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4期|曹多勇:六種說法
一
蘇亞死后,閨女問宗平,我媽一輩子都想跟你離婚,你怎么不愿意跟我媽離婚呢?宗平回避說,這是我跟你媽的事,你不用知道。閨女說,我媽活著,我可以不知道;我媽死了,我想知道。宗平問,你想知道這些干什么呀?閨女說,我想叫你給我一個答案或說法。宗平說,人的一生哪里會有答案呀?閨女說,那你就給我一個說法吧。
蘇亞不在了,宗平和閨女相依為命住一塊。這一天,閨女沒有課,空閑在家里。宗平說,你拿出茶壺,泡上你買的好茶,我來跟你說一說。閨女在網上購買了一盒臺灣產的高山烏龍茶,開水沖泡出來,屋里飄滿茶香味。宗平和閨女一邊喝茶一邊說話。
宗平說,我頭一個說法,我愛你媽,我不舍得跟你媽離婚。
閨女說,這個說法有些站不住腳,不能說你不愛我媽;要是打分的話,你愛我媽的分數,不會超過七十分,這樣的一個分值,不足以說明你舍不得跟我媽離婚。
宗平說,我的第二個說法,我愛你,我跟你媽離婚,父母不健全的家庭,會影響你長大。
閨女說,這個說法同樣搖搖晃晃的,你愛我,與你跟我媽離婚是兩碼事。你跟我媽不離婚,能愛我,你跟我媽離婚,照樣能愛我。
宗平說,愛和愛不一樣。
閨女說,我是說你愛我,與你跟我媽離婚不離婚,沒有因果關聯。
宗平問,你對我給你的這兩個說法不滿意?
閨女說,一個虛偽,一個偽善。
宗平說,那我接著說第三個說法,我想拖住你媽,不想叫你媽這輩子過上好日子。
閨女說,你跟我媽一樣,這輩子沒過上好日子。
宗平說,我的第四個說法,我不想放過你媽,想把你媽早早地折磨死。
宗平的眼鏡布上一層茶水霧氣,透露出兩道兇光。閨女雙眼退縮不敢看。
宗平問,你還想聽我的第五個說法嗎?
閨女說,不想聽。
宗平惡狠狠地說,是你媽毀了我,毀了我一生!
二
蘇亞跟宗平頭一回鬧離婚那年,閨女剛三歲。
前一年,宗平的母親與父親在老家開拖拉機販炭做生意,走在半路上出了車禍,母親當場死亡。一年后,宗平的小妹在老家喝農藥自殺。一下子,宗平陷入困境,脾氣變得粗暴無常。蘇亞忍受不了宗平的壞脾氣,跟他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兩口子像兩只斗架的公雞,整天雙眼通紅,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也不順眼。
有一天,蘇亞問宗平,你可知道小妹為什么死?宗平抬眼看一眼蘇亞,知道她想往他的傷口上撒一把鹽。蘇亞說,你小妹懷上王家的孩子,跟人家不談對象了,你說不死怎么辦?小妹生前談過一個姓王的男孩。男孩是宗平二弟的同學,家住前面的小王莊。宗平的大姐嫌棄人家窮,不同意這門親事,讓小妹跟姓王的男孩分開來。蘇亞憑空捏造,污損小妹名聲,往宗平的傷口上撒鹽。
宗平問,你怎么知道的?
蘇亞說,我就是知道。
宗平問,你聽誰說的?
蘇亞說,我就是知道。
宗平問,你親眼看見的?
蘇亞說,我就是知道。
宗平憤怒的拳頭一下打在蘇亞的臉上、眼上。這是宗平唯一一次出手打蘇亞。蘇亞的眼眶青紫一大片。
蘇亞要跟宗平離婚,去找宗平單位的領導。那個時候,職工結婚要單位同意,離婚也要單位同意。蘇亞跟宗平在同一家廠子里。蘇亞青頭紫臉地去找宗平的領導,就是想叫廠子里出具材料同意她跟宗平離婚。廠子里不愿寫這樣的材料,派廠團委的人,派廠工會女工部的人,派廠計劃生育辦公室的人,輪番勸說蘇亞、批評宗平,就算宗平和蘇亞是兩根電線桿子,他們都叫他倆黏合在一塊,不能分散開。
蘇亞去找宗平的父親。宗平的父親說,你跟我家大兒子離婚不離婚,我管不著。宗平的父親這樣說話自有他的理由。宗平的父親說,你跟我家大兒子是自談的,不是家里找媒人說合的,你倆結婚不用家里管,你倆離婚也不要家里管。
蘇亞問,我跟你家大兒子離婚你不管,我點火燒家里的房屋你管不管?
