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主角》:圓潤融合的大寫意
陜西人藝精心打造的第三部“茅獎”作品——話劇《主角》,曾以其精湛奪目獲得文華大獎,在超百場的全國巡演中廣受觀眾贊揚。近期,因該劇來滬參評梅花獎,筆者有機會一睹真容。
該劇確實是當今獨具一格的創新之作,其成功是全方位的。
創意獨特的話劇改編
《主角》改編自同名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小說是一部宏大的文化史詩,寫的是秦腔劇團,但視野極開闊。作者陳彥說:“當時的寫作,是有一點野心的:就是力圖想把演戲與圍繞著演戲而生長出來的世俗生活,以及所牽動的社會神經,來一個混沌的裹挾與牽引。”話劇改編無法實現這樣的景況。著名編劇曹路生憑借中外戲劇的深厚積淀,匠心獨運采用戲曲大寫意——“一人一事”結構方式,巧妙地按小說時間進程用《楊排風》《白蛇傳》等多部戲曲貫通全劇,集中筆墨展開憶秦娥的人生。每一出戲的出現潛在地跟憶秦娥的情感生活對應,形成一種戲曲跟話劇的互文性關系。
從小說改編成戲劇,通常會選擇某些人物場景集中、矛盾沖突激烈的部分。如越劇《紅樓夢》選擇“寶黛愛情”,京劇從《林海雪原》中選擇楊子榮“智取威虎山”。《主角》不是,它書寫了主角的40年藝術生涯,跟40年中國社會的變遷隱隱呼應,映射出時代的流變。
上半場劇作基本上采用了時掀波瀾的日常性敘事手法。在演出接近兩個小時當口,發生了重大戲劇事件。憶秦娥呼喊:臺塌啦!單團長和三個孩子被砸死了,這都是我作的孽啊!但,這個意外事故跟主角問題沒有必然的關系。下半場如何能把戲聚焦到主角問題上來,考驗編劇的功力。顯然,下半場再沿用日常性敘事方式,很難把高潮推上去,觀眾也容易產生審美疲勞。編劇提升了表現性幅度,劇情大跳疾轉,把所有不必出現的全一筆勾銷,選擇三個直接聚焦主角命運問題的戲劇性事件,舍棄爬樓梯式的推進,不拖泥帶水地交代三個事件間的因果關聯,如過山車似的,讓戲劇事件層層卷來,直沖高潮。
憶秦娥被戴上“秦腔金皇后”桂冠之后,一場意想不到的人禍從天而降。憶秦娥打開手機,鋪天蓋地的污蔑、辱罵兇狠撲來,直罵得憶秦娥痛不欲生。正是在這艱難關頭,編劇借秦八娃之口第一次對主角問題作了正面闡釋。
一關剛過,又來一個:憶秦娥第一次主動請纓出演新劇主角,被團長和編劇拒絕。她的養女、徒弟宋雨替代她登上主角寶座。真是保得住人格清正,但拖不住生命腳步。這就是演員凄愴的悲情時刻。
轉眼間第三個打擊接踵而至。對她頂禮膜拜的山野畫家石懷玉,無意造成憶秦娥親生子劉憶墜樓,毀了憶秦娥的命根子。為彌補過失,他公開展出最得意的巨作——憶秦娥的裸體畫并題名為“秦魂”,把憶秦娥捧上精神頂峰。怒不可遏的憶秦娥用墨汁狂潑畫作。演出唯一在此用了多媒體,渲染憶秦娥遭遇子喪、畫毀、石懷玉自戕引發的不可想象的特大悲劇。這些場面牢牢抓住了觀眾。這就是改編者高明之處。
揮灑自如的舞臺呈現
改編的劇作給導演提出了眾多難題。著名導演胡宗琪在此前《白鹿原》和《塵埃落定》的探索基礎上,進一步大膽創新,摒棄舞臺陳規,把話劇跟戲曲舞臺假定性融合發揮,給自己創造出自由揮灑、收放自如的碩大空間。導演忠于中國戲曲傳統,采用寫意時空,還原舞臺本色。六根柱子隨心移動,可在前后左右構建任何劇情發展需要的空間,有話劇場景、有戲曲舞臺、有表演有敘述。信手拈來,皆可成戲。
很佩服導演為了實現話劇跟戲曲的融合轉換,匠心獨運,讓演員面對觀眾坐在戲曲專用的紅椅上,安排兩位檢場人幫演員快速換裝。所需的戲曲頭飾和服裝經特別設計,能在很短時間內穿戴。裝扮同時繼續演著戲,扮完起身即轉化為戲曲人物。無痕順暢。
六根柱子在結尾高潮處成為導演語匯,有力襯托憶秦娥的表演。石懷玉死去,宋雨演出成功。觀眾們激動直言:現在需要顏值!憶秦娥該退陣啦!蒼涼歌聲拔地響起:人去了,戲散了,悲歡離合都齊了!隨著歌聲,歌隊演員們慢慢臥地,柱子緩緩倒下。一切皆已煙消云散。然而,憶秦娥沒有被壓垮,她起來了,她發自肺腑地吶喊:我要唱,在新時代的好時光里,為父老鄉親們唱!她向鄉親們走去,柱子隨她紛紛起立,表意象征地體現出鄉親百姓是秦腔之根,是演員立身之地,把全劇的主題渲染得極為得體令人回味。
