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包裹起來的孤獨和悲傷——讀樊健軍《莫爾德頌歌》
先請小說中的人物阿燃來解釋一下篇名:它是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一首插曲。
由著名導演朱塞佩·托納多雷執導的這部意大利電影,講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瑪蓮娜于“二戰”期間來到西西里島后,是如何由風情萬種的大眾情人變成遭人唾棄的寡婦的故事。“莫爾德頌歌”雖非主題音樂,卻能讓喜歡這部電影的觀眾難以忘懷,因為,它是一段美好情感的聲音標簽。當還是孩子的雷納多決意用自己雖微小但真誠的力量幫助瑪蓮娜走出生命泥潭時,“莫爾德頌歌”由弱漸強地響徹銀幕,繼而直入人心。
哪怕是很久以前看的《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哪怕在此之后看過比《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更好的朱塞佩·托納多雷的作品,比如《天堂電影院》,又比如《海上鋼琴師》,只要“莫爾德頌歌”的旋律飄來,那個叫瑪蓮娜的美少婦和那個名叫雷納托的癡少年彼此依戀的樣子,瞬間就又浮現在了眼前。所以,當阿歡哼唱起“莫爾德頌歌”的那一剎那,贏春會“怔怔地看著我,不知是對我(阿歡)神經質似的哼唱產生了困惑,還是對我哼唱的歌詞迷惑不解……”兩個“不知”,道出了阿歡是贏春情感世界的局外人。既然如此,阿歡何以要請好久不見的贏春吃飯、并在贏春酒酣耳熱之際哼唱起“莫爾德頌歌”?而將一部電影插曲的曲目移用作自己小說的篇名,作者樊健軍莫不是在提醒讀者,他的這篇新作與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有那么一點關聯?如是,贏春可以對標電影里的美少婦嗎?那么,誰又是樊健軍筆下的癡少年?
阿歡從房東那里租來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遠離故土在他鄉打工的阿歡,一個人在三居室里住不安寧,“一只杯子,一把椅子,一張床,它們每個月分別占去多少租金,有過租房經歷的人肯定計算得出來”。為給自己減負,阿歡當起了二房東,這套三房一廳的居住格局通常是這樣的:阿歡住在自帶衛生間的主臥,阿歡的第一個也是最長期的租客阿桑大部分時間住在次臥,還有一間房的租客流動性較大。不過,說阿桑在出租屋里動輒便哼唱的曲子名叫“莫爾德頌歌”的阿燃,倒不是這間房間的房客,他租住的是阿桑搬離后的次臥。
阿歡離開了這套三居室出租屋嗎?樊健軍沒有將此化作一個問號來吸引讀者,而是在小說剛一起頭就告訴我們,阿桑不是阿歡安分的房客,從次臥到客廳到主臥再回到次臥,阿桑幾乎住遍了這套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這一回,阿桑更是離譜到要求租住主臥的衛生間,“阿桑臉上陰霾密布,強大的回聲給他的嗓音鍍上了一層幽暗和空洞”,這神情以及阿桑與其同住一套房子的那些年里同喜同悲的陪伴,讓大感不適的阿歡勉強同意了阿桑的請求。
“主臥室衛生間位置相對理想,在通道口的右側。雖說同一扇門進出,但不會接觸主臥室的核心部位。我在通道靠里的位置掛了塊布簾子,站在通道里再也看不到臥室里的情狀。”阿桑看不見的情狀,讀者卻看得見。阿歡沒法假裝感知不到,蜷縮進只有四平方米衛生間的阿桑心里一定有事。當然,他可以裝聾作啞,但多年的租借關系已將兩人連結成兄弟,阿歡做不到忽視甚至漠視阿桑的痛苦和悲傷。
