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5年第3期|龐羽:你洗你的澡
等劉珍拍完照片,桌上的菜已經冷了,白灼菜心上析出了豬油。范明沒有吃這頓飯,他只是趁倒垃圾的工夫,去路邊的牛肉拉面店吃了一碗味精面。牛肉香精的味道涌上來,他吐在了拖把池里,覺得還是不舒服,就去理發店洗了個頭。洗頭小妹摩挲著他的頭皮,在理發師的嘮叨中,他一直保持著假笑。
他不知道劉珍就那個矬樣,有必要買那么多衣服嗎?劉珍上了床,整天觍著臉問他,她今天美不美,他是不是更愛她了?想到這,范明一皺眉頭,碰了碰洗頭小妹的手,小妹咯咯笑著跑開了。范明舒舒服服地享受著理發師的吹風機服務。出理發店,劉珍打來電話,范明說領導喊他去單位加班,今晚在單位睡。范明聽見電話里的水聲,劉珍在放熱水。她洗過澡,在床上刷會手機,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太沒勁了”,范明沖著掛斷的電話說,“整天跟個死魚一樣躺在床上,真正的夜生活全被你睡沒了。”范明去車里抽了根煙,月暈染在云頭,一圈圈蕩出去。路口的卡車還在賣西瓜,豹紋的,還這么飽滿。范明捻熄了煙頭,媽的,洗頭小妹好是好,就是長了一臉麻子。
當初和劉珍結婚,是因為劉珍擁有一份和范明一樣好的工作,劉珍的父母還給劉珍置辦了一套房產。范明父母的錢全給弟弟看病了,即使他弟弟不生病,他父母也沒法給他在南京這個地方付個首付。“你要找個獨女”,他母親告訴他,“獨生女兒好處多,你能少奮斗二十年。”婚禮時,范明仔細觀察了他的岳父,與其說他娶了劉珍,不如說他娶了他岳父,整潔體面,老家三套房,手里還有點小錢。范明向劉珍暗示過很多次,“咱爸在老家的房子房齡也老了,還是南京的房子值錢,縣城的房子哪有省城的房子有前途?”劉珍不聽他的,光在那里逛淘寶。即使有五百萬,也被這敗家娘們敗光了,范明想。范明母親給他下死命令,一定要逼劉珍的父母拿出錢來買房,要么就讓劉珍的這套房子房產證上加上范明的名字,她可是要來南京和范明一起住的,養兒防老養兒防老,兒子連房子都沒有,怎么孝順他的母親?范明在單位的欄桿邊抽了十一根煙,“我都是為你好啊”,他媽說,“你一個人在大城市漂泊,沒有一個房子怎么能過下去?”煙抽完了,他就去拍老丈人馬屁,過年期間,他斥巨資買了兩瓶五糧液,特地開車送劉珍回老家。這車是范明他媽十幾年前買的,經常熄火,但湊合著還能用。年夜飯推杯換盞間,范明提到了現在推出了電車,比汽油車方便多了。老丈人給他盛了一碗雞湯,說:“小范一年里辛苦了,丫頭不懂事,小范多擔待一點。”小范咧著嘴呵呵笑著,他從不直視老丈人的眼睛,這個老頭在江湖上混的,范明可不會讓老丈人這么快就看穿自己。老丈人喝酒喝高興了,在播放春晚的電視機前轉呼啦圈,范明被劉珍家人逗得呵呵直笑,卻冷眼看著他的老丈人,他像套圈一般撒出了那么多圈,終于圈住一條肥魚,要是劉珍懷孕生了孩子,范明能讓老丈人凈身出戶。還是不要這樣吧,范明舉起酒杯,朝酒影里那個變形的自己暗暗一笑,總不能把人逼上絕路吧?他會給老丈人家留個公寓的。劉珍穿上了準備過年的新衣服,在客廳轉著圈給她父母欣賞。憑什么不是他母親?范明想,憑什么不是他母親,穿著一身昂貴的喜慶衣裳,在光亮寬敞的大房子里幸福地轉圈?他想起了他老家的房子,簡陋,寒酸,他母親每天還要打熱水給他弟弟擦拭身子,到了下雨天,家里鍋碗瓢盆都得拿出來等水。憑什么?范明暗暗咬了咬牙又沖著劉珍瞇眼一笑,“真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老丈人拿著果盤走了過來,像是要和范明敘舊,范明很少說話,只是嘿嘿笑著,也不直視老丈人的眼睛。