宗平的父親說,你燒你犯法!
蘇亞說,我犯法蹲牢房,省得跟你家大兒子辦離婚了。
蘇亞跑鍋屋里拿來火柴和柴火,在堂屋里點起火。宗平的父親傻眼了,趕緊去喊他二兒子。二兒子躲在東頭屋里不出來。
宗平的父親大聲地喊二兒子,你快點出來呀,你看你大嫂子這是要干什么?
堂屋里有案幾,有八仙桌,有長條板凳。柴火點案幾點不著,柴火點八仙桌點不著,柴火點長條板凳也點不著。宗平的父親和宗平的二弟站在旁邊冷眼看,不上前阻攔,也沒必要阻攔。柴火燒在手上,蘇亞扔下柴火,抓起一條板凳,狠勁地往地上摔兩下,長條板凳的腿“咔嚓”一聲折斷。蘇亞撂下斷腿的長條板凳,氣鼓鼓地回家去。
蘇亞去找自家三哥。三哥家離她家不遠。
蘇亞說,宗平打我。三哥看一看蘇亞青紫的頭臉沒說話。
蘇亞說,我要跟宗平離婚。三哥低下頭,三嫂在一旁忙家務活兒。
蘇亞說,我受宗平欺負,娘家人不管,我就去死。
蘇亞走出三哥家門,一個人站在馬路上,兩眼望著天空,不知道怎么辦,站一站,想一想,重新回到了三哥家。
蘇亞喊一聲三哥,說,我有一件事要跟你交代一下。三哥不得不說話。三哥說,有什么事你說吧。蘇亞說,我死后你要好好地照顧我的閨女。蘇亞“哇啦”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往家走。
蘇亞在娘家做姑娘時,跟外人爭吵受氣,都是三哥出面撐腰說話。蘇亞結婚成家,跟宗平鬧矛盾,三哥就不好出面過問了。這叫此一時彼一時,蘇亞糊涂不明白道理,三哥不糊涂明白道理。那個時候,蘇亞媽活著,生病住在醫院里。三哥不好過問這件事,蘇亞媽好過問。
這一天,蘇亞媽托人帶口信,叫宗平去醫院一趟。宗平心里不想去,但不得不硬著頭皮去了。
蘇亞媽問,聽說你打了蘇亞一頓?
宗平不說話。
蘇亞媽問,聽說蘇亞鼻青眼腫都沒法去上班?
宗平依舊不說話。
蘇亞媽說,你能跟蘇亞離婚,不能動手打蘇亞。
宗平不得不說話。
宗平說,我錯了,不會再有下一次。
蘇亞媽說,我跟你說,蘇亞在娘家沒人敢打她。
宗平說,我知道。
蘇亞媽說,我跟你說,蘇亞的三哥脾氣不好,他要是動起手,有你好受的。
蘇亞媽不該在宗平面前說這種威脅的話。宗平在心里記一生都沒忘。
蘇亞跟宗平鬧離婚,鬧一鬧,停一停,前后持續很多年。閨女長大后,蘇亞問閨女,你知道你爸打我那一次,我為什么沒跟你爸離婚嗎?閨女說,我不想知道。蘇亞說,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跟你說清楚。閨女無可奈何地跟她媽說,那你快說吧。蘇亞說,你爸去你姥姥的病房里下跪求饒,你姥姥可憐你爸,跟我說這一回放過他吧。
蘇亞跟閨女說這話,不回避宗平。閨女問宗平,有沒有這回事?宗平站在一旁,呆寒著一張臉,不肯定,不否定。小妹的死,是宗平內心永遠的痛。蘇亞說小妹的難聽話,宗平沒有忘,只是不能向閨女開口說。
三
閨女上初中一年級那年,蘇亞吃半瓶安眠藥想自殺。
