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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減速”的鄉土——評劉亮程《長命》
    來源:北京文藝觀察(微信公眾號) | 蔡巖峣  2025年05月26日08:19

    和《本巴》相似,劉亮程在《長命》里“發明”了一種新的游戲——追鐘聲。游戲的內容大致如下,幾個孩子站在村口,留一個孩子在關公廟前的榆樹下敲鐘,當看見敲鐘的木棒舉起,孩子們就撒腿狂奔,他們比賽看誰跑得過鐘聲。木棒剛敲下時,孩子們尚能跑在鐘聲之前,隨后鐘聲趕來,和孩子們跑在一起,后又飛快地蓋過頭頂,跑進戈壁。與鐘聲玩追逐游戲的孩子們想贏是徒勞的,但他們發現,每當鐘聲從身后追來,遠方的石人子山和茫茫戈壁就會傳來另一口鐘的回響,相聚千里之遙的兩片鐘聲,就這樣在荒涼空曠的時空里交錯和共鳴。

    從表面上看,《長命》里的游戲是一場關于“速度”的較量,人逃逸于鐘聲或被鐘聲趕上,勝負在于“聲音”的奔襲與“人”奔行的速率。但進一步細究,這場游戲所指涉的更是“碗底泉”鄉土世界的本真存續問題。也即鐘聲與人之間的較量,實則隱喻著“碗底泉”鄉村面臨現實世界發展的先進與落后,建設與淘汰之間的矛盾。為此,劉亮程專門在小說中引入了一組時間性對立——也是情節沖突的核心結構,李鄉長奉上級命令要在限定時間內完成“碗底泉”的搬遷工作,而郭長命的父親郭代道執意不肯,因此李鄉長將上級壓力轉嫁給了長命。同時,小說中的另一組矛盾,也即上述矛盾的分支和化身,是作為獸醫的長命未能完成鄉里布置的土黃牛改種,以西門塔爾牛取代土黃牛的任務。兩“罪”相加,長命被鄉里撤職查辦,作為鄉村“神巫”的魏姑,更因為“煽動”村民拒絕搬遷——這一極端“封建落后”的對抗性行為,被判入獄三年。

    《長命》中的現實情節主要由上述兩組矛盾沖突推動。這種沖突在本質上是一種二元性的“現代性沖突”,它是非此即彼的,在兩種根本不同的觀念之間展開,又內在于可以被命名為“時代”的現代性語境之中。熟悉當代鄉土題材小說的讀者,對這種現代性沖突結構一定再熟悉不過。無論是《創業史》中的梁生寶與梁三老漢,還是《秦腔》中的夏君亭與夏天義,長久以來作家們習慣使用這種二元對立結構。這一結構的好處在于,它能在鄉土中國散點、多元、復雜的現實中迅速地建立起“情節”,深化小說的主題,并達到回應作家所處時代之“深度現實”立意的目的。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只要想建立“情節”,這種二元結構往往適用。但在今天,這種寫法還能繼續保持魔力嗎?它是否正面臨來自現實的更多質疑?如果將鄉土世界的種種問題抽象為一對對不同觀念之間的二元對立,抽象為鄉土世界的過去與未來,終結與可能之間的對立,是否過于簡單了?是否沒有實現文學對現實的把握,反而減損了鄉土世界本身已極為脆弱的可能性,并甚而是一種倒退?我們可以看到,在這些二元結構中,有抱負的寫作者往往竭力弱化自己的主觀判斷,以達到歷史態度的中正平和,但二元結構本身的屬性并不會因為敘事態度的客觀化而有所改變,簡單僵化的危機仍然如影隨形。近年來,在表現鄉土社會新面貌、新變化的作品如《白洋淀上》《雪上大地》中,這一二元性(時間)結構仍然存在,甚至更為明顯。王家寨和阿尼瑪卿州的“現代化”沒有遭遇更為具體和根本性的艱難,反而“迅速”化解了矛盾,沿著某種樂觀的現代性想象迅速蛻變并成功轉型。

    當然,試圖以文學把握現實和歷史是困難的,那是一個更為宏大的話題,遠非這篇小短文所能討論。我在此想提出的意思只是,我們需要再次重視長篇小說的“速度”。在書寫“改革開放”以來鄉土經驗的小說中,“速度”的重要性越發凸顯,它既指作家描寫的歷史內容發生、流逝的現實速度,也指作家感受歷史變遷時的心理速度。前者由作家書寫的內容、內容所占的篇幅,以及小說情節的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等具體安排和細節所決定;而后者則更多地關切于作家的歷史觀。以楊志軍的《雪山大地》為例,當小說中的歷史時間從六十年代進入“改革開放”以后,也即以“父親”發展草原上的“沁多貿易”為標志,小說的敘事陡然“加速”。這里的“加速”不僅指小說的“內容”過于豐富,而敘事的篇幅有限,因此導致小說膨脹、過滿,也指小說的敘事從彎曲一下子變得“筆直”,原本生動的生活細節、空間場景的切換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讓位給了歷史最終目的的呈現。歷史有了過于明確的期待,路兩邊的風景再美,也難免成了走馬觀花。