電視上郭冬臨的光頭照亮了整個客廳。明年又是美好的一年!老丈人舉起了酒杯。范明和他碰了杯,瞥了一眼老丈人,明年是怎樣的一年?這老頭天天應酬,你說誰活得過誰?以他的智商,劉珍和那個少根筋的丈母娘,誰玩得過誰?范明不由得敬了穿新衣服的劉珍一杯,這個蠢蛋,范明抿了一口酒,到現在還以為這世界充滿愛哩。當晚劉珍睡得很沉,范明把窗簾撩開一條縫,夜空中放滿了五彩繽紛的煙花。又是新的一年了,范明直視著夜空的焰火,宛如直視老丈人的眼睛。你女兒離了婚還能找誰?范明心里嘀咕,你是希望你女兒孤寡一生,還是把這些本就屬于我家的車、房提前給我家人享受享受?范明嘴角一咧,等你女兒生了孩子,看誰還要她,快遞拆了,還要快遞盒子干什么?夜空中爆發出巨型的紅色焰火,紅光照滿了范明的臉。范明翻個身,看著劉珍小山似的隆起的身體。范明想到了泳池派對,長腿大胸的美女靠著他身上喝香檳,劉珍變成了泳池里的充氣飛馬,被人摁下去,又浮上來,臉上一副傻呆呆又不知所措的模樣。早晚把你家房子賣了開泳池,范明小聲嘀咕了一句,被窗外的鞭炮聲蓋下去了。
劉珍剛懷上孕時,范明還做了些良心事。他給劉珍買了睡覺的孕婦枕,還給她買了防輻射服。劉珍淌著口水抱著孕婦枕睡覺,范明的心還是咯噔一下子的。他其實和劉珍并沒有多大仇,劉珍還看短視頻學做菜,燒得也是像模像樣的,她還給范明洗過襪子,襪子掛滿了陽臺,在不斷往下滴的襪子水中,劉珍朝范明傻笑。有那么幾個瞬間,范明也覺得有家的感覺真好。俞紅再次找到他時,她的單眼皮已經變成了雙眼皮。俞紅是他一直喜歡的類型,個高,苗條,胸大腰細腿長,還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在他們大學時一次一起回老家的火車上,范明問過她,能不能做他女朋友。俞紅咧嘴一笑,舉起手腕上的金鐲子,說她男朋友下周帶她去買卡地亞,范明說的她暫時不考慮。范明在學生時代成績很優秀,他的抽屜時不時會冒出粉紅色的信封。為了來南京,他考了七八年公務員,拒絕了多少女同學的橄欖枝。“你到省城可就發達了”,他母親說,“你是省城的公務員,省城的女孩不就隨你挑?”范明望了一眼拄著拐杖的弟弟,緊皺眉頭不說話。“你怕什么”,母親說,“現在大齡女孩那么多,尤其是那些有房子又有好工作的,怎么也嫁不出去,你愁什么?”來南京后,范明也不見得有多開心,有的女孩上來就要車要房,有的女孩開口就是古馳LV,再普通的女孩,都有一顆蹭飯的心。這讓范明心里不爽,他可不是做賠本生意的人。他母親拜托了很多人,開公司的表姐家,有一官半職的姑母家,沾親帶故的遠方表舅家,只求一個有房子、有好工作、家境好的獨生女。沒過多久,范明就碰上了劉珍,唯一缺憾的是,房子是婚前財產,房產證上沒有范明的名字。范明幾次和劉珍說,住在她家的房子里,他內心里沒有安全感,一想到房子的男主人是她爸,他壓力就很大。說了幾次,劉珍像是沒聽明白似的。范明咬咬牙,給劉珍上交了生活費,哄她,“這是建設我們的小家用的,我們要把我們的小窩打扮得更漂亮。”打扮小窩,讓劉珍聽錯了,她居然打扮起了自己,買孕婦裝,又去購置金首飾,范明后悔得腸子都青了,但為了這套房子,為了這套他一輩子不吃不喝也買不起的房子,他忍了。鬼知道他能忍到什么時候。開著十年前買的、動不動就熄火的大眾汽車,遇到堵車,范明什么臟話都能罵出來。這個劉珍,還觍著臉坐在他的副駕座位上,指揮著,一會去這,一會去那,要去產檢,要去吃頓好的,要去網紅景點玩,真是個不賺錢光花錢的主。劉珍招呼范明,范明馬上瞇起眼咧開嘴笑,快成一條縫的眼角像匕首鋒利的刀刃。