小提琴的聲音是從哪里出來的,她并不執著于拉琴,而是拉一會兒玩一會兒,一歇就是很長時間,試著發現琴聲的來源。這讓樊糕很感興趣,就把她的樣子畫下來。這幅畫樊糕并沒覺得特別重要,他甚至都忘了。直到講解員悄悄地告訴大家:“拉提琴的姐姐剛剛獲得了一項國際上重要的青少年小提琴獎,她曾經在運河的藝術村待過,在那里磨煉琴藝。在獲獎典禮上她用一首《梁祝》,收獲了國外眾多的資深演奏家粉絲。這幅與她有關的油畫也順理成章地成為古典東方美的代表作,在國外爆火,在最近的拍賣會上受到眾多買家的追捧。這幾幅關于她的油畫,是從一位經營藝術村藝術品的收藏家手里借到的,這幅的作者就是運河藝術村里那位很有天賦的青年畫家?!?/p>
樊糕有點明白了,為什么朗先生總是對他格外關照,每次光顧藝術村都對他關愛有加。
在提琴姐妹畫的旁邊,是個很大的屏幕,正播放著姐姐參加決賽時的演奏,樊糕隔了這么多年,在屏幕上再次見到她,內心很是歡喜。姐姐長大了,優雅、端莊、美麗。樊糕環視四周,并沒有看到那對姐妹,他覺得有點慶幸,也許現在見到她們,或者目睹了姐姐奪冠,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么去畫這兩個女孩了。當時他畫的人物很樸素,頭上沒有光環,畫筆行走時就會自然和流暢,可現在他對視頻里的人感到一點距離,就像他們身處兩個平行世界,不再有交集,他會很難恰當地捉到對方微妙的神情。
樊糕想起了提琴姐妹一家人,那些畫面現在很熟悉地一幀一幀浮現在他眼簾里,記憶一下子會轉到很久以前,那種感覺很新鮮,帶著身臨其境的余音。
二
水霧飄起來,天空罩上薄薄的一層。樊糕聞到河水的氣味,本來他還能看見的星光,現在完全隱沒了。樊糕聽見那個提琴的聲音,隨著遠處的霧氣陣陣飄來,有時候很弱,有時候又很清晰。他不自覺地放下飯碗,走出狹長的胡同。這個聲音吸引著他尋找它的來源。
在縱橫交錯的胡同里,他很難說清楚琴聲是從遠處大街上飄來的,還是從更遠的河邊建筑里飄過來的。那聲音現在很活潑,略帶憂傷。它是綿長的,華麗而又搖曳,拖著長長的尾音,就像是細薄的裙擺在地上拖曳。
樊糕已經有些適應去模仿凡·高的畫了。它不需要動腦筋的,樊糕的手指和手腕形成肌肉的記憶,只要按照一道道工序干就是了,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
樊糕現在聽到的音樂,有一種他平時想畫畫時的自由自在,他就帶著這種感覺,在逼仄曲折的胡同里穿梭。
他繞過剛吃完飯在門前刷碗的村民,正用水龍頭沖洗電動車淤泥的男人。這琴聲就像在迷宮中穿梭的一陣風,他喜歡這捕捉風的游戲,這風會輕易地從他的指縫間、他的耳邊、豎起來沾滿油料的發際旁溜走。現在樂曲突然變得很歡快,剛才很抒情的曲調一下子跳躍起來,樊糕加快了步伐,豎起耳朵,辨識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希望盡快抵達聲音發出的地點。
他走出了擁擠的藝術村。
眼前是一片開闊地。星星依舊不見,水霧更濃,樊糕能感覺到略帶腥濕的河水的氣味,它籠罩著臉。前面是運河,琴聲在響,它來自河邊的一片院落。
這是藝術村里一個非常奇特的區域,坐落著一排排漂亮的洋房,很久沒人租住。
樊糕沿著河邊一直走,那聲音停下來,樊糕也停下來,他聽見有人說話,像是大人對小孩講著什么,大人在帶小孩子拉琴。
他站在那兒靜靜聽,在這片看不見燈光的樓群里,聲音到底來自哪兒呢?他不能待很久,他得回去睡覺,第二天要上學,下午還得畫畫。準備離開時他又聽見了提琴的聲音,拉的是剛才的曲子,但顯然成熟了許多,聲音動聽,樊糕聽到動情的揉弦。旋律重復了三次,每次都不一樣。第一遍很灑脫;第二遍情緒飽滿,如歌如訴;第三遍將兩種風格融合在一起,曲子聽起來詼諧而熱烈。隨后又傳來一位阿姨的嗓音,她嘴上打著拍子,一下又一下。
樊糕轉過一棟房子,終于發現了那亮著燈的院落,聲音是從那里傳來的。樊糕站住了,有點癡迷地望去。透過樓上的窗玻璃,他看到一個阿姨身旁站著兩個小姑娘,其中一個跟他歲數差不多,她們在聽阿姨講琴。樊糕就在外墻邊停下來,這片樓沒什么人住,旁邊的院落一片漆黑。遠處傳來了幾聲狗吠,狗顯然發現有陌生人進入了它的領地。樊糕就小心地挪了一點,從這個角度他看得更清楚。他不知道為什么對這首小提琴曲如此癡迷,也許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聽小提琴的聲音,這個聲音這幾天一直在召喚著他,吸引他一窺究竟。他從頭聽到尾,興奮的感覺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凡·高的畫。不知道為什么他一下子就張開了嘴,驚訝疑惑地望著那第一次見又好像很熟悉的藍色。他一直覺得這藍色就在他的記憶里,揮之不去,就像現在這提琴的聲音,讓他內心充滿平靜和歡愉。
