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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洞庭湖的粼粼波光中，湖南作家余紅的《洞庭人家》以宋氏家族三代人的命運沉浮為經，以改革開放四十年的社會變革為緯，織就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湖區史詩。余紅從小生活在洞庭湖畔，聽她開口說話，話語中仿佛滌蕩著洞庭湖上的水波，她用這種帶著水波的敘述為我們呈現了洞庭湖區別樣的生態風景。余紅熱愛自己的家鄉，帶著親切的情感，以溫潤的語言將湖區人的故事娓娓道來。她的筆有文采，描繪出一幅洞庭湖區走向新時代的美麗畫卷；她的筆也有思想，塑造了一個獨特的文學典型——“洞庭人家”。這是一個群體式的典型，他與洞庭湖相伴而生，具有水的品性，展現出中國傳統文化“上善若水”的精神魅力。

小說真實反映了洞庭湖區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所發生的變化，為我們形象展現了一幅新時代湖鄉巨變的美好圖景。洞庭湖區有一番特別的生態風景，漁業與農業并存，洞庭湖區的發展兼顧了生態化與現代化，這一切都在小說中得到充分地呈現，因此，可以說《洞庭人家》為新時代山鄉巨變提供了一個新穎的樣板。

宋家第一代宋長江是一個悲壯的形象，他在抗洪搶險中犧牲了。這位用扁擔丈量洞庭深淺的老漁民，最終將生命融入湖水的褶皺，恰如傳統漁業文明的悲壯謝幕。他的兒子宋明澤繼承了父親的質樸和堅韌，他從背船過灘的泥腿子成長為現代企業家的人生軌跡，折射出改革開放初期鄉鎮經濟的野蠻生長——他創辦飼料廠時賒購千頭豬仔的膽識，開發“洞郡王府”地產項目時的商業嗅覺，無不浸染著市場經濟初潮的咸腥氣息。幾經沉浮，他選擇了自主創業，事業的創建與愛恨得失相互交織，并在轉型的矛盾中不斷前進。他懷揣樸素的鄉土情懷，一次次逆襲站在時代的潮頭。年輕的一代曹云帆在知識和現代化思想的武裝下，眼界開闊，境界宏大，他與父輩共同努力，帶領洞庭人產品走出國門走向世界，創建了一個集生態牧業、科技商貿、旅游文化于一體，有航道有隧道的特色鄉鎮。小說中那個用手機直播賣蟹的“90后”村官，手持自拍桿在荷塘深處穿行的身影，與祖輩搖櫓撒網的剪影在時空隧道中重疊，完成從“靠湖吃湖”到“養湖富湖”的文明躍遷。宋家三代人從建設洞庭鎮到守護一江碧水，為湖區建設貢獻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美麗畫卷，并折射了湖鄉文化的精髓，展現了新中國七十年來的滄桑巨變和湖區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弘揚了湖區民營企業家自強不息的時代拼搏精神，彰顯了我們國家民族復興偉業的歷史進程。小說有一個細節非常精彩。洞庭湖實行禁漁后，盤龍島的漁民們將世世代代陪伴他們生產和生活的漁船匯合起來，在島上疊成了一條猶如盤旋飛升的“大龍船”，那些懸掛著漁網與浮標的木質船體，既是向漁業時代告別的紀念碑，又是開啟生態洞庭湖的宣言書。

小說的真實感和親切感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真實感來自余紅對洞庭湖區歷史巨變的貼近生活的細膩描寫。小說以宋明澤為核心人物，他的一路成長就像是社會發展的一個縮影。他從改革開放初期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鼓舞下，敢于承包土地，擺起“宋記食品”的攤子，擔負起全家的生活重擔；他參軍入伍再次返回家鄉成為一名鄉政府的干部，此后遇到鄉鎮企業瀕臨倒閉，他被推上廠長的崗位，他有勇有謀地將工廠發展成當地著名的企業，造富一方。宋明澤把工廠辦得紅紅火火時，又被派到經濟落后的洞庭鎮去當鎮長，他挖掘洞庭鎮的經濟特色，開辦大市場，發展養殖業，帶領洞庭鎮的人民走出困境。此時面對朝氣蓬勃的民營企業宏運，市屬的肉聯廠在競爭中困難重重，市政府決定讓宋明澤領導的鄉鎮企業宏運與肉聯廠合并，并安排宋明澤擔任新廠的廠長，宋明澤接受任務后，大膽實施改制，盤活了經濟，宏運不僅在市場站住了腳，而且擴展為宏運集團。宋明澤因過度勞累病倒，被解除了宏運廠長的職務。宏運在一些私心重的人把持下，陷入尖銳的矛盾沖突，逐漸在走下坡路，他們竟然把責任推到宋明澤身上，翻出過去在國企改制中的一些不規范動作，狀告宋明澤，宋明澤也不申訴，寧愿一個人承擔起因國企改制不規范而帶來的問題，接受處罰。后來他只身去廣州投入到房地產事業，大獲成功，此時他仍牽掛著家鄉，決心回家鄉發展。他繼續抓住農業做文章，以宋記食品為依托，辦起了第一家民營農業科技園，同時也在家鄉發展房地產業。宋明澤能夠與時俱進，事業緊隨時代，他創辦起宋記生態合作社，把洞庭湖的生態環保也納入自己的事業之中，積極參與政府的“環保興城計劃”。他克服重重困難，與政府攜手將洞庭鎮建成了特色小鎮，自己的事業也擴大為“洞庭人”集團，并成功上市。宋明澤的發展匯集了洞庭湖區發展歷史的重要元素，也清晰勾畫出洞庭湖區由單一的湖鄉經濟轉化為生態化和現代化的綜合經濟區域的歷史軌跡，是一本洞庭湖區走向新時代的歷史畫冊。

