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煤油燈在斑駁的土墻上投下搖晃的剪影，楊大萍用凍僵的手指捏著粉筆頭，在廢舊報紙上反復描摹漢語拼音表——這是1987年某個川西冬夜的真實切片，也是由北岳文藝出版社剛剛出版的《師范生》為時代留下的教育底片。當作家李燕燕掀開這部四十多年的師范史詩，那些曾被歷史塵埃遮蔽的面龐漸次浮現：中師生用青春填補城鄉知識鴻溝的灼熱、師范大學生在編制焦慮中堅守講臺的困頓、教育產業化浪潮里漂浮的理想主義孤島……

這不是一部簡單的行業頌歌，而是一部用一份份“田野調查”構建的“教育人類學標本”，在代際斷層間搭起理解之橋。當“國家干部”的光環褪為編制困局，當村小講臺化為城市教培機構的格子間，書中人物如同穿過時代棱鏡的多維光譜，折射出基礎教育工作者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精神涅槃。那些在書頁間簌簌作響的備課筆記、錄取通知書、工資條，終將拼貼成一幅比任何政策白皮書都更具生命力的教育浮世繪。

一、復調敘事中的歷史褶皺

在論述非虛構寫作時，我曾不止一次強調：優秀的紀實文本應當成為時代褶皺的拓印師。《師范生》的章節設計恰如精密的手術刀，通過章節中“楊大萍與楊小萍”的鏡像式開篇，到“碰撞”一章的代際對位，最終落腳于“冬日暖陽”般的意象收束，形成嚴謹的環形結構。這種編排暗合影視劇作品中常見的“雙生花”母題，卻在教育變革的語境中被賦予新的詮釋維度。

作品中關于中師生“跳不出的農門”的困境呈現，展現出引人深思的歷史縱深感。當1985級中師生在村小煤油燈下批改作業的剪影，與千禧年后師范大學生在多媒體教室的焦慮形成蒙太奇對照，作家李燕燕并未陷入簡單的今昔對比，而是以文獻細讀法解構每個時代特有的生存密碼。書中收錄的民辦教師為轉正名額激烈角逐的細節（全縣僅錄取四名），將特定歷史時期教育體制的“毛細血管”清晰呈現，這種微觀史學的寫作策略，使文本超越了普通行業志的局限。

二、口述史維度下的身體經驗

我一直認為，非虛構寫作的終極價值在于將公共記憶轉化為集體共情。李燕燕在《師范生》的創作談中透露的“文本群”概念，正是這種理念的生動實踐。作品中那些通過微信留言、公眾號跟帖收集的民間記憶，構成了巴赫金所說的“眾聲喧嘩”現場。當鄉村教師背著骨折同學輾轉教室的往事被不同受訪者反復提及，當“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成為“90后”師范生的職業隱喻，個體的肉身經驗升華為群體記憶的紀念碑。

李燕燕的采訪版圖橫跨七省市，這種地理維度上的廣度與代際跨度形成立體坐標系。書中江蘇籍師范生對“蘇南模式”下教育產業化的困惑，與貴州山區教師對“營養午餐計劃”的切身感受形成強烈互文。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對“師范熱”曲線的經濟學解構——當市場經濟波動與報考率起伏形成鏡像關系時，教育這項“最廉價的國防工程”在世俗價值體系中的微妙處境赫然呈現。

三、教育詩學中的光暗辯證法

用“冬日暖陽”來形容一代代師范生，絕非簡單的抒情修辭，而是在李燕燕的文本中具象為多重象征體系。中師生時代煤油燈下的側影，既是物質匱乏的見證，也是精神明亮的隱喻；新時代師范生在編制焦慮與職業理想的撕扯中，恰似穿過霧靄的晨光。李燕燕敏銳捕捉到這種光暗交織的復雜質地：當一位師范生教過的學生成為廳級干部，其人生軌跡既印證教育改變命運的可能性，也折射出基礎教育的結構性困境。

作品中關于“學歷通脹”的論述堪稱精彩。從中師的“國家干部”身份到研究生學歷成為中學準入門檻，這三十年的嬗變不僅是教育體系的升級，更是知識價值評判體系的顛覆。書中某重點中學教師“帶完高三班如同煉鋼”的比喻，暴露出工業化教育模式與人文關懷的內在沖突，這種批判性思考使作品具有了超越行業報告的思想深度。

四、非虛構寫作的方法論突破

李燕燕在創作談中寫到了創作《師范生》時的“樹形結構”理論，李燕燕將國家喻為大樹，教育為根系，師范生為枝葉。這種生態學視角的引入，使作品跳脫出線性敘事的窠臼。當上海某師范大學的創新創業課程與四川某位鄉村教師的“全科教學”經驗并列呈現時，讀者看到的不是簡單的城鄉差異，而是教育生態系統的多樣性進化。

作品對時間維度的處理尤見功力，從“最后的中師生”到“Z世代師范生”，四十年跨度被壓縮在八個主題章節中。這種“折疊時空”的敘事策略，在“師范教育發展脈絡圖”等穿插文獻的支撐下，形成類似年鑒學派的長時段觀察視角。特別是將1997年后中等師范學校逐漸退出歷史舞臺，與2018年師范專業認證體系啟動這兩個時間節點進行因果勾連，揭示出政策演進的內在邏輯。

五、師范人群像的精神突圍

不得不說，《師范生》一書的情節推進，可以說是師范人群像的精神突圍，它也充分展現了李燕燕“在制度解剖中見人性溫度”的能力。書中“80后”教師面對“家校矛盾”時的職業困惑，“90后”師范生“斜杠身份”帶來的角色焦慮，構成當代教育者的精神群像。而創作談中提到的“文本群”構建理念，使作品本身成為流動的記憶場域——當讀者的親身經歷不斷匯入，文本邊界持續擴展，最終形成關于教育的全民敘事。

作品中頗具深意的尾聲設計：“我終于懂了你的選擇”，既是個體對師道傳承的頓悟，更是時代對教育初心的回歸。當不同年代的師范生在書頁間隔空對話，那些曾經照亮山鄉的微光，正在匯聚成新時代的教育星河。這種從“我”到“我們”的視角轉換，使作品具有了溫暖的人文底色。

在這部洋洋灑灑17多萬字的紀實文本中，李燕燕以社會學家的問題意識、歷史學家的史料功夫和小說家的敘事技巧，完成了對師范生群體的立體塑像。《師范生》的價值不僅在于為教育改革提供注腳，更在于啟示我們：當我們在討論教育時，本質上是在探討文明傳承的可能形態。那些在城鄉間執守講臺的身影，既是時代浪潮中的朵朵浪花，更是鑄就民族精神基座的無聲磐石。這部作品正如它描寫的師范生群體，在記錄時代的同時，也正在成為時代本身的重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