河邊的水霧被一陣風吹得支離破碎,月光透露下來,灑落在平靜的河面上。樊糕抬起頭,看見閃爍的星星,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在大河的水霧里與人捉迷藏。這是凡·高畫出的那種星空嗎?肯定不是!因為凡·高的那種藍,在夜晚絕對看不到,那多半是凡·高想象出來的,就像這琴音給人帶來的某種愉悅、冷靜,優美而干凈,讓人肅然起敬。樊糕站在這兒,等著提琴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傳來,直到這家人演完,他才有些依依不舍地從原路返回。
樊糕很想能認識這家人,因為他很喜歡小提琴的聲音。隨后的幾天里,他偶爾會聽到有兩把提琴隨意拉著,各自練著,有時候也合奏同一首曲子。兩把提琴不一樣,就像樊糕手里粗的狼毫刷子、細的毛筆一樣,它們雖然在涂抹一張畫時都要派上用場,但功用不同,留在畫紙上的痕跡也不一樣。樊糕很喜歡聽這兩把琴是怎樣的不同,他能聽出來,其中主旋律應該是姐姐拉的,而另一個聲音比較焦慮、頑皮,甚至有些抗拒,應該出自妹妹的提琴。
樊糕甚至能夠想象出妹妹的那把琴要小一些,聲音更加稚弱,妹妹的琴有時會脫離曲調,加入一些新內容,就是小孩子隨意拉出來的情緒。他能聽到姐姐的琴聲,偶爾去糾正一下妹妹,偶爾也會應和著妹妹,把媽媽要求演奏的曲子從頭演到尾,然后重復地練習。有時候樊糕還能聽到第三把提琴的聲音,那是媽媽加入進來了,琴聲氣定神閑,引領孩子,糾正錯誤,就像大人手拉手牽著小孩子,左邊一個,右邊一個。
樊糕很想有一天能見到那個女孩,問一問她拉的曲子叫什么。可是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總覺得在遠處聽人家拉琴,就像有人窺探他畫畫一樣,有些不禮貌。
樊糕見到老夫子,跟老夫子講到這事,老夫子說:“藝術村邊原來有個很大的藝校,當時很多準備藝考的孩子都住在那兒,現在應該沒有了。如果你感興趣,不如哪天找到人家去問問。”
京劇神童李黑頭跟樊糕說:“你說的那家人我認識,是一家樂團的,就住在河邊那片別墅區。有一次學校的藝術團在區里演出,我見過你說的那個女孩?!崩詈陬^并不太喜歡提琴,他更喜歡班里伴奏的京胡,李黑頭說,“小提琴的聲音只適合女孩子,太軟綿綿,比不上京劇里的樂器那么鏗鏘有力?!?/p>
樊糕獲知了那一家人的信息,他對他們很好奇。
解說員的聲音打斷了樊糕的思路,他有點自言自語地問自己:“對了,我是哪年到的藝術村?時間太久了,有點記不起來了!”
運河岸上的藝術村
一
爸爸媽媽帶樊糕從延慶來到通州,他們帶著大包小包,倒了好幾趟公交車,最后乘坐私人的三蹦子才來到這個遠離通州城區的藝術村。
爸爸媽媽開了家裝修公司,近來在通州承包了個工程。他們商量就來通州居住吧,一來通州離北京城里近,以后北京的工程容易接到;二來就是要給樊糕找個學畫的地方,在大伯這兒。大伯是藝術圈里一個名氣響當當的老板。
樊糕一家人走進畫畫的廠房,樊糕伸了伸舌頭。他頭一次見到可以騎自行車在里面兜圈的畫畫的房子。這里四周高大明亮,墻上、墻根擺著完成的和還沒完成的畫。爸爸媽媽走過來同大伯打招呼,大伯趕忙叫人幫樊糕一家安頓。
大伯在藝術村為樊糕一家租了個小套院,離他的畫坊不遠。爸爸媽媽跟大伯商定,樊糕就待在畫坊里,跟著大伯學畫畫。
休息了一天,樊糕就從新家搬了過來。大伯旁邊站著一女一男兩個青年,比樊糕大四五歲。大伯說:“她叫雁兒,他叫百隊,以后你們有伴了?!?/p>
畫坊大概六七米高,房頂上有通亮的窗戶,陽光很透徹地灑下來。它像一間用來畫畫的大廠房,四壁掛著各式各樣的油畫。房屋里鋪了厚重的地板,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顏料桶,工作臺上放著一張張沒完成的畫。
雁兒和百隊領著樊糕來到宿舍,在畫坊的后面,也是一棟三層的小樓。房間里邊堆滿了畫和雜七雜八畫畫的輔料。樓上有間很大的房間,被隔成兩部分,一邊是男生的宿舍,另一邊是女孩的公寓。
