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城》2025年第3期|于懷岸:觀音手(節選)
    來源:《長城》2025年第3期 | 于懷岸  2025年05月30日08:22

    于懷岸,湖南湘西人。在《花城》《長城》《江南》《山花》《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長中短篇小說二百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著有長篇小說《青年結》《巫師簡史》《合木》,中短篇小說集《遠祭》《想去南方》等。

    觀 音 手

    ◆◇  于懷岸

    出門或是回屋前,孟金弟總是先去灶房里洗手。灶房是東頭偏屋,有灶臺、砧板案和洗菜池子。洗菜池子上方的水龍頭離地面不足一米,孟金弟勾腰洗手矮了些,蹲著呢又高了點,怎么弄都欺腰,她就擺了個小馬扎,坐著洗。每次洗手,孟金弟至少得花一兩分鐘時間,嚴格按照“七步法”流程進行,涂抹三次肥皂,十指交叉,反復搓擦手心手背,然后張開五指沖水,最后再清洗手腕和指甲縫里積垢。孟金弟不喜歡用洗手液,只用肥皂,她覺得洗手液溜滑黏糊,惡心倒也說不上,就是感覺不舒服,手感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孟金弟年輕時做過一二十年赤腳醫生,做老保姆這一行也有好幾年了——葫蘆鎮人把服侍老人的人叫作老保姆,哪怕只是十七八歲的小妹子,也叫老保姆。大半生來孟金弟使用過各種各樣的消毒液和洗滌劑,酒精、碘伏、雙氧水、香皂、洗衣粉,她都用過,所有的洗滌劑她都用不習慣,倒在手上時那股涼意直浸心脾,搓揉時又滑又黏的感覺令她心里膩膩歪歪的,她更喜歡觸摸肥皂時手心手背產生的摩擦感,這種感覺更真實,也更細膩,是實物與實物的觸碰,讓人心里頭踏實,不像洗手液,滑滑溜溜,讓人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虛無感。年輕時孟金弟有一雙小巧白嫩、柔若無骨的手掌,現在老啦,手心開裂起皴,手背青筋暴突,整雙手掌像老鴉藤一樣,又枯又干。

    真老啦!

    每次洗手時孟金弟都會走神,怔怔地望著這雙老鴉藤般的枯手,努力回想它們年輕時的模樣。這雙曾經令她無比自豪的手,曾是那樣的白嫩、柔軟、靈巧,現在孟金弟一點回憶不出來,也想象不出來它們曾經的樣子。洗完手,孟金弟掏出鑰匙打開灶房跟正屋相連的二門,開鎖進屋,或關門落鎖。若是出門,她會輕輕地關好灶房門,扣上鐵絲做的扣絆。孟金弟家的灶房門都從不上鎖,只在扣絆上插根指頭大小的木棍,哪怕出遠門,幾天幾夜不回家。灶房里除了鍋碗瓢盆,啥也沒有,賊不會來偷這些東西。就是正屋里,也沒什么值得偷的,存折孟金弟無論去哪,都隨身揣在心口上,家里除了桌子凳子和被褥,也沒啥好東西了。如果真有小偷來行竊的話,除了這一雙手之外,孟金弟再也想不出家里還有什么能讓小偷看得上眼的東西。這雙手,誰能偷得走呢?就是偷得走,這也是一雙勞碌的手,起早貪黑,勤扒苦做,用的都是這雙手,誰又會偷去讓自己更勞碌?