前兩年,陶瓷廠眼看要破產倒閉,宗平調到了市里的一家文化單位。宗平的工作單位離陶瓷廠四十里路遠,現在看不算遠,那時看不算近。接下來,宗平在單位附近租了套房子,一家人搬過來住。接下來,閨女轉學校,蘇亞離開了廠里的醫院,找了一家新單位干臨時工。那個時候,單位福利分房政策終止,商品房剛起步,宗平和蘇亞借錢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簡單地裝修一下就搬了進去,算有了一個安穩的家。
過去一家人住陶瓷廠,宗平和蘇亞的工作相對穩定,閨女上學相對來說是省心的;日子按部就班地一天一天往下過,不能說不操心,只能說不像現在這樣操心。現在一大堆事逼迫你去操心,操心操不完,操心操不好。比如說,閨女轉學,找一大堆人,最后還是要出轉學費。宗平離開陶瓷廠,最后一個月開到手里的工資是二百七十塊錢。閨女的轉學費一下就要一千五百塊錢。比如說,蘇亞出面從她大姐家借四萬塊錢買房子,自宗平跟蘇亞一塊去大姐家拿錢開始,就沒少看大姐夫的臉色,后來因為寫借條,更是惹得兩家人不快活。今天大姐說,借條這樣寫,明天大姐說,借條那樣寫。寫過來、寫過去,一張借條前后寫了幾遍。再比如說,蘇亞工作的事。她高中畢業就在陶瓷廠職工醫院當護士。不說護士工作多顯眼,最起碼是一份體面的工作。現在跟宗平來這里做臨時工,心里想著有一天能轉正式工,不想一天一天往下拖,但一點轉正的希望都看不到。
蘇亞看不到工作轉正的希望,就把責任歸咎到宗平頭上。說宗平不主動去找領導疏通,過年過節也不去領導家坐一坐、送一送禮。蘇亞跟宗平說,你說你這樣的男人,我跟你過什么日子,我倆離婚吧。宗平像個王八蛋龜孫子,縮一縮脖頸,塌一塌肩膀,不敢回一句硬朗話。
有一天晌午吃完涼面,宗平收拾餐桌,垃圾桶放在衛生間推拉門跟前,宗平隨手一丟,礦泉水瓶砸在了推拉門玻璃上,“嚓啦”一聲響,推拉門玻璃裂開一道大口子。
宗平看一看推拉門,看一看蘇亞,沒說話。蘇亞看一看推拉門,看一看宗平說,你心里有怨氣沖我來,不要沖門來。在蘇亞眼里,宗平這樣做是故意的。宗平說,我不是故意的。蘇亞說,我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一扇推拉門壞掉了。宗平說,我下午上街換一塊玻璃。蘇亞問,就這么簡單?宗平問,換一塊玻璃有什么復雜的?蘇亞問,要不要錢?宗平說,要不了多少錢。蘇亞問,看你說話的樣子,好像你口袋里有錢花不完,才故意砸壞玻璃門。宗平說,我跟你說過我不是故意的。蘇亞問,你說話誰相信?宗平說,你不相信,我有什么法子呢?
宗平跟蘇亞做夫妻十幾年一直都這樣,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經常一邊吵架一邊往離婚的方向跑。
蘇亞說,我倆離婚吧。宗平不說話。蘇亞拿起包就往門外走。宗平問,晌午這么熱,你往哪里去?蘇亞說,我寧可在外面曬死,都不愿在家跟你吵架。往日蘇亞就這樣,跟宗平吵架,喜歡往家門外面跑。跑一跑,消消氣,再回來。宗平說,你帶一瓶水,不要中暑了。蘇亞說,我去買水,你不心疼錢,我心疼錢干什么?
