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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獲》2025年第3期|孫頻:玫瑰之宴(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收獲》2025年第3期 | 孫頻  2025年05月26日08:33

    導讀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后期,一個平凡的女生在大學大一課堂上說了一句喜歡里爾克,被老師“看到”,成為“天選之子”,從此迷戀寫詩,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她后來知道曾經有幾個女生被這位老師“看到”,但都相繼失蹤了。后來,她沒有失蹤,倒是這位有“魏晉風度”的老師失蹤了。而失蹤正是顯現,她得以過上艱辛而平實的生活。

    玫瑰之宴

    孫頻

    1

    在下課鈴響起之前,我的課堂照例演化出了馬戲團里的狂歡氣質。一個高個子女生每隔兩分鐘便從座位上跳起來問我:老師,什么時候下課?然后開始一個人甩著胳膊做廣播體操。她的同桌是一個身形龐大的女生,像一只巨大的櫥柜擺在那里,里面塞五六個瘦小的男生都不成問題。這個女生永遠趴在桌上睡覺,鮮有清醒的時候,清醒的時候便吵著要找媽媽。五歲那年她失去了母親,從此以后,她身上就捆綁著一個隱形的母親,再也沒有和她分開過。誰送你來學校的?媽媽。誰給你扎的辮子?媽媽。誰給你買的水彩筆?媽媽。以至于有時候我都恍惚能看到她那個無處不在的母親,正坐在教室的某個角落里,詭異地朝我微笑著。一個患有唐氏綜合征的男生正躺在地上打滾,一個自閉癥男生一刻不停地揮舞著蝴蝶手,而另一個自閉癥男生總試圖把所有人都趕出教室,把教室變成他一個人的洞穴,當發現這個想法實現不了的時候,他就趁機逃出教室,躲進一間沒人的辦公室,然后從里面把門反鎖上。

    我是一年前來到這所特殊學校的。當時這所學校招聘語文老師,一聽說是帶編的,我趕緊連滾帶爬地報了名,又以高齡參加了考試,畢業多年,總算是謀到了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雖然我每天教的內容都是“人、口、手、你、我、他”,還要不停地舉起自己的左手,像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手一樣,略帶驚喜地說,同學們,這是什么?原來這就是一只手。在此之前,我是開作文輔導班的,但是在給那些中學生輔導作文的時候,我總是試圖把他們從作文本里捉出來,擺渡到文學的世界里,就像《辛德勒的名單》里的辛德勒,能帶一個是一個,所以我總是在課堂上喋喋不休地講述文學之美,恨不得把文學和作文的區別錘到每一個學生的耳朵里,結果,后來愿意報名來我輔導班上課的學生越來越少,原因是他們覺得我連同我的課堂都很不實用。以至于到了后來,我的班上只剩下了一個學生,像枚牙齒一樣,荒涼地孤獨地守在那里。我決定不失這最后的尊嚴,對著這唯一的學生開始大講詩歌:“詩歌到底在寫什么?就像里爾克說過的,我們必須觀看很多城市,認識很多動物,我們必須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的姿態,必須回想那些童年的歲月。”

    當我終于鼓起勇氣,把目光投向下面那個唯一的學生的時候,忽然發現,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好像在認真傾聽,眼睛卻是閉著的,他早已坐在那里睡著了。然而,我甚至連停頓都沒有,就對著月球般空曠的教室繼續大聲往下講:“詞語像詞語的影子,使事物既是它自身又是別的東西,直到我們成為隱喻而不是我們自己。好的詩歌是雕塑額頭上的雨滴,有自然之美,也有大理石般的品質。”但月球上只有荒涼貧瘠的安靜,甚至會迅速把我的聲音吞沒,我終于停了下來,孤獨地站在寂靜中。

    突如其來的安靜驚醒了那個正在打瞌睡的男生,他像上上個世紀被遺留在這里的遺民,終于蘇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是這里唯一的孑遺物種了,于是也抓起書包倉皇逃走,臨出教室時,還有些抱歉地看了我一眼。

    我慢慢從教室頭游弋到教室尾,又從教室尾游弋到教室頭。現在,我是這顆荒涼星球上唯一的居民了,還有點像這里新晉的國王,正在巡視自己的國土。走著走著,便不小心走進了時光的另一重隧道里,于是,我迎面碰到了幾年前的自己,那個自己隱身在人群里,淪為一名槍手。槍手,聽起來有點像武俠小說中的俠客,一身黑衣,手起刀落,又迅速消隱于人群當中。事實上,被雇傭的槍手確實連名字都沒有,從我筆下流出來的那些文字最后被署上了各種奇奇怪怪的名字,這些名字多是些虛空的化名,但一旦被署到書封上,卻又變得無比堅牢,比我還像真人,反倒是那操刀的槍手早已化為一團烏有,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曾經存在過。 