樊糕沿著樓梯登上三層小樓,站在這個制高點可以看到整個藝術村。藝術村里有大大小小的畫廊。樊糕開始喜歡上這個地方了,爸爸媽媽很快就住到工地上去了,獨自留下的樊糕覺得待在宿舍里也很不錯。
樊糕很快就到附近的學校插班了。這個學校很有意思,學生來自天南地北,說話帶著各種口音,各有各的同鄉。樊糕的普通話帶著延慶味,與同為北京的通州腔差得很大,所以他和通州的孩子并不親近,倒是同張家口一帶幾個同學很快熟識起來了。
畫坊里有時很忙,有時候卻很清閑。雁兒和百隊平時在畫坊里一直畫,樊糕只是在放學后才會加入進來。大伯雇了位鐘師傅指導大家臨摹。大伯有本精美的巨型畫冊,里面全是凡·高的畫,是他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此外他還有很多大號相冊,里面裝著在展覽館里拍攝的照片。
鐘師傅的講解很簡單,他把畫板放在那,讓畫工將畫面分成大大小小的十幾個均勻的網格,大家得在每個格里勾描出凡·高原畫的輪廓,然后填充上不同的顏色。
樊糕跟著鐘師傅學畫凡·高的畫。凡·高是荷蘭有名的畫家,很多人喜歡買他的仿制品,藝術村里很多畫廊都干這個。
按照鐘師傅的傳授,雁兒和百隊已掌握得不錯,他們畫得很熟練。樊糕剛來沒幾天,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握著粗厚的硬鬃刷子,不知道從哪兒下筆。
雁兒和百隊覺得樊糕有點怪,從他倆眼神里可以看出幾分不以為然,在來來往往學畫的人里邊,這個新來的小孩喜好出風頭,不講規矩。
樊糕不喜歡填格子,心理抗拒畫得就慢,畫得慢鐘師傅就不高興。另外的兩個伙伴也會跟著看不慣。就這樣大概過了兩個月,樊糕終于按照鐘師傅的要求,在輪廓線內填滿配好的顏色。這種法子的好處是換了更大的尺寸,畫畫的人依然可以按比例照貓畫虎把凡·高的畫臨摹出來,越畫會越快越像,可這到底能算是畫嗎?樊糕在沒人的時候,總是小聲地問,也許只是在問自己。
二
樊糕這天放學回來,一進畫坊覺得有點不一樣。畫坊中央大玻璃窗下的那片地板被撬了起來,露著地板的木茬,下邊的土地面被打掃得很干凈。地上用石灰粉畫出條條直線。一個頭戴報紙捏成的四角帽的人,正嗚里哇啦地朝大伯喊叫,他們在為一座墻爭論不休。與大伯爭執不休的那個人是藝術村里有名的泥瓦匠,村里很多畫坊的改造都會找他。開工前大家因費用產生了一點分歧,那個戴著報紙帽子和厚厚鏡片眼鏡的工人很倔,最終大伯還是無奈地讓了步。樊糕聽明白了一些,泥瓦匠要求在建好的太極墻上貼上一種講究的畫布,大伯卻不愿意多花錢,堅持普通的畫布就夠用。
很久以后,樊糕才體會到這種價格不菲的畫布的價值。對畫油畫的人來說,畫布就像是人的外表,打點得越精細就會越有風采。
大伯的太極墻拔地而起。墻頂上的那間辦公室更漂亮。大伯特意定制了一副螺旋的鋼梯,從一層直接通往辦公室。太極墻的內部是書畫的倉庫,大伯可以通過地板下的梯子進去,這里也是儲存大伯收藏的名畫的保險儲藏間。為了不讓藏品受到濕氣和陽光的損害,大伯特意要求藝術村里最好的泥瓦匠為太極墻做了三層防水保護,還要求使用鋼筋和混凝土加固墻壁內側。那個泥瓦匠讓大伯很滿意,他干活麻利,又很漂亮。他將最后一片畫布貼在墻面上,看起來簡直就是嚴絲合縫。然后他打開墻壁上的壁燈,讓太極墻籠罩在柔和的光線下,畫坊里就這樣多了一面漂亮的展示墻。
第一次見到朗老板時,樊糕正在忙著畫凡·高的畫。屋邊巷子里傳來陣陣騷動,很多人都在大聲說話,像是跟一個人畢恭畢敬地打招呼。隨后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走了進來。他穿著呢子大衣,戴著禮帽和墨鏡,樣子很像香港警匪片里的男主角。
大伯點著頭滿臉微笑迎上去,手里的茶杯一并遞上。那人笑著接過茶,一飲而盡,隨手把茶杯遞給了身后的助理。他聲音爽朗,與百隊和雁兒熱情地開著玩笑。樊糕抬頭望著這位看不見眼睛的人,覺得對方也在墨鏡后仔細打量著他。這個人應該就是來收畫的老板。朗老板仔細看過每個孩子的畫,對大伯說:“最近你們的畫賣得不錯,這么干下去肯定生意越來越火?!贝蟛哪樉托Φ孟窕ㄒ粯?。
朗老板湊過來同樊糕這個新來的閑聊了兩句,他仔細看了樊糕的畫,把身子拉開又湊近,拿起畫筆在樊糕的畫上添了兩筆,然后退后兩步端詳了一番。樊糕一下子就覺得這個朗先生以前肯定也是畫畫的,一上手就是個行家。朗先生抬起頭,問:“孩子,你以前在哪里學油畫?”