《主角》雖是正劇,但悲劇意味濃重。編導高妙之處在于把古典悲劇跟現代悲劇兩者糅合在了一起,達到了新的藝術效果。
古典悲劇如喬叟所言:“悲劇就是講一個故事,關于一個非常幸運之人,從高位上隕落,陷入苦難,悲慘而終。”戲劇中的演員尤其是主角演員,扮演著形形色色古往今來的人物形象,褒貶世事啟迪人生,勸善懲惡,給人歡樂。有人稱演員就是舞臺上的“英雄”——“文化英雄”。在《主角》里,憶秦娥被捧上“秦腔金皇后”和“秦魂”高位,有類似古典悲劇中“英雄”的意味。她因生理和演藝自然規律所遭遇的下崗退位明顯染有“命運”色彩。
現代悲劇則不同。丹麥著名哲學家索倫·克爾凱郭爾說,“在現代悲劇中,情境與性格是主要因素。”“主人公的興衰際遇完全取決于他自己的行動。”在面對三次重大打擊時,憶秦娥的個人決斷最為關鍵,別人無法取代。毀謗來自社會惡意,退位來自劇團決定,畫展來自親人深情,這都是情境所致。而憶秦娥戰勝了誹謗、接受了退位、選擇了斷腕毀畫,還自己本體之身。迎她而來的是那個名叫招娣的11歲的她,是她幼時放牧咩咩叫喚的山羊。她將在民間重生。
《主角》中歌隊跟戲曲的龍套相融合,具有表演者、敘述者、跑龍套、旁觀者、撿場人各種應有盡有的作用。他們在演出中的出現沒有突兀感,導演處理得非常圓潤貼切,相比話劇《塵埃落定》豐富了許多。比如,憶秦娥要向劉紅兵證明自己的清白時,歌隊們輕輕圍上來;當他們散開的時候,劉紅兵跪倒在地,大聲道歉哀求。這樣的處理在寫實風格中是無法想象的。憶秦娥排演《打焦贊》時,歌隊化身為戲曲龍套跟兩位主演同樣裝扮上場一起演唱,自然地跟隨主演把戲曲和話劇的變換呈現于舞臺。
形象豐潤的戲劇人物
小說中人物眾多,如憶秦娥的舅舅胡三元,憶秦娥的老師胡彩香,憶秦娥初戀封瀟瀟,死對頭楚嘉禾,還有劉紅兵、單團長、秦八娃等等,個個鮮活生動,給人深刻印象。但劇作只對跟憶秦娥緊密有關的幾個人物撒下筆墨。按照“一人一事”的原則,編導集中刻畫憶秦娥。
憶秦娥性格單純,被人形容為“瓜”“犟”。劇中最“瓜”的是憶秦娥找單團長,要他在全團大會上念寧州縣劇團開的自己是清白之人的證明!劉李優優表演自然真實,沒有一絲做作,引得觀眾忍俊不禁笑出聲來。笑聲仿佛慨嘆:這姑娘笨得太“瓜”,拙得又太可愛!陳彥說:“大角兒是需要一份憋癡與笨拙的。”“太精明,也就沒有憶秦娥了。因而,陷害、攻訐、阻撓,反倒成為一種動力,而把一個逆來順受者推向了高峰。”
可是她年歲跨度大、遭遇突發事件多、情感跌宕命運多舛。更難的是她是秦腔名角。這給扮演者帶來極大難題。
扮演憶秦娥的劉李優優戲曲零基礎,可是憑著跟角色在伙房苦練一樣的鋼鑄意志和拼命精神,硬是花了三年時間達到嫻熟自如掌控戲曲身段的程度,在長達三個半小時的戲中用了真情、真心、真功夫和真力氣,棍花亮相驚艷全場,臺詞動作絲滑流利,整個戲一氣呵成,在達成話劇跟戲曲融合、體驗和表現融合中起到了核心作用。跟她一起苦練的年輕人們也在話劇與戲曲表演中來去自由,了無痕跡。從11歲到51歲,舞臺上憶秦娥年齡跨度是40年。劉李優優并未刻意表現年齡感,但在氣質的呈現上運用自然過度的方式,在導演精心指導下,服裝設計的幫助下,用細致的語氣語調及形體動作,顯示出細微的變化。大體量的劇變,激烈的情感波瀾,頻繁的場景更換,需要演員掌握隨進隨出,即刻拿起,瞬間放下的表演能力。劉李優優無論在動作還是情緒上都能松弛地眼隨心到拿捏準確。壓臺的大段獨白,念得平靜深沉,漸漸隨著情緒浪潮,力度加大,把受到沖擊而激蕩的內心傾瀉而出;說得疾徐有序,節奏準確,吐字鏗鏘,快慢得當,從悲情轉向昂揚,從陰暗轉向光亮。就像小說作者陳彥所贊揚的,劉李優優跟全體演員演出了命運感、生命的挫折感、人世凄惶感,同時又有強烈的奮斗感和人生的意義感。
話劇《主角》是近年來難得的原創好戲。它憑借深厚的文化內涵和創新的舞臺呈現,描述憶秦娥的個人命運和獨特的情感經歷,大膽把傳統戲曲美學跟現代話劇表達相融合,整體新穎出彩,顯示出陜西人藝創新勇氣與高超藝術。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二級教授,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