小區大門旁邊有一家小商店,有一家小診所。蘇亞去商店買一瓶水,去診所買一瓶藥。買一瓶水,在意料中;買一瓶藥,在意料外。小診所里的醫生姓莊,蘇亞認識。蘇亞手拿一瓶水走進去,跟莊醫生說,我買一瓶安眠藥。莊醫生問,失眠啦?蘇亞說,自從搬新家,天天夜里失眠睡不著覺。那個時候,安眠藥管理不嚴格。蘇亞掏錢結賬,輕松地把一瓶安眠藥裝包里。
小區對面有一處小公園,名叫老鷹翅膀。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呢?那是因為公園中央有一座老鷹雕像,展翅定格在半空里。雕像旁邊有水塘,有樹木,有椅子。蘇亞挑選了一張樹蔭下面的椅子坐上去。這里只有蘇亞一個人,魚在水塘里撲騰水,蘇亞看不見;蟬在樹枝上歡快叫,蘇亞聽不見。蘇亞有飯后午睡的習慣,現在正是蘇亞的午睡時間。迷迷糊糊地,蘇亞聽見有人說,你怎么不喝水呀?蘇亞睜開眼看一看四周沒見有人。“咕咚咕咚”,蘇亞擰開礦泉水瓶蓋,喝兩口礦泉水接著閉眼沖盹兒。
過一會兒,又有人跟蘇亞說,你怎么不吃安眠藥呀?蘇亞伸手從包里掏出安眠藥的瓶子,放在鼻子上聞一聞,什么氣味都沒聞見。蘇亞聽見這個人催促說,你快點吃安眠藥呀。
蘇亞擰開瓶蓋,掏出藥瓶里面的一團棉花。藥瓶里面放一團棉花干什么呢?蘇亞當過護士知道,一是防潮,二是避免運輸過程中藥瓶里的藥晃動。
蘇亞看見安眠藥藥片,扁圓形、奶白色,一動不動地安睡在藥瓶里。這時,蘇亞聞見安眠藥的氣味,甜絲絲的,散發一股誘人的力量。蘇亞先是倒幾粒藥片在手心里,手一揚倒進嘴里。緊接著,蘇亞喝上一口礦泉水,“咕咚”一聲,幾粒安眠藥咽下。
蘇亞清楚安眠藥的劑量。這么幾粒安眠藥,足夠她睡上三天三夜。要想長久地睡下去,還要加劑量。蘇亞第二回倒安眠藥倒得多,差不多倒出半瓶子。滿瓶一百粒,半瓶五十粒。藥片在手心里堆不下,一粒粒閃著白光,慌亂地往地上逃竄。蘇亞抬頭張嘴,把手里的安眠藥全部塞嘴里。就在蘇亞喝水咽藥的時候,有一只巴掌打過來,蘇亞嘴里的藥片掉落一半。
有一個聲音說,你這個傻女人,要死你回家死,不要死在我的地盤上。
蘇亞反嘴說,這里是公園,誰的地盤都不是。
蘇亞左手拿礦泉水瓶子,右手拿安眠藥瓶子,身子一歪躺在小公園的椅子上。
那個聲音無可奈何地說,你就死在這里吧。
蘇亞“撲棱”一下坐起來,自己跟自己說,我不能死在這里!我死在這里怎么辦?蘇亞快速地站起身往回走,走近小區大門,看見商店和診所都關上門。蘇亞看一看右手里的安眠藥瓶,重新塞包里,左手里的礦泉水已經喝光,空下來的塑料瓶留在手上。路邊有一只敞口垃圾桶,蘇亞隨手一扔,塑料瓶不偏不倚地落在垃圾桶里。蘇亞激靈一下站住腳,想起跟宗平吵架的因由,想起衛生間推拉門上那塊長出裂縫的玻璃。一陣困意,巨浪一般推過來,蘇亞腳下一個趔趄,趕緊上樓回家去。
宗平在家忙過家務活沒午睡,坐在客廳沙發上想著要不要出門找蘇亞。蘇亞推門走進來說,我吃安眠藥了。蘇亞心想宗平一定會吃驚,結果宗平顯得很平淡。在對吃安眠藥這件事的理解上,宗平和蘇亞有差距。蘇亞說的是吃很多安眠藥,馬上就要安靜地睡死過去。宗平聽到的蘇亞吃安眠藥,是吃很少的安眠藥,回家只是上床睡一覺。蘇亞有失眠的毛病,偶爾吃安眠藥不奇怪。
蘇亞沒上床睡覺,先是換上干凈的床單、枕套和夏涼被子,接著去衛生間洗澡。蘇亞在心里想,我要干干凈凈地死,我要睡干干凈凈的床。蘇亞跟宗平說,我死后你要對閨女好,我死后不進你家墳地。蘇亞一邊跟宗平說話一邊脫下衣服走進衛生間洗澡。宗平趕緊翻開蘇亞的包,看見剩下的半瓶安眠藥。
宗平吃驚地問,你真吃安眠藥啦?“嘩啦啦”的水聲停下來,蘇亞說,我沒吃安眠藥,跟你說吃安眠藥干什么呀?宗平問,你吃好多粒安眠藥?蘇亞說,我沒數!宗平問,你吃半瓶安眠藥?蘇亞說,差不多!
