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是近年來一位較有影響的青年散文家，已出版《與父親書》《聲音博物館》《誰還能衣錦還鄉(xiāng)》（“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3年卷）《斯卡布羅集市》《寄居者筆記》等多部散文集。近五年來，向迅的散文頻頻獲獎，2021年出版的《與父親書》一書就曾獲第十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江蘇省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等，并入選多個文學榜單。

沉默的父母，呼噪的自然

在向迅的散文中，仿佛有一條浩浩蕩蕩從鄉(xiāng)村流往城市、從過去流到現(xiàn)在的時間河流，銀白色的月亮給這些時光賦予了神性的光澤，向迅就在河流中打撈那些或沉默或喧囂的記憶。讓人記憶尤為深刻的，是向迅作品中的聲音景觀。這種聲音景觀一方面是現(xiàn)實中人與人之間的“沉默”與“隔絕”，另一方面是大自然的蟲鳴獸嘯、植物招搖。通過對各種聲音景觀的聽覺呈現(xiàn)，向迅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屬于鄂西的地方書寫，展現(xiàn)出獨特的鄉(xiāng)村美學的質(zhì)地。

《與父親書》由六篇散文構(gòu)成，通過碎片化的敘事拼貼出鄉(xiāng)村生活的圖景。在向迅的書寫中，最常見的可能就是“沉默”。這種沉默存在于父子之間、夫妻之間，彌漫于日常的倫理生活中。《時間城堡》中寫道：“父親從不唱歌，也沒有誰見過他偷偷地哼過一句。他巨人般的身影在房間里移動的時候，我們把正要說出的話緊急收回，讓它們在舌頭上打轉(zhuǎn)，讓它們順著發(fā)癢的喉嚨回到肚子里。”生活中的父親勉力維持生計，性格粗暴簡單。而在《巴別塔》中父母之間緊張而孤獨的關(guān)系，以“玉米面飯”式的生存循環(huán)作為隱喻，形成了一種鄉(xiāng)村式的孤獨。

向迅筆下沉默的父母并不是個案，而是“父親們”“母親們”的集體象征。《弧形繩索》中的祖父同樣是粗暴的父權(quán)形象。盛夏時分，蘋果成熟的時候，孩子們抵抗不了誘惑去偷摘，就會被祖父咒罵和懲罰。“祖父漫長的一生，都與怒火為伍”，而與之相反，“祖母的一生，就耗費在園子里”，被不停的勞作填滿。父親是沉默而嚴厲的，母親是沉默而隱忍的，“母親的一生，都被父親的影子覆蓋”。雖然父親看似是強勢的一方，但他也并不快樂，祖父和祖母都不愛父親，“父親的一生，像個孤兒”。還有村莊里孤獨的祖母們：“村子里的祖母們總是這樣，她們擅長隱身術(shù)，把自己隱匿在廚房，周身浸滿油煙味，連手帕上都是；把自己隱匿在玉米地里，汗水打濕她們的每一寸皮膚，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把自己隱匿在蘋果園里，蘋果花在她們頭頂上一朵一朵盛開……”她們的生命充滿了無休止的勞作、沉默而失語的付出。由于孤獨，她們只能養(yǎng)雞喂貓，在它們的身上獲得慰藉。“祖母們都是孤獨的。她們需要一群雞，需要它們‘格魯格魯’哼鳴起來，需要它們不管不顧地奔跑起來。她們失去的羽毛，在長長的夢境中，重新生長出來。”父親們用沉默構(gòu)建起堡壘，以此掩飾內(nèi)心的虛無和孤獨，母親們成為生活與情感上的失語者，這種沉默的心靈景觀比吶喊更讓人震撼。

在向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看到鄉(xiāng)村倫理關(guān)系中“震耳欲聾的沉默”，但同時也可以聽到各種自然界的聲音。這些聲音可能來自動物的悲鳴，來自植物在風中的招搖，也具有一種“自在性”。加拿大學者梅爾巴·卡迪-基恩在《現(xiàn)代主義音景與智性的聆聽：聽覺感知的敘事研究》一文中，將聲學概念與敘事理論相結(jié)合，對弗吉尼亞·伍爾夫小說中的聽覺敘事進行研究。她指出，耳朵可能比眼睛提供更具包容性的對世界的認識，但感知的卻是同一個現(xiàn)實。在鄉(xiāng)村世界，廣闊的田野讓對聲音的傾聽變得日益重要。