其實,無法消受阿桑情狀的,是小說的作者樊健軍。作為樊健軍的微信好友,我時常能看見他在朋友圈里曬出江西休寧鄉村的現狀。通過那些不需要小說家多做注釋的照片,我們讀到樊健軍眼里的鄉村,剩下的只有寂靜的鄉村小道和在房前屋后無所事事的老年人。生于斯長于斯的年輕人去了哪里?在城市街道上騎著電動自行車飆著速度送快遞或外賣的,是他們努力走出鄉村試圖在城市里活出精彩的縮影。已經有不少寫作者關注到了這個群體的喜怒哀樂,但他們的字里行間通常是外來務工人員遭受的表面委屈。從未遠離鄉村的樊健軍體會到的卻是,很想融入城市又怎么表現都與之格格不入的外鄉人的最大心魔,應該是飄忽不定的心以及無處安放的苦楚。諦聽到了這個群體的心聲,如何用小說表達出來?樊健軍為《莫爾德頌歌》找到了一個極佳的角度:以軀體的舒展或瑟縮來映射艱難地生存在城市里的外鄉人的快樂或痛苦。
剛與阿歡簽約時,阿桑租住的是次臥。住了一年多后,阿桑提出退租,并很快將自己的行李打包搬進了客廳,“做這一切時,他一臉悲慟的表情,我當時并沒有留意到”,就算留意到了阿歡也不會多加寬慰吧?同為在城里打工的外鄉人,誰沒有因為手頭不寬裕而壓縮自己生活空間的記憶?而《莫爾德頌歌》的巧妙,就在于作者沒有讓口袋里的鈔票多寡成為阿桑在阿歡的三室一廳里來回騰挪的理由。第一次退租,阿桑為什么滿臉悲慟?因為阿桑那時的女友與之分手了。失去愛情使原本就孤獨的外鄉人愈加孤獨,阿桑已無法承受次臥相對疏闊的空間,他只是想用客廳里那張空間逼仄的沙發,來幫助自己驅散孤獨。
阿桑在這套三室一廳里租住的第二個房間,是主臥。“阿歡,你能不能把主臥室讓給我?”阿歡的反應當然強烈,被作者寫到小說里的理由是主臥面積大且自帶衛生間,居住的舒適度高;作者沒有明示的理由則是,失去了主臥居住權后阿歡還是二房東嗎?但,“人這東西是個怪物,往好處走沒覺得是上天堂,往壞處滑落,絕對是下地獄。阿桑若是走了,次臥室還要閑置多久,真說不定。下地獄沒什么可怕的,銀行卡上的余額減少,乃至清零,才是滅頂之災”,阿桑因此如愿。可是,退租了次臥的阿桑在客廳沙發上過渡了一段時間后怎么突然要求租住主臥了?因為愛情,“他委婉地告訴我,他找了個女朋友,萬一她來過夜……”像是一出一唱三嘆的租房好戲!如若真是這樣,樊健軍的這一唱三嘆就略顯平淡了,不就是讓阿桑的生活空間隨愛情的來去而擴張而塌縮嗎?多年來始終不離不棄小說這一越來越難出彩的文學表現手段的樊健軍,以勤奮贏得了神來之筆,他讓阿桑撒了慌。阿桑的謊言使得原本可能平淡的一唱三嘆變奏了起來,側耳傾聽這一段變奏,“只要關上門,隨便朝哪看,哪里都有女友的影子”。屬于阿桑的關于生活空間與愛情之間關系的詠嘆調,已從張嘴就來變成了來自內心深處的哀告,唯求只有四平方米這一主臥衛生間的狹窄空間,能擠走失戀帶來的愈加深重的孤獨。
當遠離故土親人不在身邊時,愛情就成了都市打工族不多的精神寄托之一。選擇阿桑在三房一廳的出租屋里來回倒騰這一看得見的“表面文章”,撕出了身在異鄉的打工族用愛情包裹起來的孤獨和悲傷,樊健軍把自己的共情用一個特別的角度和動人的表達呈現給了讀者。何以名曰《莫爾德頌歌》?聽得清阿歡哼唱的是莫爾德頌歌的贏春,選擇了抽身離去,那么,只有作家自己化身為電影中的少年,且用作家的方式給阿桑們送去關懷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