玻璃門的縫隙里,能看見蘇亞若隱若現的身子。宗平說,你快洗澡,我送你去醫院。蘇亞問,我去醫院干什么?宗平說,洗胃灌腸。蘇亞說,我要安安靜靜地死在家里。
蘇亞走出衛生間,兩眼塌瞇,兩腿晃悠,像一個喝醉了的酒鬼,一頭撲倒在床上睡起來。宗平連喊三聲,蘇亞你醒一醒,蘇亞不搭理他。宗平相信蘇亞真的吃下不少粒安眠藥。宗平決定打120,叫救護車送蘇亞去醫院。宗平在打電話之前,心里犯猶豫,要不要真的打電話?要不要真的送蘇亞去醫院?
宗平問自己,我要不要一走了之,偽造蘇亞吃安眠藥,我不在家、我不知道的現場?宗平接著問自己,這樣做的結果是什么?一是蘇亞死在家里。二是公安機關上門取證調查。蘇亞死了,蘇亞的哥哥姐姐還在,他們不會不懷疑,更不會輕易地放過自己。
之后呢?宗平有謀殺蘇亞的嫌疑,被逮捕、被判刑。再之后呢?宗平不得好死地死在監獄里。
宗平不想不得好死,他快速地撥打120,快速地送蘇亞去醫院。蘇亞在醫院里洗胃、灌腸,睡一天一夜才醒過來。蘇亞睜眼看見自己在吊水,問宗平,我怎么會在醫院里?宗平說,你吃了安眠藥,你不記得啦?蘇亞問,你給我吃的安眠藥?宗平說,你自己吃的。蘇亞搖頭說,不記得……
若干年過去,宗平跟閨女說,你媽吃安眠藥,我不怕你媽死,我怕你媽死連累我,我不得好死。閨女問,這是不是你不跟我媽離婚的第五種說法?宗平說,你說是就是。
閨女想一想說,我媽吃安眠藥死了,你不跟我媽離婚也算跟我媽離婚了。宗平說,我說話你沒聽明白。閨女說,你說什么話我沒聽明白?宗平說,你媽吃安眠藥要是不想死呢?閨女說,我媽吃那么多粒安眠藥,你不送我媽去醫院,她想活都活不成。宗平說,說到底還是你媽不想死,你媽要是想死,干嗎回家來?就算回家來,干嗎跟我說她吃了安眠藥?閨女問,我媽不想死,干嗎要吃安眠藥,再去醫院折騰一番呢?宗平說,你媽心里怎么想的,我哪里會知道。閨女問,你摸不透我媽的心思,就不敢跟我媽離婚?宗平說,你媽都敢自己吃安眠藥,不敢加在飯菜里叫我吃安眠藥?閨女問,這就是你說的,你怕你不得好死?宗平說,這下你聽明白我說的話了吧?
一壺茶,續著喝著。這一天,宗平跟閨女嘮嘮叨叨地說出不少心里話。閨女說,你這輩子活得真窩囊。宗平說,好在你媽死得早,留下我一個人獨自安閑地過日子。閨女問,這算不算老天爺對你的恩惠?宗平說,算是吧!閨女說,爸爸,你怎么流眼淚啦?宗平說,我說我想你媽了,你信不信?閨女說,你不是恨我媽嗎?宗平說,我也愛你媽!