有一次,劉珍坐在副駕座位上尿急,范明故意錯過了一個又一個廁所,要是她被尿憋死了,配偶的財產第一順位人是范明;要是她沒被憋死,這尿急的感受也夠她喝上一盅。劉珍的肚子脹得鼓了起來,還嚷嚷著憋不住了。生孩子,哪個女人不能生?借個肚皮的事。范明不情愿地在路邊停了車,看著劉珍像個皮球一樣滾了出去。他閉上眼睛,滿眼都是俞紅一扭一扭的胯。他倆之前有好多年沒見了,上次同學聚會,要不是那么多同學,他倆早就……劉珍滾進了一家醫院上廁所去了,范明打開了俞紅的朋友圈,哦呦,頭發還是那么茂密濃郁。劉珍還要一會兒才能出來,范明打開了抖音小號,看起了美女直播。那天夫子廟人擠人,劉珍稍微轉了轉,就提議要回家,怕人群擠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范明有點掃興,夫子廟人多,美女也多,全是露胳膊露腿的,還沒看盡興呢。回家的路上,劉珍抱著藍牙音箱哼起歌曲,她說這是胎教,范明覺得她純粹是找碴兒,唱得跟個鴨叫似的。回到家,劉珍打開冰箱,給范明煮韭菜雞蛋水餃,范明躺在沙發上,把抖音小號開成無聲模式,悄悄地看著美女跳舞。水餃浮起來三趟,劉珍不斷往鍋里加水,還調了蘸料。水餃上桌后,劉珍又去用微波爐加熱鹵牛肉,范明抬起頭,語氣溫柔地關心她說,微波爐的微波對肚子里的胎兒不好,讓劉珍往后站站。劉珍離開了微波爐,又去廚房隔水蒸牛奶。范明覺得自己提醒的已經夠多了,聽不聽那是劉珍自己的事。
范明的母親又去算了一命。“這兒媳婦旺夫”,算命老頭說,“命里還自帶財庫,你們家要享福咯。”和老頭商量了半天,最后形成了統一的意見,趁著劉珍不在家的工夫,范明在房子里特定位置擺點東西,久而久之,這房子就是范家的了。范明揣著一小袋糯米、兩三把竹葉,在房子四周撒了撒,還在廚房最上面的櫥柜里供了水,水是財富,是要往范家流的財富。過了幾天,劉珍拿著裝糯米的垃圾袋走過客廳,“鎮宅的”,范明說,“你就放在那,咱家拿房子的時候沒做儀式,這些糯米可以鎮宅。”劉珍像沒聽到似的將垃圾袋放在了門口。范明討厭劉珍的間歇性耳聾,也討厭那個高度近視的丈母娘時不時的探視。隨著劉珍的肚子變大,丈母娘就常駐在這里不走了。范明每天都要在地下室車位上待上很久,不是看美女跳舞,就是去找俞紅聊天。俞紅總是能說到他的心坎里去,這說明他倆才是一路人,只有她才配得上與他并肩。俞紅有時會約他去茶座里坐坐,范明還在猶豫,他知道去茶座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可能與這套他一輩子都買不起的房子擦肩而過了。辦公室的同事經常在工位上聊天,有幾個年紀大的男同事嘿嘿一笑,說他們還不知道足療有多養生。范明幾次在足療店前徘徊,老婆懷孕,老公需求得不到滿足,去做個足療有什么好指責的?加班到深夜,有個年紀大的男同事塞給他一張小卡片,說靠譜。范明想起襪子往下滴水時,劉珍一臉傻笑的模樣,心里頭疙疙瘩瘩的,他老婆被困在一場襪子雨里了。劉珍和他從見面到結婚,也沒和他要過什么禮物,吃飯次數很少,劉珍總是說在減肥,他們只是在玄武湖邊走走,在新街口看看霓虹。他倆也沒有怎么推心置腹過,只是他瞧著她順眼,她瞧著他也不討厭。后來兩人也沒啥話好講了,范明就給她講他中學時代如何當學神的事,劉珍也給他講大學時她的室友談戀愛和保研的事,范明說話時,劉珍不插話,劉珍講話時,范明不插話,兩人都覺得彼此挺有默契的。那張小卡片還放在辦公室抽屜里,四下無人時,范明還拿出來摩挲摩挲,卡片上的女人真是白啊。俞紅的自拍照被范明一張一張保存起來了,相冊里還有許多其他女人的照片,有的是明星,有的是網友,有的是交友軟件上不知是男是女的“美女”。