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個熱衷寫作的人，平日習慣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敲打黑色鍵盤，試圖讓顛沛流離的心找到暫時可以安放的地方。要說還有什么愛好，大抵是如“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或“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此類的事情罷了。

幾年前從沿海回合肥，經(jīng)朋友牽線搭橋謀了一份差事，在新單位學會了摜蛋。摜蛋的場景大抵千篇一律：燃一爐香，泡一壺茶，幾人圍坐（有時還有圍觀者），“幾股湘江龍骨瘦，巧樣翻騰，疊作湘波皺”。人們手里的撲克牌，時而收攏，時而散開，好似雅士的折扇。上班第一天，老板專門為我接風，晚飯席設(shè)在公司食堂包廂。中午老板就來到辦公室門口，催我快去食堂。有什么事兒嗎？我的疑問像汩汩泉水涌了上來。老板見我有些遲疑，立馬說，沒事兒的，走，我們先去摜蛋。雖長年待在沿海一帶，但作為一名安徽人，不可能沒聽說過摜蛋這個游戲，可我從未正兒八經(jīng)玩過。一老同學是摜蛋愛好者，好幾次專門從老家到合肥去觀戰(zhàn)摜蛋大賽，后來夫妻二人更是成了摜蛋比賽運動員。我曾看到她發(fā)的朋友圈：偌大的體育館里，上百張小方桌擺得整整齊齊，參賽隊員身穿印有號碼服的 T 恤圍坐在一起，場上有不少裁判來回走動巡視，那聲勢與規(guī)模的確令人吃驚。

走，摜蛋去。老板頭一歪，笑瞇瞇地沖我說。他比我小三四歲，個子不高，瘦瘦的，猴兒相，一臉的精明。見老板如此堅定，我才起身跟他下了樓，一路閑聊朝食堂走去。等來到食堂包廂時，才知一屋子人都在等著我們，有的幾人一桌已經(jīng)玩起來了。“飯前不摜蛋，等于沒吃飯。飯后不摜蛋，等于白吃飯。”這是合肥特別流行的一句話，當?shù)厝耸沁@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老板和同事們拉我上桌，向我詳細介紹當?shù)負サ暗囊?guī)則。簡單來說，摜蛋的打法是結(jié)合了“斗地主”和“升級”兩種撲克游戲的玩法，四人分成兩隊（觀戰(zhàn)者不算），隊友坐在自己正對面。摜蛋需要用到兩副撲克共 108 張牌；在所有的“炸彈”里，“四大天王”最大，然后是其他；“炸彈”分清一色的順子和四張及以上的牌，“炸彈”的大小看撲克牌的張數(shù)，張數(shù)越多，“炸彈”的威力就越大……

老板一口氣講完摜蛋的出牌規(guī)則，我的耳朵和腦袋嗡嗡的，有些云里霧里。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老板繼續(xù)介紹，稍微再增加一些難度的話，摜蛋還會增加“憋三”和“拖三”的規(guī)則，你是第一次玩兒，就暫且不要了。后來我掌握了“憋三”和“拖三”的游戲規(guī)則，實覺有趣，將它們留在手里，雖有風險，可也平添了許多刺激。同桌的人大多還喊不上名字，但已成為激戰(zhàn)正酣的“牌友”了，這樣的事情在合肥屢見不鮮。合肥的飯局尤其多，我的兩個老表在合肥經(jīng)營買賣多年，人脈廣，朋友多，飯局也不少。禮元哥每次有飯局都會喊上我，常常在吃飯的一桌子人中，我就認識他一個。因在牌桌上切磋技藝，酒桌上觥籌交錯，我在合肥的朋友也漸漸多了起來。

一把牌抓下來，共 27 張，五根手指加手掌，總感覺不夠用。像我這樣的新手，會有手指發(fā)麻抽筋的感覺，不像那些老玩牌的人，撲克牌在他們手里特別乖順，他們能像玩魔術(shù)一樣靈活自如地將撲克牌收攏，展開，再收攏，或者自由抽插，動作輕盈瀟灑。我對數(shù)字天生不敏感，連牌都不容易記住，更不用說根據(jù)牌局的變化隨時調(diào)整手中撲克牌的排列與組合了。一個牌藝高超的人好比足智多謀又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面對風云變幻的復雜形勢，氣定神閑，或按兵不動，或調(diào)兵遣將，或瞅準戰(zhàn)機，揮動長矛，發(fā)動潮水般的攻勢。