    我沿著那條隧道繼續往前走,于是,無可回避地,又碰到了一個更遠古的自己,那是1996年的我,正在中文系讀大一。彼時,是大學生不再包分配的第一年,詩歌的余溫已基本褪盡,據說整個中文系只有兩個學生在偷偷摸摸寫詩,其中一個就是我。我有一個喜歡文學的父親,那時候他總是把各種小說書買回家,其中很多是盜版的。那些盜版書里經常會有幾頁甚至十幾頁不翼而飛,錯別字連篇,甚至直接“開天窗”,那時候我家的兩間屋子就像一個收容所,收留了形形色色的盜版書,它們并不像真正的書籍,更像是那些書籍的影子,虛弱、模糊、單薄,甚至患上殘疾,坐在屋里看書的時候,就像置身于一個影子王國,周圍似乎擠滿了書,又似乎空無一物。但這并不影響我慢慢把它們都讀完了,在被母親訓斥不許讀閑書的時候,我就把被子筑成一頂帳篷,躲在里面打著手電筒看小說。

    這使我上了中文系之后,自覺高人一等,站在其他同學面前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大人,而其他人都是小屁孩;而當別人驚訝于我怎么讀過這么多小說的時候,我會閃爍其詞地說自己家里藏書眾多,暗示別人我出身書香門第。但衣著的寒酸實在難以掩飾,好在宿舍里的幾個女生鮮有家境優越的,也是,來讀師范學院的女生,多是因為師范不用交學費。我們集體吃著最寒素的早餐,每天早晨派一個女生去食堂買饅頭,買饅頭的女生總是跑著去再跑著回,如果被人看到一個中文系的女生拎著八個大饅頭,實在是一件不體面也不文學的事情,簡直是在搞饅頭批發。輪到我去批發饅頭的時候,前一天晚上就開始緊張,半夜就爬起來做準備工作,恨不得戴副墨鏡,再戴只口罩,趁食堂一開門便像枝箭一樣射進去,買好饅頭再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出食堂,唯恐被人看到。

    但每到周末的晚上,灰姑娘們便換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駕著南瓜馬車,早早來到食堂參加舞會,因為舞會上總會有王子出沒。眾人把食堂油膩膩的桌椅往周圍一摞,一塊舞場就在食堂中央赫然浮了出來,隨著音樂響起,只見一條條長裙無聲滑進舞場,像某種奇異的花朵,見到燈光便轟然綻放,華麗得讓人不忍直視,無論如何都認不出,那朵花居然是自己同學。我猜測,這也是很多女生迷戀跳舞的原因,真的是灰姑娘擁有了一雙水晶鞋的感覺。但那次舞會我只在角落里呆坐了片刻便悄悄溜走了,并沒有男生過來請我跳舞,我也不想等到舞會都過去一半了才終于被人從角落里撿起來,然后賞賜半支殘曲。臨出食堂時,我特意從玻璃門里瞟了一眼自己的樣子,肥大的運動褲,長著泡泡袖的粉色襯衣,白色舊球鞋,還頂著一只中學時代遺留下來的蘑菇頭。

    我不想認識我自己,更不想有人請我跳舞。我飛快地逃出食堂,徑直去了圖書館。我很早就發現了人世間的一個秘密,對于那些貌不驚人的女孩們來說,躲到書里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去處。我喜歡圖書館里的那種肅穆和莊嚴,有點兒像墓地,坐在里面看書的人像一塊塊墓碑,卻能暢通無阻地和那些久遠的亡靈交流。我第一次走進圖書館的時候,就被這種莊嚴震住了,就好像,我從小熟悉的那些盜版書,那些像幽靈一樣的影子在這里都找到了自己的肉身,那些真實的體面的肉身,像一座座結實的小房子。我撫摸著那些書脊,幾乎要落下淚來,仿佛和它們有了一種患難與共的感情。

    我正坐在圖書館里看書,忽聞一股酒味飄來,飄到我身后的時候居然凝固了。我偷偷往地上瞟了一眼,只見一雙大腳正在我身后,這腳穿著一雙舊布鞋。我還沒來得及回頭,就又見一只大手從天而降,抓住我正看的那本書,很不見外地翻到封面看了看,然后,一個驚喜的聲音夾雜著酒氣撲到了我臉上:呵,沈從文。我頂著酒氣扭過臉去,皺著眉頭辨認了一下這手和腳的主人,只見一尊醉漢正屹立在我身后,此人身高八尺(漢尺),方臉大眼,大概是早年起過青春痘,臉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油膩的長發用發蠟齊齊梳向腦后,塑成了一座可以照見人影的大背頭,身上的衣服不僅過時還寒陋異常,像是把二十年前的衣服從箱底刨出來又披掛在身上了,右胳膊的袖口處已經磨出了一個洞,右手里還抱著幾本書。這種寒酸讓我充滿了安全感,但同時,我又有些優越感地想,圖書館是給學生看書的地方,怎么混進這樣一個醉漢?這時,只聽那醉漢又問了我一句:哪個系的?我雖心中不悅,但覺得還是應該禮貌一點,畢竟是大學生了,便勉強應答了一句:中文系。醉漢拍著桌子,賞賜了我一個字——好,然后便駕著一身酒氣揚長而去。

