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5期|李壯:李壯的詩
李壯,青年評論家、青年詩人。1989年12月出生于山東青島,現(xiàn)居北京,供職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有文學評論及詩歌發(fā)表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人民文學》《詩刊》等刊物。曾獲《詩刊》“陳子昂詩歌獎”、《南方文壇》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雪峰文論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丁玲文學獎等。著有詩集《熔巖》《李壯坐在橋塔上》《午夜站臺》,評論集《凝視集》《亡魂的深情》。
夜雨寄北
我望著雨從路燈下顯現(xiàn)。也望著
睡褲膝蓋部位的一小塊印漬。
它來自我身上一處小小的破損
我的身體正靜悄悄地努力
去修復它。好像那是此刻
宇宙間唯一重要的事情。
我想我們的心靈也是這樣
跟這場雨比起來
我們的愛或者恨其實很小很小
但那種無助感卻很大
且很真實。我們像是些
行走的凸透鏡,把許多微小的奇跡
投射出薄薄的、透明的巨影。
今晚,趁著雨讓人間模糊的機緣
我又把這巨影投滿了整座夜空
你在看嗎?那是我的參宿
這是我的商宿。你看得到嗎?
那是怎樣一張?zhí)撏终媲械男菆D
風掀動它、雨晃動它,不可測的擊打
讓它漣漪涌起……那是我的宇宙在閃爍
寂寞的春天
春天大概是寂寞的
她發(fā)芽的樣子
從沒被另一個季節(jié)看到過
從沒有另外一個季節(jié)
搖響身上的黃葉或拍拍滿頭的雪
跟春天一起到河邊坐坐
那河水正迅猛上漲
但耳邊蚊子的嗡嗡聲
還飛在從夏天追憶來的路上
仿佛有些存在就只是為了錯過
所以便是她了:春天的寂寞
也正是我的語言。是的這是一種
從不用來被聽到的語言
就在三月,在這舊痛苦停息
新痛苦孕育的時刻
當我深夜把車子在地庫里熄火
那語言朝我走來。像母親一樣
它俯身用掃帚輕輕地掃著
它說,沒關系的
我們都曾愛過
我們都注定還要繼續(xù)愛著
一幕
她從小電驢的后座上下來
很淺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目送她走進地鐵站
我猜著,當然猜中了:
扶梯慢慢將眼睛吞盡
她始終都沒有回頭
終于男孩也不再看了
他熄了火。回身點煙
用右腳撐住路肩。更多的小電驢
和共享單車,從他身旁掠過
好像世界上這么多人
都有自己的歸處
只剩他不想騎走。這是幾天前
我在團結湖地鐵站B口外
等車時看到的。此刻深夜想起
仍記得那支煙他吸得很慢
那時剛下過雨。傍晚的空氣新鮮
任何人在街邊停著不動
都不必有理由
隨你怎么樣
我的心掉出去了
我知道。午睡的時候
我的身體靜止不動
但床墊一直在跳
我鉆到床下去找
什么都沒有找到。后來
床墊拉開門自己走了
好吧。隨你怎么樣
我不想要這顆心很久了
它私藏東西從來不經(jīng)過我允許
接著是眼睛。陽光里的塵埃
我在其上升中看見了隕落
我的眼睛,甚至認出它們
屬于過哪顆早已湮滅了的星球
但眼睛并沒有告訴我
那些星球的名字。今天
先是視線追隨塵埃飛著
然后連眼睛也追去了。它們要去
看一些曾經(jīng)存在過的東西
——從虛空里。我不挽留
我不想要這雙眼很久了。這雙眼
從來沒有正面看過我一次
然后是聲音。乘著歌聲的翅膀
它忽然就飛走了。喜歡的人
可以把它留下。我反正不留
我說出的每一句話
都歪曲我。都背叛。
沉默是我最后的忠誠
對了還有雙腿
昨晚的比賽過后,我其實已經(jīng)
把它們留在了足球場上。你們
可以隨意奔跑,我仍會在一個
非常遙遠的地方驟然流汗
也可以隨意射門,世界熄燈之后
黑暗也將是平等的,所有被射中的空
都是命運的十分角
因此自由給你們。忘掉邊線、底線
和中圈的圓。忘掉腳踝和腘繩肌上
曾被撕開的血腥。純粹的速度里
沒有傷痛。傷痛追不上它
就像追不上我。因此放肆給你們
不計得失,也就沒有對錯
沒有一個必須錨定的集合點
沒有目的地。沒有我。
萬物總會在離自身很遠的地方
靜悄悄地成立。隨你怎么樣
就像你們也可以隨我怎么樣
舊愛的故事
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幾年之后:
偶然想起那些事情的時候
他不再為她感到傷心了。
這使他忽然有點傷心。
在這很寬很遠的世界上
他和她都活得很好
但他們之間有什么東西死去了
對我講起這些的時候,他的臉上
浮現(xiàn)出困惑的表情
仿佛清明時有人找不到墓碑
又沒那么重,更像坐在提拉米蘇面前
找不到勺子:其實不餓
但很想知道勺子
是已經(jīng)滅絕了還是尚未發(fā)明出來——
“什么時候消失的我都不清楚,”他說
“都沒能跟它們好好告?zhèn)€別。”
戀曲2024
不知從哪天開始
我熟識的女孩們都戀愛了
我熟識的男孩們都脫發(fā)了
有天走在路上忽然想起
我忍不住“呀”地說了句“天啊”。
說完了,再繼續(xù)往地鐵站走。
至于我自己,好像還保留著
少年的心性。甚至還養(yǎng)護著
少年的身體:吃輕食。限酒。每周踢球。
某日我忽然覺得,事已至此
留著又還有何用。結果當晚
這身體就向我示威:我開始失眠
腦袋里好幾顆冷星星在疼。我只好
放棄再想這些。我改去想
白天里看見過的人:在河的另一條岸上
那人一動不動地坐著。盯著河水。
他看上去不包含任何結果。我覺得
他像我另一世里的兄弟
因為我不包含的是任何原因。
時常我走在路上想起什么
都會“呀”地感慨一句“天啊”
例如我從不認識的女孩們正戀愛著
我從未相逢的男孩們正脫發(fā)著
十年之后再經(jīng)過時那少年已把河岸
硬生生坐成了海岸……總是在一首
樂曲的中途我短暫醒來,而今
我聽見末班地鐵喃喃地駛過我的窗下
我聽見它用時針輕輕地撥穿了這夜晚
過去的雨
天色陰沉,暴雨
正在趕來的路上
我們沉默等待。相似的事情
發(fā)生在多年以前
是的,我也曾體會過那種
劇烈的情感。幽深、絕望
顫抖但清晰。一顆活著的煙頭
在地上等著雨來澆滅
那同樣是多年以前的事。
為此我感謝命運,感謝你讓我
有幸體會過那種劇烈
然后幸存。然后捎帶著
記住了一場過去的雨。
如今安寧充滿我的心
我在等待的不過是更多的等待
使我不安的也無非只有這安寧
一葉十四行
山里一片葉子落了。還很綠
它落了不是因為秋天
它落了是它自己想落
它想以自己的方式活
它厭倦了總是遷就宇宙
山里靜悄悄的,我知道
這樣的自由每天都在發(fā)生
翡翠色的蜻蜓忽然扇動
它的黑翅膀,暮色便降臨
青苔抖了抖身上的石頭
也站起來下班。從綠到黑
腐爛的氣味在盡頭輕輕唱著
泥土懷著它潮濕的悲憫
像我有著我平靜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