    孟金弟做老保姆快三年了。有活沒活,她都每天早上七點半出門,左拐,走出村巷,過了接生橋就到葫蘆鎮。過橋后再往前走兩百來米,就是菜市場。孟金弟家住葫蘆鎮三里外河對岸的西溪村,早幾年撤村并鎮,西溪村已并入鎮西社區,人們習慣上還是叫它西溪村,不叫鎮西社區。路過菜市場時,孟金弟會進去買些菜,提著去雇主家,從買菜講價時起就算正式開始這一天忙活了。若是這天沒有工做,她也會買上些菜,提回自己家,生火做飯。沒活兒做時,孟金弟從不去鎮政府門前的廣告墻上找活兒,她只在家里等活兒。一般來說,她在家里待不了兩天,衣兜里的老人機就會發狂地叫喊起來。手機屏幕一亮,不用接聽,孟金弟也知道是請她出工的信號。掛上電話后,最多一兩個小時內給她打電話的人會提著牛奶或營養快線盒子登門接她。

    談好價錢,孟金弟跟著那人去他家里。

    在葫蘆鎮孟金弟是毫無爭議的頭牌老保姆,不僅鎮上人上門來請她,酉北城里也經常有人慕名來請她。孟金弟一般不會出遠門,她不愿意在別人家住宿。她對雇主很挑剔,那些單身一人在家的護理對象,無論男女,不管薪金多豐厚,孟金弟都會回絕。也就是說,任何雇主來請她,孟金弟只會答應僅在白天出工,晚上十點前她是一定要回家的。她不愿意在雇主家留宿。這是孟金弟的底線,沒得談。

    孟金弟不肯在雇主家留宿,是因為她曾有過很深很深的心理陰影。

    三年前,孟金弟第一次接老保姆活兒,是服侍鎮上彭再明八十一歲的老娘。彭再明是葫蘆鎮有名的企業家,在鎮上有一家很大的食用油廠。他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在酉北城里上班。他老娘叫吳冬梅,男人彭三望年輕時就死了,她一個人拉扯大三個孩子。大概十幾年前吳冬梅就不住葫蘆鎮了,被大兒子接去酉北城里住,葫蘆鎮很多老人都很羨慕吳冬梅命好,說她住在城里有老保姆服侍,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那天彭再明上門來時,孟金弟很驚訝,他想不通彭再明為什么會雇請她做老保姆。

     “我從沒做過老保姆呢。”

    孟金弟一口回絕了他。這些年來孟金弟一直在做月嫂。葫蘆鎮月嫂的行情每天四十塊錢,按天結算。孟金弟年輕時不僅做過赤腳醫生,還做過很多年接生婆,別人請她開價一般沒下過五十塊一天,也有開出六十七十一天的。做月嫂跟產婦和嬰兒打交道,血水、屎尿很腌臜,但收入不錯,孟金弟一直做得盡心盡力。

    彭再明說:“孟嬸你肯去的話,我給你開三千一月。”

    “你莫講鬼話。”孟金弟不信。

    “我都是你接生的,我跟嬸子還能講鬼話?”

    沒有人會和錢過不去,孟金弟有些心動,她想了想,又說:“你媽太胖啦,我怕搞不動她。”

    彭再明確實是孟金弟接生的,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兒了。四五十年前孟金弟和吳冬梅曾在一個生產隊出工,是老熟人。那時的吳冬梅瘦得像麻稈,大風一吹就會左搖右擺,但她老年有福,五六十歲后像吹氣球一樣發胖起來,現在至少有一百六七十斤重。彭再明肯出三千一月,想必吳冬梅已癱瘓在床,莫說幫她翻身、換衣,就是扶她坐起來,孟金弟估計自己都會很吃力。

    “她能吃能喝能動,上下樓都不要人扶。”

    “那請老保姆干嗎,你家錢多,燒包?”

    “吃喝拉撒她自己都行,你只要做做飯菜,最多兩三天幫她洗次澡,莫讓她亂跑出門找不著就行。”彭再明如實地告訴孟金弟說他媽這兩年患有阿爾茨海默病,能吃能喝能跑確實不假,但她做過的事馬上就忘記,跑出門就不認得回家的路,所以得請老保姆全天候看管。

    孟金弟做過很多年赤腳醫生,也算是個醫務人員,阿爾茨海默病她以前從未聽聞過,彭再明給她解釋說:“這病就是老年癡呆癥。”孟金弟明白了,就是老年人丟三落四忘這忘那,像個小孩子要人哄著守著,她想哪怕就是小孩,那也是七八歲十歲的小孩吧,總比像鼻涕蟲一樣軟沓沓滑溜溜的嬰兒好侍候。

    “你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可不負責任喲!”