樊糕叼著一根三號的刷筆,他還不太習慣在顏色油里潤澤筆頭,畫多了筆頭就會硬。思考的時候他會隨意咬手指,現在他把這個習慣轉移到刷筆上,所以他畫畫時腦袋和臉蛋子上總是蹭滿了五顏六色。鐘師傅無奈地叫他“特種兵”。
“我沒有學過油畫,來這里學?!狈馔氏壬菐坠P,心里豁然開朗。他剛才怎么也弄不清白,明明畫面上兩個線條輪廓的顏色很近,看上去顏色是敷在一起的,而朗先生只用三號小筆加了一點灰色,在輪廓上熟練地添加了一點筆觸,整幅凡·高的《星月夜》就變得層次分明。
“你真沒學過畫畫?”朗先生顯然不信。
“學過,我跟著老師畫門神和神廟?!狈獾囊话氪竽X還在琢磨朗先生那神妙的兩筆,為啥添上兩筆就能讓畫更像凡·高的呢。
朗先生瞇起眼睛端詳著這個一頭染料的小孩,就像很多年以后他觀看那次畫展時,不經意地打量那個已經長出細小的胡須、躊躇滿志的青年一樣:“你的鉛筆底稿不錯啊,看上去不用打格子了,以后直接就把線條的輪廓畫出來吧。”
樊糕受了夸,很享受。這是他來大伯這里,第一次有人夸他畫畫,雖然現在他對油畫還有點摸不著頭腦。樊糕想起自己畫連環畫的日子,想起站在凳子上畫金盔金甲的韋馱護法神的樣子,他對自己信心滿滿。他特別喜歡畫古代的大將,四五歲時,他畫過幾百張武將和門神。七歲,他就跟區里的張老師學畫,一直到上完小學。張老師是區里很有名的畫家,作品得過市里的一二等獎,樊糕跟著他學畫年畫,還有連環畫。有段時間張老師會從出版社接到一些畫插圖的活,他就邊教樊糕邊自己畫。樊糕非常喜歡那些身披鎧甲手持兵刃威風凜凜的武將,什么身著綠袍長髯飄胸手持青龍偃月刀的關羽,一部黑鋼髯豹頭環眼身穿皂羅袍手持丈八蛇矛的張飛,還有白袍素甲銀盔銀槍坐下白馬的趙云,這些都讓樊糕著迷。張老師只教了幾次,樊糕就能夠上手了??赡苁翘矚g的緣故,樊糕很快就畫出一批武將,只不過這些武將還有點大小比例不齊,左右不夠對稱。張老師有空就給他講講,幫他一筆一筆地改,樊糕就一筆一筆地學。過了大半年,樊糕竟然可以把這些畫像畫得有模有樣。張老師告訴樊糕,武將得有神韻,眼神和體態都要表現人物的性格。這些樊糕聽不太懂,他當時只有七歲。在張老師家里正中央,擺著一幅巨大的武將圖,那是天神韋馱。樊糕非常喜歡這幅畫,韋馱簡直太威風了,特別是他手里的那條金剛杵,樊糕覺得肯定是上打逆仙下揍妖魔。可樊糕那時把這神器畫成一根碩大的油條,讓張老師訓了好一頓。張老師畫得很精細,韋馱身穿的金甲,每片鱗甲熠熠閃光,都是用細毛筆一筆一筆地描摹出來的。韋馱身上的戰帶神武飛揚,手中持握的金鞭熠熠生輝,金靴踏著云朵,一臉的氣宇軒昂。樊糕經常跑到張老師家跟他學畫,慢慢地張老師讓樊糕獨自畫,張老師從出版社接下了整套連環畫的繪制工作,其中的部分章節就由樊糕完成。樊糕最得意的幾幅畫是關于趙子龍長坂坡大戰曹操的故事。他特別喜歡畫趙云的白馬,張老師就教他畫各種姿態神情的白馬,樊糕一合眼,白馬就活了,在腦海里奔騰。樊糕就把腦子里見到的白馬那歡蹦亂跳的樣子畫到畫紙上。
樊糕畫人物是拿筆就畫的,他有很好的構圖感覺。
“您看,我在云朵和夜空之間可不可以加點暗紅色?”樊糕指著他在臨摹的《星月夜》問。朗先生并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指做了一個OK的手勢。這個孩子不僅看懂了他為啥改了那兩筆,而且還知道該如何舉一反三,如何接著干。
朗先生脫下外衣遞給助理,他顯然來了興致:“孩子,你叫什么?”
“我叫樊糕?!?/p>
朗先生瞪大眼睛:“凡·高?”他看看凡·高的畫又看看樊糕。
“他是姓樊的樊,米糕的糕?!毖銉号苓^來說。
“好吧,樊糕,”朗先生說,“樊糕,你知道凡·高怎么訓練自己畫油畫嗎?”