我的摜蛋處女秀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糊里糊涂地上演了。正如他們所講，牌發(fā)“生”手。我的手氣忒不錯，動不動就抓一手“炸彈”，幾乎不需要動什么腦子，也不用記牌與算牌，見到對方出牌的架勢不對路，就扔一個“炸彈”下去。或許在牌桌上，再高超的牌藝也難敵一手的好牌。不過，好手氣不可能每次都有，玩牌終究還是得依靠牌藝。老板留著小胡須，戴一副金絲眼鏡，薄薄的鏡片后，兩只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等你的牌出得差不多時，他基本可以準確算到你手中還有些什么牌。他的牌藝的確高超，令我等望塵莫及。

有了第一次摜蛋的經(jīng)歷，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隨著摜蛋次數(shù)增多，我的牌技有了很大長進，不再怯場。每次飯局前，只要有人說來摜蛋，我定會毫不猶豫地坐在桌前，像一名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從容鎮(zhèn)定。我也慢慢悟出點兒門道來：摜蛋的終極目標就是“升級”，既要審時度勢，又要果斷干脆。輪到你這兒，該過掉的牌要過掉，該守門時要守住，該扔的炸彈要扔。不光要看自己的牌，還要看搭檔要什么牌、對手不要什么牌，講究的是團隊配合。他們的一個眼神、一句話，都需要敏銳地捕捉，這很需要察言觀色的能力以及相互配合的默契。

據(jù)了解，這項全民游戲最初起源于江蘇淮安，后來在外地也火起來，風靡江蘇、安徽等地。2017 年，淮安摜蛋被正式列入“全國趣味棋牌類正式競賽項目”。近年來，國家體育總局棋牌運動管理中心舉辦了“全國摜牌（摜蛋）公開賽”，也有媒體戲稱2023 年是“摜蛋元年”，其火爆程度可想而知。

在合肥常喊我去摜蛋的，除了禮元哥，就是勝利總了。他在一家企業(yè)擔任銷售老總，歲數(shù)和我相當，生得一頭黑發(fā)，烏亮烏亮的，看起來比我年輕不少。他個子不高，圓臉，腰肥，肚大，人緣好，笑起來咯咯咯的，有些彌勒佛的神韻。都說相由心生，這話一點兒也不假。勝利總對朋友非常真誠，對我更是特別關(guān)照，見我周末一個人在合肥，總要喊我和幾個朋友小聚。除了他經(jīng)常組織的稍大點兒的飯局之外，我成了他們大學的“編外”同學，不時與勇哥、巍巍等人一起摜蛋喝酒，有時在飯店，有時去勇哥家。勇哥燒一手好菜，這大概是我對合肥最大的眷戀。相較沿海一帶，合肥的工作節(jié)奏會慢很多。常常是周五下午四點左右，勝利總便發(fā)來消息：晚上有安排嗎？沒有的話，到哪兒哪兒。就在內(nèi)心掙扎要不要提前去時，勝利總一條又一條微信，一個又一個電話，那種熱情與急切，不亞于要去見一個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一次，同勝利總和一位老表一起，我們?nèi)说礁呖偟墓緭サ啊８呖傋鲭姎馍猓袀€小公司，這些年賺了不少錢，在合肥買了寫字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公司也得有各方面的經(jīng)營管理政策與措施、人員架構(gòu)與職能分工。我擅長的便是企業(yè)運營管理，順帶幫他梳理了一下公司內(nèi)部管理。

我和老表一隊，高總和勝利總一伙兒。抓牌，出牌。起初，牌局進行得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兒——閑聊、抽煙、喝茶、摜蛋，四重奏似的，還算和諧。隨著牌局逐漸深入，勝利總接連出了幾次紕漏，高總就忍不住責怪。我覺得既然出錯了牌，被責怪幾句也挺正常的，畢竟牌技是在不斷鞭策中長進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勝利總也的確是個“不思進取”的人，摜蛋這么久，牌技似乎并未提升多少，甚至還比不上我這樣一個剛學不久的人。

我也問過他，怎么不長進點兒？勝利總露出他那標志性的彌勒佛般的笑容說，不就是玩兒嗎，開心就好。可高總的責怪愈發(fā)頻繁，火藥味兒越來越濃。實話說，作為對手的我都感覺臉上掛不住。可勝利總只是沒了笑意，表情有一丁點兒僵硬而已。煙霧繚繞中，高總喋喋不休。我擔心局面失控，提出來讓老表和勝利總對換一下，讓勝利總跟我一伙兒。心里想，一場牌局的輸贏真有這么重要嗎？老同學之間摜蛋則不一樣。衛(wèi)兵是我讀師范時的同學，當年跟我一起吹過小號，讀書那會兒并未覺得他的能力特別突出。可畢業(yè)后，這家伙像是乘了一艘火箭，從鄉(xiāng)下，到縣城，再到省城，以驚人的速度順利地完成了三級跳，成為別人眼中的人生贏家，令我們這些同學羨慕不已。衛(wèi)兵經(jīng)常喊我去摜蛋、喝酒。他人雖在省城多年，卻始終保持著當初做同學時的那份低調(diào)與謙遜，對每一個來到省城辦事的老表、同學都特別客氣，對初來乍到的我也特別關(guān)心。我們常常在一起，或打球，或摜蛋。只是他從不喝酒，算是小小的遺憾了。我們在一起摜蛋，充滿歡聲笑語，幾乎沒有責怪抱怨。我喜歡這樣輕松的游戲氛圍，就像同知己飲酒，一杯復一杯，千杯不醉。