    “八十多歲的人了,真那樣當然不要你負責!”彭再明說得很真誠。

    “要是萬一哪天她走了,我可是要‘霉運錢’喲。”

    “霉運錢”是指老保姆在服侍老人時,若是老人走了,哪怕只開工一天也按滿月結算,另外還得加一千塊錢作為心理補償費。

    “按葫蘆鎮老規則辦,不少你一分。”

    “那行,我試試看吧!”

    當天下午,孟金弟就住進了彭再明家里。

    彭家是一棟獨立的小洋房,在鎮東頭田家灣,這里以前是一片稻田,現在也只有零星的互不相連的幾棟小洋樓。彭再明老婆趙小艷和兩個孩子都住酉北城里,房子里只住彭再明母子倆。吳冬梅挺歡迎孟金弟的到來,一進屋就拉住她的手不放。老姐妹倆本來就是熟人,好幾年不見,話題多的是,說也說不完。整個下午,孟金弟跟吳冬梅聊得挺愉快的,做晚飯時吳冬梅還幫著她打下手,擇菜、淘米和洗碗,就像孟金弟是來她家里做客似的,孟金弟攔都攔不住。吳冬梅滿面紅光,高喉大嗓,氣色好得不像個老人,更不像個病人,除了耳朵背,說話需要很大聲她才能夠聽到外,其他方面她都行動自如,吃飯穿衣,上下樓梯完全能夠自理,在孟金弟看來,彭再明給她請老保姆,完全是他家有錢燒包,顯擺。

    孟金弟心里有點竊喜,這活兒比做月嫂強多了。

    不想一到晚上,孟金弟的噩夢就開始了。

    晚上十點睡覺前,一切正常,吳冬梅沒有發作所謂的阿爾茨海默病,洗澡都是她自己洗的。洗了澡后她們都回房睡下了。孟金弟房間在吳冬梅的隔壁,她怕吳冬梅晚上亂跑,反鎖好大門后又躺在床上等了大半個小時,直到沒聽到吳冬梅房里有一點動靜,才放心地入睡。

    睡得正迷糊時,孟金弟突然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驚醒,她起床去開門,看到吳冬梅在敲隔壁房門,嘴里喊著:“再明,再明!”

    孟金弟說:“再明沒回來,他在廠里呢。”

    吳冬梅像沒聽到孟金弟說話,更像沒看到她這個人,頭也不扭繼續擂門,大聲叫喊:“再明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羔子,快給老娘開門,老娘出不去,快憋死了。”

    吳冬梅情緒暴躁,不僅用手擂門,還用腳踢門,她就像被關在一間沒有氧氣的房間里,不破門而出就要憋死。孟金弟上前扶住她,好言勸慰她說再明真的不在家。哄了好一陣子,吳冬梅才冷靜下來,相信了她的話。孟金弟扶她回房躺下,剛蓋好被子,吳冬梅猛不丁地坐起來,大聲質問孟金弟:“你是誰呀,你咋在我家里?”

    孟金弟愣怔了一下,給她解釋說:“我是再明雇請來照顧你的。”

    “大半夜的你在我家干啥,你是小偷吧?”吳冬梅繼續質問她。

    “老嫂子,你看清楚,我是金弟呀,”孟金弟又好氣又好笑,“是再明花錢請我來照顧你的。”

    吳冬梅對著孟金弟咆哮:“誰要你來照顧,我動不了還是快死了,咋要人照顧?你趕緊給我回去!”

    孟金弟不想跟吳冬梅吵架,退出了房間,關上門,讓吳冬梅一個人在房里嘀咕。上了趟衛生間出來,孟金弟再貼著門板聽吳冬梅房里悄無聲息了,才敢回房去睡。這一折騰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已到深夜了,孟金弟又累又困,一上床就呼呼入睡,進入夢鄉。也不知過了多久,孟金弟突然被一聲巨大的震動驚醒,耳朵里傳來一聲炸響:“你這臭不要臉的女人怎么睡在我家里!”