樊糕搖搖頭,又渴望地望著朗先生。
“畫油畫的基礎啊,有三?!崩氏壬斐鋈齻€手指,“輪廓、冷暖還有明暗,你以后就會清楚這些了,就能更理解凡·高的畫。”
朗先生看出樊糕在構圖和用色上與別的孩子,甚至有多年繪畫經驗的畫者有點不一樣,他有感覺!這種感覺不是像。油畫上相近的顏色,可以有上百種配方,畫出的每種顏色都體現畫者的性格,有些許的差異。不同的顏色勾兌、融合后給人的視覺感受完全不一樣。這個孩子的用色十分大膽,能看出他有一種直覺,表達他希望畫面給人看到的某個效果。只是還不清楚,這個孩子對顏色的冷暖是否敏感。
樊糕畫年畫時,跟著張老師給人物上色,他很喜歡在年畫里填充大紅、金色、湛藍色,這讓他對顏色的分辨很果決。
朗先生拿起傘形刷筆,在樊糕的畫上輕柔地拂走了兩遍,兩片色塊就融合成有過渡的兩種顏色:“以后你要學會用傘形筆,對油畫初學者來說,忌諱的是愣,幾塊顏色直接敷到畫板上。凡·高的畫雖然質地分明,但不是顏色一塊一塊地堆上去的?!?/p>
樊糕點點頭。
“知道凡·高怎么訓練自己把握顏色嗎?”朗先生看看樊糕,也瞟了一眼百隊和雁兒,“在荷蘭的一個凡·高博物館里,我見過他的一個古老木箱,可能是樟木的,或是紫檀的,反正是荷蘭的老木頭。箱子里裝著各種顏色的毛線球,凡·高在去巴黎接觸‘印象派’畫家后,開始意識到色彩在繪畫中的重要性,他就畫這些色彩鮮艷的毛線球,練習和把握調制色彩。哈哈,你看他《星月夜》里的云彩和星星,有很多像毛線球一樣的紋路吧?!崩氏壬钢病じ弋媰哉f。
樊糕似懂非懂,他不知道印象派是什么。
“你覺得這里的藍色如果再多點青的成分,會不會讓天看上去更有層次?”朗先生熱情地拉住樊糕的手,讓他遠離畫面瞇起眼睛仔細看。
“我覺得夜里藍天中的星光是融合在藍天的背景里的,不是直接畫在天幕上的。”樊糕也不認生,他很認可朗先生的話。
朗先生挺喜歡樊糕,這個剛來不久,對藝術村網格畫畫的“傳統技法”有自己看法的小畫手不簡單。樊糕成了藝術村里第一個被朗先生允許,不打網格,不使用配置好的“凡·高畫”顏料畫凡·高畫的人。朗先生讓助理給樊糕留下了一堆畫畫的顏料和畫紙。
朗先生有兩輛車,一輛是漂亮的小轎車,后邊跟著一輛大貨車。他的助理個個穿著整齊的禮服,戴著統一制式的禮帽,手著白手套。他們從一家又一家畫廊里,將那些臨摹好的凡·高畫搬出來,麻利地用包裝紙裹好,一件又一件塞進巨大有篷的貨車車廂里。朗老板帶來了一些好吃的小點心、糖果,他特意抓了一大把,塞進樊糕的手里,笑著跟胡同里面的大人、孩子揮著手,跟各位老板客套了一番,然后鉆進了那輛小轎車。
人們目送著這一大一小的車在彎彎曲曲并不寬敞的小巷里緩行,車的燈光將比較昏暗的胡同照得透亮,偶爾一聲很響的喇叭聲會驚嚇到胡同里閑逛的小狗,它們拼命地跳到一旁,貼著車轱轆戰戰兢兢躲避著等車過去。大伯的臉上洋溢著興奮。朗老板來的時候,藝術村里一半畫廊里的人會感到開心,現在正是油畫的銷售旺季,聽說在國外擁有一兩幅凡·高的仿制畫越來越成為時尚,在國內有很多畫廊都在臨摹凡·高的畫。北方和南方都有很多這樣的畫坊加入這個紅火的行業,只是能把畫畫得逼真并不容易。
看多了大伯那本厚厚的凡·高畫冊,樊糕有點疑惑了,他有種直覺:畫冊上凡·高畫的顏色,可能與真實的畫不一樣。他很希望有一天能真正看見凡·高的畫,那樣才能畫得像。
小學、包子、鐵哥們兒
一
樊糕剛上學沒什么朋友,這所中小學連讀的學校,接納了附近幾個村莊里的孩子,還有像樊糕這種跨區縣的北京子弟,藝術村里天南地北的孩子也多在這里借讀。
樊糕很喜歡藝術村里的公共食堂,那兒的飯很誘人。大伯給了他一沓厚厚的飯票,他跟著各家畫坊的孩子一起上學,中午下課一起去吃飯。
最后一堂課快結束時,大家的心里早就開始怦怦跳,鈴聲一響,學生們就會箭一樣地沖出去,朝著食堂飛奔。有人戲稱,每天中午,學校的田徑運動會如期舉行!