向迅的作品里描寫了村莊中各種各樣的聲景。《聲音博物館》描寫村里殺豬的情景，將其稱為“一場事先張揚的屠殺”，“豬絕望的悲鳴，像一道道雪亮的閃電，在天使們內(nèi)心深處的空曠地帶裂開，無數(shù)個回聲，就像森林里潮濕的落葉，疊在一起”。《鼠患之年》中描寫夜晚老鼠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因為吃得太飽，每個晚上總會有一只得意忘形的老鼠從滑溜溜的玉米棒上摔倒。那個聲音，如同一小袋面粉忽然側(cè)翻在地時發(fā)出的聲音，沉甸甸的”。在這里，人與人之間的沉默，放大了自然界的聲音景觀，同時也使這種聲音景觀成為一種具有撫慰性的聽覺體驗。

柔美而神秘的鄉(xiāng)村書寫

向迅是鄂西人，他的鄂西書寫縈繞著獨特的氛圍與神秘，這種神秘與馬爾克斯式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異曲同工。在《誰能還給你一個故鄉(xiāng)》中，作者描寫了一個充滿詩意的村莊：“月亮不聲不響地自東山露出了馬腳，似有身披袈裟的僧人在河里走動，雪白的經(jīng)文鋪了一地。”這里有各種來自山野的植物，形成了一種充滿山野氣息的南方景觀：村里西邊懸崖上的波斯菊，“到時間了，它就在懸崖上燃燒起來。我猜，它褐色的莖稈里面，藏著流動的時間之鐘”。還有結(jié)香花，當?shù)亟小皦艋洹保八鼈兛偸窍乳_花，然后才長出密不透風、柔軟而又脆弱的綠葉。它們的枝條韌性十足。用夢花樹的枝條綰一個結(jié)，同時許一個愿，便可成真。祖母說”。到了春天，“映山紅開得遍山遍野，像是從山頂潑下來的云霞”。鄉(xiāng)間有著可以把表妹香迷糊的黃玉一般的蘭花，眾多花草植物自由成長、蓬勃有力，呈現(xiàn)出一種幽寂孤絕的鄉(xiāng)野氣質(zhì)。

《時間城堡》中鄂西農(nóng)村似乎還生活在前現(xiàn)代的環(huán)形時間里，漆樹上住滿了貓的靈魂，墓地里居住著死者。“有時，他們還以蛇的身份回來。有時，他們還以蛐蛐的身份回來。有時，他們還以蜜蜂的身份回來。有時，他們還以蝴蝶的身份回來。有時，他們還以風的身份回來。有時，他們還以雨的身份回來。”《弧形繩索》里描寫盛夏之日，“金屬的烈焰在天空熊熊燃燒，斑斕絢麗的花朵在陰影里兀自發(fā)光”。向迅的鄉(xiāng)村書寫結(jié)合了鄂西巫儺神秘文化與倫理敘事，承接了南方的婉約和浪漫，又具有亦巫亦鬼的魔幻色彩。

向迅的鄉(xiāng)村書寫還呈現(xiàn)出一種憂郁氣質(zhì)，但這種憂郁又是不斷延展與破局的。在倫理性的“沉默”與自然界的聲音景觀中，向迅著力表現(xiàn)的是傳統(tǒng)倫理關(guān)系在時光中的重構(gòu)，比如《與父親書》中的父親書寫：隨著兒子日益長大，父親逐漸衰老患病，父子重新獲得反思彼此關(guān)系的可能。向迅在《與父親書》的自序中，提到了父親從北京、貴州、烏魯木齊等地給“我”寫信。信中的父親，和現(xiàn)實中的父親截然不同，寫信的父親以“吾兒向迅”開篇，透露出一絲溫情與暖意，緩和了現(xiàn)實生活中緊張的父子關(guān)系，讓他們得以進行持續(xù)的溝通。就像卡夫卡只能在書中向父親傾訴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敢說出的話，向迅的《與父親書》也是用文字的方式打破了現(xiàn)實中父子之間“終于啞口無言”的尷尬局面，通過書寫一條“可以通往對方內(nèi)心世界的小徑”，與父親進行了一次精神上的長談，重構(gòu)了流動的美學圖景。

（作者系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