四
這是一個冬天的夜晚。蘇亞和宗平一前一后走出小區南大門。大門里就是他們在省城的家。蘇亞走出小區南大門往西走,宗平跟在蘇亞身后往西走。這條路名叫北海路,其實跟黃山的北海風景區一點關聯都沒有。蘇亞站住腳等宗平走近,問宗平,你干嗎跟著我?宗平說,夜里這么冷,你說你往哪里去?蘇亞說,我出來走一走不照(行)嗎?宗平說,你想走一走,我陪你一塊走。蘇亞說,我想一個人走。蘇亞調頭往東走過去,宗平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
前三年,蘇亞查出不好的病,接著就住院治療。這三年,蘇亞的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跟沒病差不多。壞的時候,好像死亡就在眼前。蘇亞問醫生,我能活多少年?醫生說,這要看你的命,活十年八年的不少見,活十五年二十年的也有過。蘇亞說,我不貪活十五年二十年,能活十年八年就知足了。
蘇亞得重病,脾氣變得更加暴烈,跟宗平吵架算小事,動不動就走出家門去尋死。這個時候,宗平擔心的不是自己不得好死,反倒是蘇亞不得好死。試想一下吧,蘇亞要是不得好死地死去,宗平的名聲受影響,蘇亞的娘家人也不會放過他。這個時候,蘇亞不再跟宗平提離婚這件事。蘇亞跟宗平說,我跟你離婚,誰帶我看病呀?宗平說,我不帶你看病,閨女帶你看病。蘇亞說,我不想拖累閨女。宗平說,你就想拖累我。蘇亞說,我不跟你離婚,你就是我男人,我不拖累你,拖累王八蛋?
宗平真的像一個王八蛋,任由蘇亞拖累著。蘇亞問,你早先沒跟我離婚,現在后悔了吧?宗平不敢回應這種話。蘇亞說,我知道你找到我從來沒有滿意過,我死后看你能找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宗平裝聾作啞一個字不說。蘇亞說,你找什么樣的女人,我管不著,只是你不能跟別的女人在這套房子里過日子。宗平抬眼看一眼蘇亞。蘇亞說,我跟你一塊辛辛苦苦買來的這套房子、裝修的這套房子,我不想叫別的女人住進來。蘇亞搬進這套房子半年后查出身上有重病。蘇亞說,我死后就變成一個厲鬼,你要帶別的女人住進這套房屋里,你帶來一個,我上手掐死一個,你帶來兩個,我上手掐死一雙……
這一天夜里,閨女在家里。宗平打電話叫閨女出來跟著她媽。宗平害怕蘇亞走丟,更害怕蘇亞尋短見。閨女問,你不是跟著我媽嗎?宗平說,你媽不叫我跟在她后面。閨女說,我媽不叫你跟在她后面,你就叫我跟在她后面啦?閨女小時候就看多了蘇亞和宗平吵架,養成了不管不問的習慣。蘇亞和宗平在家里吵架,閨女在家里該吃吃、該睡睡。現在閨女長大了,更不想去問蘇亞和宗平的事。宗平打電話想叫閨女下樓跟著她媽,閨女根本就不想出家門。
宗平跟閨女說,你媽萬一出個什么事,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叫我怎么辦?閨女說,我下去就能管得住我媽,我說什么話我媽就聽啦?