這天,樊糕就見證了李黑頭同另一群孩子的一場比武,可能是李黑頭帶隊的戲班里的孩子與鄰村的孩子在中午“搶飯賽跑”時撞到了一起,鄰村孩子的哥找到李黑頭,跟他要個說法。李黑頭就單獨一人與那幫孩子一起來到了校外,騎自行車的樊糕恰好從此經過,他就停下車,想看看這難得的熱鬧。
李黑頭單槍匹馬同一幫孩子拉開架勢。
對方商量了一番,推選出己方的代表。樊糕為李黑頭捏把汗。俗話說,好漢難敵四手,餓虎也怕群狼。用拳頭解決問題,不出意外的話,肯定會有意外。李黑頭這剃得光閃閃的頭,硬碰硬看上去夠嗆啊,這可不太好!讓學校里的老師看見,雙方肯定要挨處分的。兩撥人走近,臉對臉互相碰了碰肩膀,嘴里哼哼唧唧了一陣,然后又拉開架勢,各自擺出特別花哨的武打姿勢。樊糕在很多武打片影視劇里看過這類姿勢,樊糕覺得接下來他們一定會拳腳相加,打出一套行云流水的拳腳??勺屗鬄槭氖牵瑑蛇叺暮⒆佣紱]動手,他們各自轉了個圈,彼此面對面又站好了。
鄰村的孩子代表雙手朝天,兩臂從身后像蛇一樣雙手相扣,高舉著繞過后背拿到胸前,然后又熟門熟路地原路返回。他這套揉臂功玩得很溜,他做了七八下,就被鄰村的大孩子叫停了。大孩子瞥了李黑頭一眼:“這個,會嗎?您來來?!?/p>
這會兒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注意著李黑頭。李黑頭甩了下胳膊,模仿著那個孩子的樣子,他扣手的雙臂從背后繞過身前并不順暢,身體扭了彎,這讓鄰村的哥不禁“嘁”了一聲。可隨后李黑頭的雙臂就變得松彈圓潤多了,他一下子讓雙臂環勾著從身后身前來回兜著圈,一點不比對手差。玩到后來,他索性一只手抓住對側的腳腕,另一只腳從橫著的小腿上跳進跳出,這架勢在京劇里叫“鐵門坎”,是武生的一個絕活。他跳累了,朝對方做了個請的手勢,那意思是說:“您來來。”
鄰村的哥嘴里也不發聲了,他努努嘴,本村的孩子代表就來了下一項,什么下腰啊,劈叉啊,懷抱腳丫子朝天蹬。李黑頭一邊斜眼瞪著,沒等對方做完,就把他剛做的和還沒有來得及做的都加倍加量做了一遍,然后又多送不謝地加了一套旋子、摔碑、旋風腳、毽子、空翻、倒僵尸,一串跟頭從大家眼前翻過去又折回來,然后金雞獨立、臥龍藏爪、英雄打虎式立在那兒,一雙小眼睛滿是不屑,然后開始了武術表演。李黑頭的腿踢得非常標致,腿能穩貼貼地靠住耳朵根,腳尖踢過后腦勺。樊糕覺得他的兩只腳根本就不是腳,就是很長的兩條胳膊。對面的孩子有點氣喘吁吁,腿越來越軟。李黑頭就用腿做了幾個風吹擺蓮、雨打芭蕉、燕子抄水、金雞獨立,他的雙腿像扇面一樣在自己鼻子尖前面扇來扇去,然后啪地一下落在地上,很脆,很帥。對面孩子剛才還在嘰嘰喳喳、信心滿滿的,現在都不吭聲了。鄰村的哥過來握了下手,像大人那樣,說:“這事就這樣吧,擺平!”
樊糕身體弱,最怕打架,站在旁邊看著兩伙人比武,覺得挺滑稽。
下學,他再遇到李黑頭,倆人就熟了。李黑頭指著他笑著說:“嘿嘿,這不是那誰嗎!”樊糕也指著李黑頭說:“戲班里的,出頭哥。”倆人很快就熟得不得了。
他倆熟悉的另一個原因是每天中午都要跑回藝術村大食堂搶丸子吃。聽李黑頭說,他們的戲班在運河旁邊不遠的別墅區里,原來戲班也在藝術村,后來師父覺著這個別墅還沒人住,電、水都免費,就搬到這里來了。每天中午兩人都要跑回藝術村吃飯。李黑頭在戲班唱什么戲,樊糕開始并不清楚,有一天他到了河邊看見李黑頭和戲班里的孩子練功,他才覺得李黑頭他們有些了不起。
李黑頭告訴樊糕,如果沒意外,每天早上師父都會在五點整敲響掛在院子里的不知道從哪撿來的那半截鋼軌,響聲會把大伙從美夢中拽起來,他們得以最快的速度洗臉刷牙,披上衣服,扎好腰帶,排著整齊的隊伍跑到河邊去喊嗓子。李黑頭還說,他非常懷念在藝術村那段時間,可以每天晚上都沿著街巷亂竄,看看當地的小孩干什么。那些孩子家里的炒菜很香,很多都認識,總是能夠吃幾口那些孩子家里的飯,或買到一些什么零食。在藝術村他們不用練聲,每天早上他也不用早起,動靜太大鄰居會不高興。這正是他們搬到河邊別墅里的原因之一。
李黑頭最愛說的是一個比他矮一頭的胖乎乎的小女孩。那孩子總纏著李黑頭,問這問那。把李黑頭問煩了,他就大喊一聲:“一邊待著。”罰她狠狠地下腰壓腿。樊糕發現這個胖丫頭與自己是同鄉,也是延慶過來的。