    劉亮程寫作的意義,當然包括這部最新出版的《長命》,就在于提醒當下關于鄉土或所謂“新鄉土”的寫作,可以慢下來,減緩速度進行敘述。雖然小說中的二元結構仍然存在,但其并不是唯一的意義發生源,與現實沖突并置的還有另一個屬于“魂”和“神”的世界,此一世界對單一的現代性沖突進行了“減速”。一方面,它在小說敘事的內容上展現了作家思想的自由和想象力。小說開頭,作者以“連生”落水起筆,寫被洪水吞沒的天津知青,如何喚醒了“我”(魏姑)身上的“神”。并由此將關于“魂”和“神”的敘述,作為了小說最主要的內容加以呈現。“魂”和“神”背后勾連的,實際是源遠流長的家族記憶與歷史。“魂”的分量足夠輕,處理的時候“快”不得,一“快”就散了。小說里寫長命的父親郭代道有“恐癥”,也就是“魂”不全的病癥,這病要從郭家的祖先郭子亥說起。當年在肅州匪亂中,郭子亥和母親僥幸逃生但被嚇掉了半個魂,遷居“碗底泉”后,郭家的子孫們就生性膽小。魏姑和長命跋山涉水前往肅州,正是想將祖先的魂魄召回來,一改膽小的毛病。招魂事件的起因和過程都是“慢”的,也是“輕”的,需要抽絲剝繭,追根溯源,快不得。而在小說主要情節之外,作者時不時宕開一筆,寫魏姑安慰被拆遷驚動的孤魂野鬼,超度因車禍死去的一家三口,敘述母親與自己如何“有神”的經歷等,都是“魂”與“神”的顯現。在此,作家寫作“魂”和“神”并不是為了營造某種奇觀,而是將鄉土社會的歷史、現實,不同層面的可能性存納入到同一個時空中進行展示。歷史的懸疑和癥結在此刻被尊重,無法言明的內容和敏感性的話題也沒有被輕易拋棄,相反最終得到了一種存在的形式。

    從敘事內容的自由和想象力出發,作家劉亮程更踐行著一種普遍聯系、多元且包容的歷史觀。如果說《長命》里的“魂”代表的是歷史與歷史中人的存在,“神”代表的是接通這一存在的主動性力量,那么這兩者的中介即是“鐘”。小說里,長命提出要重鑄“碗底泉”的“鐘”給父親招“魂”(原來的“鐘”被煉了鋼),但招“魂”也不是唯一的目的,“鐘聲”能讓千里歸家的魂魄有接引,“鐘聲”響起四方就平安了,草里的蟲會醒,水里的魚會動,土里的先人會睜開眼睛。劉亮程的散文和小說一直被認為有神性,劉亮程本人也被譽為“鄉村哲學家”,這些評價與他作品里時時流露出的自然有靈論密切相關。而如果說小說里的“魂”與“神”是敘事內容的載體,那么“魂”與“神”背后的“靈”才是更為本真的東西。所謂“靈”是萬事萬物之間的普遍聯系,是戈壁曠野中交響共鳴的鐘聲,而當這種普遍性的聯系斷裂,“魂”和“神”也就同樣不存在了。魏姑坐牢三年出獄,此時的她已“無神”,她自陳“那個地方太嚴肅,不適合神存在”,“神”走了并且永遠找不回。但問題的悲涼之處是,魏姑畢竟有過“神”,而“無神”才是我們一直以來的處境。

    近些年來,關于現實感受的變化,被反復提及的一個詞是“加速”,“加速”描繪的是一幅充滿誘惑和危險的未來圖景,總的來說,危險大于誘惑。“加速”進一步導致了大眾的“無神”,或生產“偽神”。而在小說里,“加速”的含義更加幽微,它有可能是偽裝的“真理”,有可能是無言的“放棄”,更有可能是虛偽的“合謀”,但無論如何,“加速”導致了對“人”的進一步損耗。不同于某些時下流行的敘述,《長命》中的鄉土,是明顯“減速”的。雖然作家在小說里所依托的,是趨于保守的觀念,是對祖先的崇拜,沒有更為飛揚的想象,且小說里關于現實矛盾的書寫,關于歷史癥結問題未能完全充分地展開等等,但畢竟觸及了一些真問題。這個問題就是,面對現代生活加速度的嘲弄,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存在。一個命里“無神”的人,或許也可以心中“有鐘”,并且自己敲響著這口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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