范明喜歡看俞紅的長腿照,白皙光滑,一點毛都沒有,像剝了皮的蓮藕。俞紅也老是笑他,“你結婚結了個寂寞,既沒撈到房子,又沒撈到車子,每個月還要給那個毛都不拔的老母雞生活費。”范明沒有反駁她,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聊著,俞紅不管不顧,說,“劉珍哪一樣配得上你,個頭矮,身材肥,智商不高,愛花錢,五官只能湊合著看。”范明覺得俞紅說得對,但凡他家境好一點,哪輪得上這個劉珍?范明躺在沙發上,看著石膏吊頂出神,也真是奇了怪了,他小半輩子這么努力,成績一路都是綠燈,這次升遷又沒有他,這套房子還沒有他的名字,劉珍肚子里還有一個拖油瓶,孩子生出來以后,他想擁有一套屬于自己房子的渴望,這輩子還能實現嗎?范明把沙發坐出了一個小坑。樹挪死,人挪活,他就不信他這么聰明的人,不能把這套房子挪進自己的口袋里?他反正想好了,等房子有他的名字,他就能理直氣壯地讓丈母娘老丈人搬出去住,過兩年把他父母弟弟接過來,劉珍反正工作不忙,一邊帶娃,一邊伺候他父母。要是劉珍還亂花錢,那他就把她一腳蹬了,反正房子是他的了,他愛把哪個女人帶回來就把哪個女人帶回來。范明起身,看看鏡子里的自己,倍兒帥,就用這樣的精氣神,把劉珍和她父母的氣焰給壓下去。劉珍去超市買菜了,還沒有回來,范明在她的房子里盡情地跑著,他要像狗一樣在房子里灑滿有自己氣味的尿,就連劉珍,也沒這個本事進來。范明打開衣櫥,拿出幾件劉珍珍愛的衣服,攤在地上使勁踩,踩完,拎起來再掛進衣櫥里,順便把自己剛曬干的內褲高高掛在日歷上,用手撥撥,內褲中間裂開,像個黑洞。“我才是主人。”范明不折不扣地說。
范明沒有去單位,而是去了新街口閑逛。劉珍問過一次,他工作為什么這么忙,連周末都沒有。范明搪塞了回去,這個球一樣的肥婆,丟在家里可放心了。他長得一表人才,個子高,有點腱子肉,在人群中多看看美女,又被美女多看看,這滋味別提多美妙了。劉珍孕前也沒有多胖,那個少根筋的丈母娘,天天給她煨湯,說不定生出來的孩子沒多胖,劉珍倒成了泄了氣的皮球,這肚子再也回不去了。多難看。范明皺了皺眉頭,和兩個露肚臍的辣妹擦肩走過,那胸是胸,腰是腰,女人和女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范明跑去奶茶店叫了一杯奶茶,廣告是第二杯半價。范明想把俞紅約出來,賭一賭半價的奶茶是否比全價的奶茶缺斤少兩。范明母親來了電話,說他弟弟的腿還是老樣子,她和他爸想來大城市給他弟弟看腿,他弟這種情況,只能住電梯房。范明一口氣干了這杯奶茶,帶著那杯半價的奶茶回去找劉珍。他把車停在車位上,從負一樓坐電梯上樓,嘴巴要和這杯奶茶一樣甜。怎么辦呢,他弟弟也是劉珍的小叔子,自古以來,媳婦伺候公公婆婆是天經地義的,哪有男人和丈母娘同住一個屋子的道理?范明開著動不動就熄火的大眾汽車,心里比手里的手剎還要沉重,這家人也真是摳,嫁個女兒,連個車都不陪一輛,那個老丈人也是在江湖上混的,這點禮節都不懂?劉珍這套房子就應該是她的陪嫁,不然她赤手空拳嫁給他?真是癡人說夢。看看相親市場上流通的那些貨色,他個子高,形象好,還是個公務員,劉珍家陪一套房子那還是算少的。范明啪地拉動手剎,車又啟動了。如潮的車流被陽光照成金色的一串。全都是金錢,范明的嘴角彎了起來,他又不是沒對劉珍好過,她沒懷孕前,帶她去夫子廟,帶她去牛首山,還帶她去過安徽,他倆玩得很開心,落日下還依偎在一起,是在李白墓前依偎的,劉珍說李白死得太早,范明倒覺得,李白死得很識時務。