親切感是指小說基本圍繞宋家一家人的日常生活與倫理關系展開情節，寫他們的喜怒哀樂，寫他們的愛情、親情和友情，讀者在閱讀中就仿佛是跟著這一家人在過日子，自然會有一種親切感。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作者注意塑造人物，尤其是重點塑造了幾個有獨創性的人物。其一是宋明澤，他是由中國改革開放打造出來的一個現代農民企業家，是中國民營企業家典型的正面形象。宋明澤的形象也突顯了民營企業在改革中的重要作用。其二是宋家的母親形象，她是“宋記食品”的發明者，她是一個典型的傳統農村婦女，具有農村婦女的優良品性，如識大體，有韌性，有底線，更重要的是，她能追隨時代的進步調整自己的心態。其三是曹曉婭這一新型農村女性形象，她忠于愛情，敢于擔當，能吃苦，有寬容之心和友善之情。這一女性形象在過去的文學作品中還是很少見的。曹曉婭并不漂亮，她是那種耐看的女子，五官端正，盡管沒有出彩的地方，但也許越看越覺出她的魅力。她耐看還在于她有善良之心和頑強意志，這些會從她的舉止表情中體現出來，當然她還有一種民間女子的樸素美和誠實美。她癡心地愛著一個男人，這樣的女性形象也許在過去的作品中也有，但曹曉婭不僅是癡心愛一個男人，而且也在頑強地幫扶著一個男人克服自身的弱點，走向成熟。她不僅癡心愛一個男人，而且也保持著獨立的靈魂，她不是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而是和男人一起攜手共進。曹曉婭對愛情的癡心會讓人們想起古代文學中的一系列經典的女性形象，如《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白蛇傳》中的白娘子，但她們都困擾在封建倫理綱常的經緯之中，她們的癡心只會成為悲劇。所幸的是，曹曉婭生活在了一個提倡男女平等的新時代，她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愛情，同時社會環境也給她提供了追求精神獨立和身份獨立的可能性，她不會將自己困縛在愛情之繭中。曹曉婭既保留了傳統女性形象中的某些優秀品質，如堅韌、善良、無私等，又賦予了這些品質新的時代內涵。她的獨立性與自主性，使得她的形象更加符合現代女性的價值觀；她的無私與奉獻，又使得她的形象更加具有人文關懷與社會責任感。曹曉婭以自己的行為進一步詮釋了愛情的含義，愛情不僅是一種索取和擁有，愛情更是一種施予和奉獻。曹曉婭將愛情由擁有轉化為施予的行為，不僅是對個人情感的超越，更是對女性角色在文學中的一次深刻詮釋。當宋明澤與別的女人結婚后，曹曉婭仍然無怨無悔幫助宋明澤，這既出于她的善良，又何曾不是她在愛情上的癡心？從曹曉婭身上，我們也看到了現代精神是如何浸潤到洞庭湖畔年輕一代的內心的。

《洞庭人家》有濃郁的湖區風情，余紅用沾著葦葉清香的筆觸，將改革敘事植入柴米油鹽的煙火日常。那些在湖風中飄揚的漁網，既是束縛也是翅膀；那些被時代浪潮推搡著前行的小人物，在迷失與覺醒中勾勒出中國鄉村現代化的精神圖譜。當洞庭人家的燈火次第點亮湖岸，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某個家族的奮斗史，更是一個古老文明在現代化轉型中的璀璨新生。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