戲班的徒弟們各自站在河邊空曠的沙土地上,練各自的念白,大家的聲音交匯在一起很熱鬧。李黑頭帶著大家一起練身上的功夫,他的武功不是最好的,他們當中有個歲數稍大一點的孩子身手了得,按行話說,那是個科班級的小武生。李黑頭有個師哥能夠從三張八仙桌那么高的地方,一個跟頭翻下來,穩穩站住,還能在八仙桌下邊打一套長拳。李黑頭從來不練這個,因為他容易頭暈,他站到超過兩米高的地方,就會忘詞。不過以他這種平平的拳腳功夫,與學校里的其他孩子比起來,也已經是綽綽有余了。上次比武,鄰村請來的那個孩子,據說在吳橋練過雜技,李黑頭憑著老本也沒吃虧。這讓樊糕有點驚嘆,要這樣的話,李黑頭師哥的功夫簡直就是高深莫測了。李黑頭最不喜歡的就是京劇中的武功,很費時,還很疼。他曾經憑著武術功底學了一段霹靂舞,在校外碰見另一幫練舞的孩子,他們就切磋了一下。他還是很輕松地勝他們一籌。
比起武功,李黑頭的好嗓子是天生的,他的爸媽是賣祖傳炊餅的,家里開著當地有名的老字號攤位,都不是唱戲的,但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嗓子就這么亮。戲班其他孩子得花很多時間,一點點喊出高音,可還是沒有李黑頭的高,更不像他的聲音有穿透力。李黑頭屬于那種不需要費多大勁,隨便喊兩嗓子就上去的金嗓子,讓人羨慕啊。
二
夏天迎來了難得的雨季,天天過這條河,樊糕就有了畫河的沖動。雨季來臨,它憤怒的樣子,雨水過后,它蔫頭耷腦、無精打采的樣子,雨下起來,河水準備變臉的那副變化無常的陰險相,樊糕都想把它們畫出來。他很喜歡凡·高的風景畫,耀眼醒目,凡·高使用的顏色特別明艷。天空、白云、小路、橋梁和農莊的屋頂,顏色反差都很大。這些畫面對樊糕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樊糕閉上眼,就會看見他要畫的運河,跳躍的浪花,河壩上色澤斑雜的植被,都可以用跳躍的、有顏色的筆觸銜接在一起。北方的樹有著耐旱耐寒的外貌,也有經過大雨洗禮后郁郁蔥蔥的樣子,這些都很耐畫。
鐘師傅很得意自在,他在畫師中間走來走去,時不時地貓下腰端詳一下,只要發現小小的瑕疵,就會習慣地尖叫起來。樊糕被提醒得最少,他現在已能將熟悉的凡·高的畫臨摹得八九不離十,這讓雁兒和百隊感覺很微妙。樊糕剛到的時候,他倆還總是喜歡對樊糕指指點點,而現在鐘師傅會讓樊糕時不時地指點一下他倆。
樊糕在鐘師傅不在的時候,還會告訴新來的畫師快速上手的訣竅。雖然每天做的都是重復性工作,沒有什么新鮮感,可大伯并不這么想,他有一幅很大的紙掛歷,掛在他的辦公室里面,每天他都會很不情愿地從上面撕下一張,背起手感嘆著,把它放在案幾上,他喜歡不停地催促大家。
離朗先生來收畫的日期越來越近了,可交用的畫依然差很多。這些畫要經過檢驗和篩選,現在朗先生的要求越來越高,會淘汰百之三四十。上次朗先生走后,留下了大批淘汰的油畫,這讓大伯非常懊惱。每三個月的最后半個月他都是這樣,最近更加焦慮,村里畫凡·高畫的又多了兩家,朗先生告訴大伯,南方的幾個藝術村都加入了這行,價錢越來越便宜。
朗先生這次來沒像往常那樣被人前呼后擁。他走過前面的兩家畫廊,與店主爭執了好一陣。大伯噓停了大家的聊天,豎起耳朵仔細聽。前兩家的店主大聲地同朗先生爭辯著什么,好像并沒有談攏。當朗先生的大車和小車駛進胡同時,所有畫坊的人都不吭聲了。
朗先生走進畫坊,大伯迎上去滿臉微笑,手里拿著最近淘來的兩幅古畫,打算送給他。朗先生跟大家點了點頭,特意朝樊糕笑了笑,然后把一個很大的袋子遞給孩子們。雁兒打開一看,是一堆漂亮的糖果,其中有幾塊國外的酒心巧克力。
朗先生開始收畫,他把畫一排一排地放在眼前,讓大伯打開最亮的那盞白熾燈,他將畫放在燈下瞇起眼睛看,然后又將畫放到另一側比較柔和的光線下看。他邊聊天邊將畫分揀出來,左邊一排,右邊一排?;旧蟽山M的數量差不了太多。這讓大伯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他知道這兩組肯定有一組是要被朗先生拿走的。朗先生很認真地端詳著這些成品,他脫下呢子大衣,領扣解開了,看上去他很熱。他的篩揀很艱難,有時一幅畫會在他左手右手里舉起來又傳過去,遲遲不能落到畫該去的位置。大伯的笑容完全僵住了,滄桑而褶皺的臉上雖然依舊保留著笑的企圖,可那樣子簡直不知道是哭還是笑。大伯的左手拿著給朗先生的大號茶杯,右手捂著胸口。樊糕很熟悉大伯的這一標準動作,畫賣得好時,他會這樣做;賣得差時,他也會。有些謝頂的大伯身體很硬朗,他的心臟很好,只是性格比較敏感,他經不起大喜大悲,遇到不順心的事時,心總會跳得異常猛烈。朗先生把看上的畫揀出來,對身后的助理喊了一聲:“抬!”助理們就把畫抬上了車。朗先生很友善地告訴大伯:國外收畫的外商對畫的品質要求越來越高,國內臨摹凡·高畫的也越來越多,原來這些畫在荷蘭凡·高的家鄉是當旅游藝術品出售的,現在的買家多是用來裝點房屋。買畫的人對凡·高多少有所了解,跟以前不一樣了,畫的品質要更高。