他倆給李白獻上了兩瓶氣泡水,回程時,劉珍還說不知道那氣泡水能堅持多久,氣泡別走得太快,李白喝了幾千年的酒了,還是喜歡喝辣口的。范明瞇瞇笑著聽她講,那個時候,他覺得劉珍人也是挺好的,脾氣不大,人也不精明,笑起來嘴角還有兩個酒窩。管她幾個酒窩呢,范明眉頭一皺,他要有個自己的窩,一個裝得下他家一家人的自己的窩。俞紅發來了信息,正堵著車,范明看了一眼,是俞紅的自拍,胸前還露著事業線。“真是個騷娘們”,范明帶著笑嘟囔,“真是個帶勁的騷娘們。”范明又構想起了自己的小窩,他父母一個房間,他和劉珍一個房間,孩子和他弟弟一個房間,劉珍給他父母洗衣做飯,他父母訓練他弟弟走路康復,等劉珍出去買菜的空檔,他就喊俞紅過來,好好地快活一把。這才叫人生,范明心想,這才是一個家應有的樣子。自古以來,男主外,女主內,劉珍就應該擔負起一個媳婦應有的責任,服侍公婆,照顧孩子,男人說話她要聽,男人出去應酬也別有意見,男人畢竟是狩獵型動物,有一兩個紅顏知己,自古以來都是正常的。她劉珍不知道勤儉持家,喜歡吃喜歡玩喜歡買衣服,是時候治治她了。他母親就是個好榜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母親就做得很漂亮,不就是一輩子跟著婆家任勞任怨嗎?再說了,女人出嫁了,那就是婆家的人,嫁出去的女人是潑出去的水,是他范明家的人,只能站在他家這一邊,跟著范明一起去和老丈人要錢,是天經地義的事。范明想起婚禮上劉珍穿著婚紗走來的情景,她走到了婆家這里,范明在干冰的白霧中等著老丈人把劉珍交給他——他母親省吃儉用給了她家八萬八的彩禮,這個人家不至于摳得連陪嫁的車、房都沒有吧?那真是白瞎了他三萬塊的鉆戒。范明長舒了一口氣,人不能不學會做人,她劉珍該負的責任,老丈人家該給予的支持,一樣都不能少。一串金幣似的車流叮叮咚咚流通起來了。
劉珍依舊沒聽他說話。這娘們也真是的,范明瞪了她一眼,跟她提要求時,她間歇性耳聾,說帶她出去玩,她耳朵比誰都靈,也不學學他母親,一身端莊體面,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凈凈。他奶奶生病臥床時,他母親一勺一勺喂他奶奶喝粥,街坊鄰居都夸他母親是個好媳婦。他父親又不是沒打過他母親,那時風言風語多了,他母親不也是青一塊紫一塊地熬過來了嗎?他父親打得再兇,他母親不是照樣洗衣做飯,賺錢補貼家用?他母親嫁到這個婆家,就是婆家的人,就應該為婆家做事。真不知道這個世道怎么了,范明又瞪了劉珍一眼,現在媳婦不但不伏低做小,反而頭翹尾翹,翹上天了。范明走到了陽臺,打開窗戶,抽起了煙,背后劉珍在叫嚷懷孕了不能聞煙味。可真是慣著她了,范明皺著眉頭捻熄了煙蒂,要是擱在他老家,老爺們兒上來就是啪啪兩巴掌。這社會怎么了?范明瞧著天上的月亮,現在婦女要騎在老爺們兒身上作妖了?老天也不管管,范明沖著天上的月亮吐了口痰——這日子沒法過了。回過身時,范明臉上又堆滿了笑意,劉珍一天不讓步,這房子他一天都沾不上一根毛。他已經看好了,劉珍和他的臥室里有一個飄窗,將來他可以和俞紅在那里尋歡作樂——劉珍那死魚樣,跟她講過多少遍飄窗的重要性,她都理解不了的。范明打開了和俞紅的對話框,俞紅發來了一些黃色的動圖,還有幾條語音,撩得范明那叫一個心花怒放。女人的孕期那么長,就應該給她們的丈夫找到一些發泄精力的途徑。劉珍在洗澡的時候,范明推門進去過,那一個蛤蟆樣,再硬的鐵桿也被壓扁了。“你洗你的澡”,范明和顏悅色地說,“也給咱倆的寶寶好好洗一洗,生出來又白又漂亮。”劉珍伸手去擠沐浴露,那笨拙的模樣,真像個蛻了皮的皮球。俞紅又發來了她的自拍照,紅色的尖頭高跟鞋,還有閃鉆的黑絲。