小區前面是一片廢棄的工廠區。工廠區東邊是一條廢棄的馬路。工廠區南邊是一條繁華的大路,名字就叫繁華大道。在宗平跟閨女打電話的時間里,蘇亞走到工廠區的東邊,轉頭朝繁華大道走過去。宗平趕緊跑過去,伸手攔住蘇亞。
宗平問,這里黑燈瞎火的,你往這里走干什么呀?蘇亞說,我去繁華大道。宗平問,你去那里干什么呀?蘇亞說,我去撞車,我去死。宗平兩手死死地抱住蘇亞,不叫蘇亞往前走。蘇亞問,你松手不松手?宗平不說話。蘇亞說,我不信今天晚上想死就死不掉。蘇亞身子一軟,出溜坐地上。宗平拉不起蘇亞,更沒辦法勸說蘇亞回家。小區里宗平不認識人,一個能勸說蘇亞的都找不到。這里離派出所不到一千米遠。宗平想叫警察過來管一管蘇亞,就打110報警。
指揮中心的小姐問,請問您報警有什么事?宗平說,我老婆想自殺。對方接著問,請問您現在的位置?宗平說,北海路前面工廠區東側的巷子里。
宗平打電話報警,蘇亞安安靜靜地坐地上。好像宗平在說別人的事,好像宗平和蘇亞存在于兩個不同的時空中。
五分鐘過后,警車閃動著藍光和紅光開過來。車燈探照出宗平和蘇亞,蘇亞坐地上,宗平站蘇亞面前,兩人都一動不動像泥塑。一胖一瘦兩個警察走下警車,胖警察問宗平,是不是你們夫妻吵架啦?宗平說,她有重病,想不開。瘦警察彎腰,伸手扯拉一下蘇亞說,跟你男人回家吧。蘇亞甩開瘦警察的手說,你不要碰我!胖警察說,有病治病,現在醫學這么發達,有什么病治不好?蘇亞問,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嗎?胖警察說,我怎么知道?蘇亞說,我得的是癌癥。胖警察打開車門拿過來一張單據,叫宗平簽字,寫上家庭住址和手機號碼。瘦警察再次走近蘇亞說,我六年前得了胃癌,做手術把胃切除三分之一,至今不是活得好好的?胖警察跟宗平說,我們還有別的事,你勸一勸老婆回家吧。
警車開走。蘇亞慢慢地站起身。宗平上前拉住蘇亞說,我倆回家吧?蘇亞不回家,拼命地往外掙,一邊掙一邊說,你不要拉我,讓我去死!猛地一下,蘇亞掙開宗平,側身摔倒在地上。當時,宗平就知道蘇亞的胳膊摔壞了。
隔天早上,閨女帶蘇亞去省立醫院骨科做檢查。醫生說,蘇亞的右手尺骨鷹嘴骨折,要住院,要手術。宗平在家一邊接聽閨女的電話一邊覺得像是在做一場長長的噩夢……
閨女問宗平,我媽要是胳膊不骨折,是不是能活得久一些?宗平說,你問我這個,我哪里說得清楚。閨女說,我上網查過這方面資料,有醫生說,重病病人骨折會造成身上的鈣大量流失,免疫力下降,容易縮短壽命。宗平說,你媽骨折過后,肌酐指標偏高,腎功能開始不正常。閨女說,這就是說,我媽要是胳膊不骨折,或許能活得久一些。
閨女又問宗平,我媽跟你吵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和行為,你有沒有想過我媽的精神方面有毛病?宗平說,沒想過。閨女說,我上網查過我媽這種情況,醫生建議去看一看心理醫生。宗平說,你媽現在不在了,說這種話已沒有意義。
閨女還是問宗平,我媽生重病過后,你想沒想過跟我媽離婚?宗平說,我想跟你媽離婚,也不可能呀。閨女問,怎么不可能?宗平說,法律不允許。閨女問,怎么不允許?宗平說,夫妻雙方有一方生病,不允許離婚。閨女問,這算不算你跟我媽不離婚的另一種說法呢?宗平說,不知道。
五
蘇亞病死在省城醫院里,在省城殯儀館火化,骨灰暫時寄存在那里。蘇亞活著時,沒挑選墓地,沒交代后事。年初,蘇亞死了。年底,宗平和閨女在臨淮買了塊墓地,安葬了蘇亞。
一塊墓地有兩個存放骨灰盒的位置,一個蘇亞現在存放,一個宗平將來存放。墓碑上的刻字有兩種形式,一種單獨刻上蘇亞一個人的名字,一種把蘇亞和宗平的名字一塊刻上去。宗平跟閨女說,現在刻你媽一個人的名字,將來怎么刻將來再說吧。閨女說,我知道你忌諱把名字早早地刻上去!
這一年這一天,宗平跟閨女一邊喝茶一邊聊天。閨女問,有一件事我想早早地問清楚。宗平問,你想問什么?閨女說,你百年之后想不想跟我媽合葬在一塊?宗平反問閨女,你說呢?閨女說,你不說,我怎么知道。宗平問,你希望我去那邊跟你媽接著吵架嗎?閨女說,聽你這樣說,我知道到時候該怎么處理了。
【作者簡介:曹多勇,安徽省作家協會第五屆、第六屆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集6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300萬字。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獲安徽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