    孟金弟拉亮床頭燈,看到床邊站著怒氣沖沖的吳冬梅,她已經扯走了孟金弟蓋著的被子,抱在自己的懷里。吳冬梅又一把拉起孟金弟往房外掀:“臭不要臉的孟金弟,你睡我家干嗎?你想占了我家的房子啊!”孟金弟個小瘦弱,哪是體胖如牛的吳冬梅對手,她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孟金弟提下了床,推出房門外,然后“啪”的一聲關了房門。

    這晚孟金弟就躺在沙發上湊合了一晚。

    第二天清早,吳冬梅還沒起床,孟金弟就給彭再明打電話說這活兒她干不了。

    “孟嬸,我正在出差,要幾天后才從外地回來,您等我回來再講行不行?”彭再明接電話時一點也不驚訝,低聲下氣地求孟金弟。

    孟金弟問他:“晚上我想回自己家睡行嗎?”

    彭再明說:“我媽晚上犯病有時會一個人出去,一出門她就找不回來,附近不是稻田就是水塘,等我回來您再走好不好?最多兩三天我就回來。”

    孟金弟沒有辦法,只好留在彭家等彭再明回來。

    一到白天,吳冬梅又恢復了眉慈目善、和顏悅色,沒有一點蠻橫跋扈的樣子。昨晚的事她似乎一點也不記得了。孟金弟確信她不是裝的,是真不記得了。一整天,她都在跟孟金弟扯白話。很奇怪,好幾十年前的事兒她都記得清清楚楚,譬如在生產隊時,隊長是誰,修了哪條水渠,誰跟誰搞破鞋,都說得毫厘不差,但眼前發生的事兒她卻很快就忘記得干干凈凈,吃飯時她不記得是誰做的飯菜,以為是自己做的,老問孟金弟哪個菜燒得好吃?明明拿在自己手里的東西她會滿屋去找,剛剛打翻的水杯也會死不認賬,賴在孟金弟頭上。

    孟金弟洗衣拖地,做飯炒菜,邊干活兒邊跟吳冬梅聊天扯白話,一天的時間很快打發走了,又到了晚上。一到晚上十點上床睡覺后,吳冬梅就故態復萌,睡下一會兒后她就爬起來擂門,高聲叫罵,攆孟金弟滾出她家。這次孟金弟有了經驗,任憑吳冬梅怎么敲門,用最難聽最污穢的語言罵她,她就是不起來,就是不給吳冬梅開門。她想反正已經辭工了,等彭再明一回來她就回家了。

    吳冬梅鬧騰一陣子后,就回房去睡了。有時吳冬梅也會鍥而不舍地叫罵半個小時,甚至更久,孟金弟就蒙著被子捂著耳朵在被窩里哭,她真后悔接下這個活兒,自找罪受。她想自己沒比吳冬梅小多少歲,也是個老人了,白天服侍她,晚上還得受她辱罵,憑啥子呀?就憑她有有錢有勢的兒女嗎?再想想自己孤家寡人一個,越想越恓惶,老眼里的淚水就流得更多了。

    又過了好幾天。孟金弟每天給彭再明打一個電話,問他啥時回來。夜夜這樣被吳冬梅折騰,她根本睡不好,彭再明每次接電話都說在出差還得一兩天才回來,孟金弟讓他給姐姐彭秀明打電話,叫她抽空來趟葫蘆鎮,再給吳冬梅雇個老保姆,彭再明嘴上答應好好的,一連七八天過去了,就是不見他們姐弟倆影子。

    這天中午,孟金弟去菜市場買菜,碰到也做老保姆的顧有蓮。顧有蓮給郵政所李家華服侍老娘,這是一個癱瘓多年的老人,工資每月一千五,顧有蓮聽說彭再明給孟金弟包吃包住開三千一月,驚得頭上的發簪子差點掉下來,當她聽到孟金弟抱怨吳冬梅晚上鬧騰整晚睡不好覺時,給她出主意說:“去衛生院找熟人,開點安眠藥,晚上偷偷給她喝。”