或許摜蛋的有趣之處在于，它不僅僅是一種游戲，更是眾生相的體現(xiàn)，是這個復雜社會的縮影。摜蛋可以消遣，打發(fā)等人吃飯的時間，可以讓陌生的人們更快熟悉起來，還能借此考驗摜蛋者的手氣與智力、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與隊友配合的技巧以及團隊協(xié)作的能力。除此之外，摜蛋還建立了一個相對有規(guī)則也相對自由的游戲場景，比如“末游者”要將除了“寶”之外最大的一張牌給“上游”的人，向其“進貢”。摜蛋者在摜蛋的過程中往往會體驗到規(guī)則之下的快感，身心獲得輕松和自由。摜蛋規(guī)則簡單明了，節(jié)奏張弛有度，充滿了趣味和挑戰(zhàn)，強調(diào)團隊間的協(xié)作與配合。與其他社交活動相比，摜蛋以其獨特的魅力和優(yōu)勢，成為人們交流情感和放松精神的重要方式。它的流行和普及，不僅源于社會的需求，更根植于人類對于愉悅和慰藉的深層渴望。如果說閱讀和寫作是一種孤獨的修行，那么摜蛋則是一種集體的歡愉。或許在人生的舞臺上，無論是獨行還是群聚，都能以不同的方式，尋找生活里容易被忽視的意義。摜蛋是娛樂游戲，更是生活的藝術(shù)、人生智慧的體現(xiàn)、一種情感的交流，在摜蛋中能領(lǐng)悟到生活的哲理和智慧。

后來因工作變動，我離開了合肥，算起來在合肥待的時間也就一年零一個月。在短暫的一年多里，我有一種找到家的感覺。離開之后，幾乎再沒玩過摜蛋。前不久到沿海一帶出差，與友人共進晚餐。飯前聊起合肥的摜蛋游戲，來自全國各地的大伙兒都能說出個七七八八，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時一位晚來的朋友匆匆趕到，他笑著向大家致歉，并從提包里取出精美的牌，遞給身邊一位年長的客人：“這是特意從北京給您帶回來的‘摜蛋專用撲克牌’。”對方爽快地接過牌，張羅大家伙兒：“來，玩一把。”原來摜蛋這個游戲已不再是江蘇、安徽等地的專屬娛樂，風潮已悄然蔓延至北京、浙江等地，吸引了眾多愛好者。

摜蛋的流行，不僅僅是一種娛樂方式的傳播，更是在工作與生活壓力下尋求放松、為生活增添樂趣的表達。它如同一抹溫暖的陽光，穿透忙碌的日常瑣事，為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了別樣的光彩和溫馨。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摜蛋已成為連接心與情的橋梁，讓人們可以在輕松愉快的游戲中，找到釋放壓力、享受生活的新方式。遇見摜蛋，喜歡上摜蛋，我不再將其視為消耗時間的玩物。它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人性的多樣復雜。摜蛋的許多規(guī)則，可以運用到現(xiàn)實生活的“策略性規(guī)劃”中。正所謂牌局如人生，我們無法選擇手中的牌，正如無法選擇我們的出身——一手好牌在握也可能最終輸?shù)舯荣悾退汩_局拿到一手不盡如人意的牌，通過智慧布局和彼此的默契配合，亦可能有個不賴的結(jié)局。

一張桌子，兩副撲克，四杯清茶；樹蔭下，陽光里，茶室中，飯桌旁，賽場上。摜蛋的意義或許遠越紙牌本身，可以視其為“人生牌”和“超越牌”：在牌局里，有好牌，有歹牌，有輸家，有贏家；在游戲中，牌友應(yīng)同心協(xié)力且巧用計謀，既在規(guī)則中求變，也在求變中守道。小小的牌局里，處處皆是學問，把把蘊藏哲理。而人生既在牌局之內(nèi)，又何嘗不在牌局之外呢？如果能達到“看牌是牌，看牌不是牌，看牌仍是牌”的境界，所謂輸與贏，在這漫長又短暫的人生旅途里，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