大伯站在那不知道能回什么,他嘴里嗯啊呃啊哦地發出一串元音,好像是在表示聽懂了或者是比較贊同朗先生??僧斔匆娪袑⒔种坏漠嬃粝聛頃r,臉上的汗水和不知道的液體就一點點地淌下來。
“你得再聘用個教畫畫的老師,讓大家把基本功好好練練?!崩氏壬f著,從駕駛室里拿出一個很大的包裹,里面有幾本最新的歐洲畫冊,他把它們送給了大伯,然后又把一個包裹送給了樊糕。朗先生很和藹地同大家招了招手作別,那輛很漂亮的轎車在前面開道,大燈打開,將黑暗的胡同照得透亮。那輛貨車在后邊緊緊跟著,按了兩下喇叭,避免胡同里的某一戶突然走出人來,或者其他的小動物突然躥出。兩輛車前后排列著駛出了胡同。
大家站在那目送,直到燈光在胡同的拐角突然變得昏暗,車身忽然消失。
樊糕接到的禮物是一本《凡·高傳》,里面有幾百幅凡·高的油畫,和凡·高畫這些畫時的想法和故事。這讓樊糕愛不釋手,因為有了這個意外驚喜,樊糕把本該分給自己的糖果,都給了雁兒和百隊,他并不知道朗先生為什么、怎么會注意到他。
大伯一直很不爽,他望著樊糕興奮的臉,有點不甜不酸地喃喃自語:“愛錢的老狐貍,精明第一,錢比他家里人都重要。拿了他的好處,都得加倍賠回去,以后你就會明白?!?/p>
樊糕不知道該怎么回,也想不通,他感覺大伯是生氣了,可大伯不會對自己真生氣的。
三
在藝術村食堂,樊糕最喜歡三種美食:肉包子、獅子頭、大缸的雞蛋湯。每兩周所有的菜會輪一遍,樊糕就可以重新吃到它們。學校離食堂有點遠,往往排著長隊,上學的孩子每天的飯票金額也有限,買到自己想吃的是種幸運。
這天樊糕終于等到了心儀的獅子頭,他走到胖阿姨面前,一個很瘦的人插進來,買走了最后的獅子頭。
樊糕抬頭望著那個比自己高半頭的人,滿臉漲紅。那張臉枯黃、清瘦,頭發毛糙,是個大人。那人似乎也注意到樊糕的臉色,他看了一眼樊糕,露出一排不太好看的牙,朝他點點頭,算是表示道歉吧。他們擠在剩下的唯一一張桌子上,樊糕不由自主地打量他,心想:如果把他畫下來,這形象夠瞧的,這位五官很有棱角,體態也與眾不同,像干重活的工人。這個瘦瘦的家伙先是回避著樊糕的眼光,然后抬起頭有點不好意思了,便又低下頭吃飯,又抬起頭,對樊糕說:“不就買了個獅子頭嗎?干脆我分你一半吧?!闭f著他很小心地將碩大的獅子頭切下一個小角,用筷子夾到了樊糕的盤子里。這下輪到樊糕不好意思了,樊糕這才想起來,這個家伙他見過的,就是給大伯砌太極墻的那個泥瓦匠!
這家伙的飯量大,吃飯如風卷殘云,雖然瘦,卻有著一副凈壇使者的氣派。有一次他居然來到學校,替語文老師代了次課,這位挺有學問,把古文課講得明明白白的。學生們就給他起了個名,叫老夫子,看上去他比樊糕大五六歲,性格卻差很多。
老夫子平時很沉默,與別人不交流。可能因為那個獅子頭,他與樊糕倒成了朋友,也可能因為他在河邊看過樊糕畫畫,覺得這小孩可以聊聊。
樊糕寫生時會把草叢里的蟲、水里的魚、天上的鳥都勾出來,然后按照鐘師傅教授的一點點上色。這天他還沒畫完,老夫子不知道從哪個草棵子里冒了出來,跑過來看樊糕的畫。他的眼鏡很特殊,鏡片有啤酒瓶底那么厚,即便是這樣,他還得把眼睛湊到離畫板很近的地方。樊糕覺得他是個逗樂的人,這么厚的鏡片不會聚焦陽光,把畫板點燃了吧?老夫子嘖嘖地稱贊:“畫得還有點像,只是你這畫紙上的螳螂長得太像蛐蛐了?!?/p>
樊糕沒理他,人在畫畫時不愿意跟別人多說話,討厭被干擾。只是他覺得有點奇怪,像老夫子這種跟誰都合不來的人,怎么會喜歡跟自己這么個半大孩子攪和在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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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