    “這不太好吧?”孟金弟知道這藥不僅副作用大,而且用得好確實能讓人睡死去,用過量就會讓人真死去。她做月嫂時就聽人說過,有些保姆給小孩喂這個東西,這種缺德的事兒孟金弟不會干,連想都不會想。

    顧有蓮安慰孟金弟說:“反正那么多錢一月,辛苦點也值。”

    “我已經辭工了,”孟金弟慫恿顧有蓮,“要不你去她家試試?”

    “我才不去呢,”顧有蓮斷然回絕,“年輕時我跟她就是死對頭,我去就不是挨罵了,她會拆了門板闖進房里來掐死我的。”

    孟金弟買好菜,出了菜市場,往田家灣走時又碰到顧有蓮。顧有蓮喊她:“你不是辭工了,還去彭家?”

    孟金弟說:“等彭再明出差回來,我就不干了。”

    “再明在鎮上呀,我天天看到他傍晚開車去城里。”

    “不會吧?”

    “他車我認得,天天傍晚從我家門口過,我會騙你呀!”

    孟金弟一下子明白過來,彭再明不是出差了,而是根本不想回家,不想見到自己的老娘,他肯定是被吳冬梅折騰怕了。孟金弟馬上給彭再明打電話,一連打了好幾個,手機沒人接,孟金弟轉身跑去食用油廠找彭再明。在廠里沒有找到彭再明,也許是彭再明先看到她躲了起來,孟金弟問了好幾個工人,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彭廠長出差還沒回來。

    每晚被折騰得睡不好覺時,孟金弟不是沒有想過丟下吳冬梅跑回自己家美美地睡上個好覺,但她膽小,怕吳冬梅半夜出門跌進水塘,或找不到家死在哪個地方。孟金弟做過多年月嫂,她知道既然收了雇主家錢,哪怕沒簽書面協議也等于簽了口頭協議,出事就要承擔法律責任。即使不需要擔責,也會壞了自己的信譽,誰會再敢雇你做事呀。

    那就多捱幾天吧,孟金弟心想,反正一天有一百塊錢收入。

    這一捱又是好幾天,孟金弟已經習慣了吳冬梅晚上鬧騰,她也有招對付她,首先每天天一黑就反鎖死大門,讓她跑不出去,第二就是任憑她如何叫罵,不給她開門,自己睡自己的。這天夜里,同往常一樣,孟金弟和吳冬梅都早早睡下了,與往常有點不同的是孟金弟一直到睡著時她都沒聽到吳冬梅起來,更沒聽到她叫罵和敲門。這晚孟金弟睡得很香,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的她還是二十來歲的小媳婦,背著一個紅十字藥箱去什么地方出診。至今孟金弟都不曉得吳冬梅是怎么進到她睡的房間里,是她忘記上插銷,還是吳冬梅踢壞房門進來的?

    孟金弟只記得她是被一串巨大的吼叫聲驚醒的。

    “睡得像頭豬一樣,這是你的家嗎?”

    孟金弟的美夢被硬生生地打斷了。她還沒清醒過來,又被吳冬梅從床上提了起來,吳冬梅嘴里罵罵咧咧:“誰讓你來我家的?滾出去,滾遠些!”吳冬梅推搡著孟金弟,把她從房里一直攆到二樓樓梯口。孟金弟任憑她推著走,心想你攆我走那我就走吧,回自己家去睡個安穩覺。孟金弟知道自己這把老骨頭摔不得,若是被吳冬梅推下樓梯摔倒,輕則要躺十天半月,重則半年一年下不了床,因此到樓梯口時,她就快步往下走。當孟金弟下到第三級臺階時,吳冬梅眼見攆不上孟金弟,她把抱在手里的枕頭擲向她,咒罵道:

    “滾出去,你這只不下蛋的老母雞,誰挨著你誰家晦氣!”

