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一直覺得，女性身上有一種隱秘的力量，它內在于生命的根柢，潛藏在女性的體內。盡管很多時候，它未曾被發現，甚至還常常被有意地壓制、消解。現代文明世界踐行兩性平權的理念，女人的天性和能力得以部分地釋放，但還遠遠不夠。女性的身體在孕育生命時，具有超乎想象的爆發力，這絕非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有強韌的精神能量在支撐她們。我愿意相信，女性的精神世界，因此擁有不同尋常的潛能與活力。“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歌德的名言能夠道出女性存在的某種本質。比起淹沒了太多優秀女性的歷史和現實，頗具個性魅力和精神特質的無數女性形象，反而可以被諸多作家與文學作品發現、發明，乃至創造出來。

之所以說起女性的話題，是因為宋玉蘭，一個命運多舛、個性十足的農村老嫗，她是付久江的短篇小說《鄉村“地圖”》的主人公。孩子們口中的這位蘭奶奶，在困難時期帶兒子寶山到三道溝扎下了根。作為外來戶，母子二人受到村民的照拂，即便來了運動也能得到保護。可是，蘭奶奶似乎總與村里人有一些“隔”，“就像浮在水面的一滴油，熱了便融進去，涼了便游離出來。”寶山因犯投機倒把罪和倒賣文物罪病死獄中后，逃過荒、要過飯的蘭奶奶拒絕吃五保戶的“下眼食”，非要靠討債支撐生活。那些債，是寶山倒賣商品時村民們欠下的。蘭奶奶記性好名聲在外，可村里村外的欠賬數目繁多，目不識丁的她如何能夠記得準確翔實呢？

在小說結尾，謎底揭曉了。蘭奶奶死后，村民在她家發現了一張繪在牛皮紙上的地圖。自然，地圖上沒有文字，不過，“在圖形周邊的空白處，畫著好多奇形怪狀的符號，圓點、圓圈、半圓、三角形、折線、弧線、波浪線……或單獨排列，或彼此組合，密密麻麻，宛如飄浮在村莊上空的片片星云。”就這樣，文盲蘭奶奶不僅畫出了三道溝的完整地圖，還用自己發明的“象形文字”，記下了村里人欠下的所有賬目。這幅村莊地圖，即是她的賬本。而這個地圖上的村莊，村子里的家家戶戶及他們的欠款，便是蘭奶奶與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上那些文明的事體和理念所生成的關系。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經”“義”二字，道出了根本。信用和契約，既是鄉村文化的道德根脈，也是商業文化的基本法則，說到底，是人類文明恒定的價值標準。比起蘭奶奶的知分寸、懂進退和守原則，三道溝村民成為討債對象時那些五花八門的因應對策與周旋章法，能把蘭奶奶性格特點的耿直和真率、自然和灑脫，格外生動地凸顯出來。或許，在當下這個公序良俗敗壞崩解的混亂時代，宋玉蘭這樣的人物形象，能為一種普世的價值觀念和道德法則的存在做出提示。

寧可討債過活，也不當五保戶。蘭奶奶的選擇看似古怪，卻包含了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農婦對于獨立與尊嚴的理解和渴望。對常人來說，討債不夠體面，甚至羞于啟齒。可這種愛“面子”不愛“規則”的行為，恰恰是一種懦弱，是一種偽善，是對于道義的破壞和褻瀆。一生勞苦的蘭奶奶，看穿了人性和世俗的種種小把戲，她銳利和桀驁不馴的目光，比三道溝的村民所能看到的更多更遠。不識字的她，走到了識字的村人無法抵達的地方。她的我行我素，是內心誠實和坦蕩的表現；她的不通世故人情，反倒彰顯了她的透辟、懇切和豁達。這從寶山親如兄弟的朋友許全賴賬不還，蘭奶奶免了他的欠款一事就可見出。作為交換，蘭奶奶命令許全在她死后，為沒有家人的自己扛棺頭送葬。一個鄉村老嫗骨子里的尊嚴和驕傲，在此得到了細致的展示。在那幅鄉村地圖上，蘭奶奶繪制的其實是自己的人格，是她所看重的自尊自重自持自愛。

莫里斯·布朗肖的《死刑判決》中，年輕漂亮的女性J面對死亡的威懾，果斷地選擇了安樂死。J毅然決然地干預和中斷死亡時所表現出的“強力意志”和“超人形象”，令讀者的心為之顫抖。在許多文學作品里，許多女性以出人意表的方式，展示著精神上的孑然獨立與高貴莊嚴。她們孜孜以求的，是作為人的存在和價值。這對于被歷史與現實埋葬的無數不甘沉落向往飛升的女性來說，既是補償，又是諷刺。但愿，這并非女性不堪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