學生時代咋就沒注意到她的大長腿呢?范明納悶,那時候光顧著看1234,abcd了,一心想去大城市發展,有個好工作,有個大房子,他們一家和和美美地過著人上人的生活。這個夢想差不多已經實現一半了,只要劉珍肯讓步,他不僅是人上人,他家也會越來越紅火,劉珍是個旺夫命,升職加薪,升官發財,無數美女都等著他。俞紅又發來了信息,范明覺得還是要請她喝杯奶茶,聊了這么長時間的天,怎么能不更進一步呢?范明讓俞紅發個定位,又告訴劉珍,單位喊他回去改材料,要很晚才能回來,如果領導還是不滿意,今晚他就睡在單位。
范明很滿意俞紅那精致的妝容,眉是眉,眼是眼,裙子那么短,還是包臀的。兩人愉快地吃了頓晚飯,在德基逛了逛,范明給俞紅買了身連衣裙,俞紅穿起來前凸后翹,范明說回賓館后就穿這個。在酒吧喝了兩杯清酒,兩人黏黏糊糊就到了賓館房間里。范明覺得自己重返了十八歲,俞紅就坐在他座位前頭,濃郁的發香讓他心醉神迷。俞紅緊緊地拉著他的手,他仿佛又抱起學校籃球場上的籃球。俞紅咬住了他的耳朵,一陣春風拂過了他的面龐,他的母親變年輕了,他的弟弟能重新下地走路了。他愛他的媽媽,就像他愛天底下除了劉珍之外的每一個女性一樣。“怎么樣?”俞紅抽出一根煙,遞給范明。“通了。”范明說完,熟練地叼起了煙。俞紅靠在他的肩頭,說范明家里那么多像他一樣有用的人,能不能給她安排一份工作?她喜歡大城市,她想留在南京。范明聞著她的發香,銜著煙的手指猛地一哆嗦,“這不是件小事嗎,”范明壓低了嗓子告訴俞紅,局長允諾他,明年科長的位置已經給他留著了,等他當了科長,不知多少人來找他辦事呢。俞紅咯咯笑,臉龐依偎在范明的胸膛,手指頭一根一根逗弄著范明的胸毛,“那可說定了哦,將來要是有人給你送德基的購物卡,記得留兩張給我買裙子。”范明被俞紅的發香熏得迷了眼睛,情不自禁地講起了他有多大能耐,他認識南京多少領導,單位上多少女下屬給他獻殷勤,俞紅一邊笑著,一邊把他的胸毛一捋一捋。
等范明趕到時,劉珍還在手術室里觀察,丈母娘和老丈人守在病房外。丈母娘說,劉珍洗澡時摔倒了,她倒垃圾回來,劉珍已經昏過去了。丈母娘一邊嘆氣一邊出去打熱水,老丈人拍拍范明的肩膀,什么也沒說。俞紅還在不停地給他發消息,他也不方便打開來看。他母親打來了電話,詢問劉珍的情況,范明說了幾句后,他母親提出,劉珍現在月份大了,需要多點人照顧,范明要不就和老丈人提一提,讓他們住進來,她和他爸好好伺候兒媳婦。掛了電話,范明坐在醫院的塑料凳上,握著手機,長久不說話。他不知道怎么和老丈人說,事實上,他也不想和老丈人說。不知哪里傳來一聲啼哭,范明猛地抬頭,是一個女人抱著襁褓里的嬰兒經過這里。范明想起劉珍給她講過一個故事,說耶穌沒有生物意義上的父親。沒有父親,沒有父親怎么會有孩子呢?抱著嬰兒的女人消失在走廊深處。范明的母親不停地打電話,俞紅也在發消息,他關閉了手機。他是個有父親的孩子,這件事令他感到多么沉重。手術室外靜得可怕。他在流淚,在懺悔,也在沒完沒了地戰栗。
【作者簡介】
龐羽,生于1993年3月,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鐘山》《天涯》等刊發表小說若干,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選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我們馳騁的悲傷》《白貓一閃》《野豬先生:南京故事集》《年輕人的好運氣》;現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