    孟金弟聞言腦殼里“轟隆”一聲炸響,就像一記驚雷打在頭頂上,頓時氣得全身哆嗦起來。孟金弟無兒無女,她從十九歲嫁來葫蘆鎮西溪村五十多個年頭了,從沒有一個人這樣惡毒地罵過她。這時,孟金弟突然意識到吳冬梅并沒有糊涂,她跟白天時一樣清醒,不僅知道她是誰,還曉得她沒有生育過。想到這孟金弟氣不打一處來,她停下腳步,扭頭沖著吳冬梅吼道:“你說哪個是不下蛋的母雞?”

    “你下過蛋嗎?”吳冬梅反問她,“不下蛋的母雞才會占別人家的窩,孵別人家的蛋,賴在別人家不走!”

    孟金弟面紅耳赤,心跳加速,她感覺手掌心有一股黑血沿著手臂,通過脖子,澆紅了她的臉頰,直往腦門上沖。她再也無法容忍吳冬梅了,一個箭步沖上樓梯口眼睛瞪著吳冬梅。

    “我是來你家做工的,不是來受你羞辱的!”

    “你有兒有女咋啦,他們誰不躲著你,誰愿意見到你?”

    吳冬梅猛撲了過來,一把揪住孟金弟的頭發。孟金弟的頭皮被扯得生疼,奮力掙扎,拉扯中兩人都沒站穩,一骨碌跌在地上。孟金弟艱難地爬起身來,她看到吳冬梅也坐了起來,吳冬梅雙手撐著扶欄試圖站起來,吳冬梅的眼睛亮晶晶的,發出兩道綠光,盯著她。不能讓她站起來,更不能讓她揪住自己,孟金弟知道一旦再次被吳冬梅揪住抱牢,她那個體重壓也得壓死自己,孟金弟咬緊牙關,撲倒吳冬梅,雙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她聽到吳冬梅喉嚨里咕咕嚕嚕冒出來一句話:

    “金弟,你這雙手是接生的,你要用它殺人嗎?”

    若讓時光后退,倒回四五十年前,孟金弟的這雙手確實是接生的手。毫不夸張地說,她這雙手曾是葫蘆鎮最聞名遐邇的一雙手,在很多年里,她這雙手都被葫蘆鎮人尊稱為“觀音手”。

    幾十年前,孟金弟是葫蘆鎮方圓幾十里唯一一個接生婆。那年頭,絕大多人家并沒有錢送產婦去醫院生產,人們都是請接生婆上門來接生。現在行走在葫蘆鎮上三十到五十歲的成年人,無論男女,估計九成以上來到這個世界第一眼見到的不是父母,而是孟金弟。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5年第3期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国产| 国产精品成人久久久久久久 | 国产精品国产AV片国产| 久久精品国产半推半就| 国产精品美女网站在线看| 99精品免费观看| 中文字幕在线精品|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免费人妻| 久久er99热精品一区二区| 精品久久国产一区二区三区香蕉 |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αv忘忧草| 久久九九久精品国产免费直播| 精品少妇人妻AV一区二区| 久久99久久99精品免视看动漫| 久久国产香蕉一区精品 | 精品人妻大屁股白浆无码| 国产成人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欧洲精品成人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嫩草伊人久久精品少妇AV| 中文字幕日韩精品在线| 国产精品二区高清在线| 日本午夜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99热精品免费观看动漫 | 黑人粗长大战亚洲女2021国产精品成人免费视频| 亚洲国产精品乱码一区二区| 久久久久国产成人精品亚洲午夜| 国产精品100页| 国产精品视频一区国模私拍| 91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毛片| 青青青青久久精品国产h| 精品国产免费人成网站| 国产产在线精品亚洲AAVV| 欧美黑人欧美精品刺激| 国产精品麻豆高清在线观看| 99精品久久99久久久久久| 精品免费tv久久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自在线拍国产电影| 午夜三级国产精品理论三级 | 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1区2区 | 中文字幕精品亚洲无线码一区| sss视频在线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