    幾天后,我去上選修的一門詩歌賞析課(我像往籃子里擇菜一樣,選了一堆課),教室后排已經散落著一些學生,但前排空著,我便坐在了第一排的座位上。一個在舞會上謙讓的人不能在詩歌課上也謙讓了,不然還是買塊豆腐撞死算了。這時候,在圖書館遇到的那醉漢忽然降落在了講臺前,仍是那件袖口有破洞的衣服,仍是攜帶著一身堅硬的酒氣,好像他成天就浸泡在酒里,偶爾才從酒里爬出來活動一下筋骨。再然后,開始上課了。我這才發現,醉漢居然是這門選修課的老師。他進教室的時候,除了腋下夾著一只保溫杯,手里居然沒有講義,也沒有課本,根本不像來上課的,倒像是提籠架鳥來閑逛的。他叫謝小如,起這個乖而小的名字,仿佛專門就為了和他魁梧的身材形成對照。

    只見他不緊不慢地擰開保溫杯,先呷了一口,咂了咂嘴,很享受的樣子。坐在第一排的我,立刻聞到了一股更濃烈的酒味,而且擰開的保溫杯也不見冒熱氣,于是便判斷出,裝在保溫杯里的不是水,而是酒。連喝了幾口酒之后,他開始神采飛揚地向學生提問:今天是第一節課,來,都說說,你們最喜歡的是哪位詩人?其他人說的大都是朦朧派詩人,輪到我的時候,我得意地說了一個別人都沒有提到的詩人,里爾克。說完還炫耀地朝周圍看了看。他立刻又拍著桌子賞了一個好字,然后,仿佛是為了助興一樣,又抱起保溫杯呷了一口酒,再然后,便對著學生們說,我也喜歡這個詩人,我來給你們背誦一首他的《祈禱書》吧:

    我在世上太孤單,但是孤單還不夠

    為了每個祈禱的時間

    我在世上太渺小,但是渺小還不夠

    為了在你面前像個物體

    聰明,幽暗

    我坐在第一排,背挺得筆直,目不斜視,專心盯著講臺上的醉漢,卻又幻想著,此時所有的目光正落在我背上,烤得我幾乎要燃燒起來,仿佛這首詩是背給我一個人聽的。能被人“看到”的感覺太好了,我簡直有點上癮了。

    后來我才慢慢知道,謝小如當年是中文系里最有個性的老師,講課從來不看講義和課本,汪洋恣肆,想怎么講就怎么講,有時候甚至坐到講臺上,一邊喝酒一邊洋洋灑灑地講,因此,他的醉講居然成為了當時校園里的一道景觀,連外系的學生也都知道,有時候還會趕來圍觀。即便不是他的上課時間,只要他喝多了,便會駕著酒氣游蕩到中文系的教室里,如果哪個老師正在上課,他就把人家轟下去,自己取而代之把課講完。有時候,明明已經喝得東倒西歪了,他卻還是覺得不盡興,在校園里游蕩的時候,只要看到面熟的學生,就攔住人家說,同學,你是中文系的吧,我給你上過課,你能不能借我點錢買酒,我還、還沒有喝好。等第二天酒醒了,又滿世界貼尋人啟事,上天入地地要把昨天借給他錢的學生挖出來,定要把錢還回去,倒也信守承諾。等終于喝得差不多了,他就隨便往哪里一臥,長椅上、草地上、臺階上、路邊,有時候被學生撿到了就把他送回去,沒人撿的時候,他就披星戴月地一睡一宿,并且,他從不寫論文,也拒絕評職稱,所以,在年近五十的時候還是老講師一枚。

    此外,他的課堂經常都不設在教室里,他會帶著學生像游牧民一樣到處流浪遷徙,今天在學校的小樹林里,明天流浪到黃河邊,后天又流浪到皋蘭山上看落日。他在寸草不生的荒山上講課,在日落黃河的余暉里講課。他說,詩人要靠近萬物,靠近這穿過樹林的風,靠近每一片金黃的落葉,靠近河流,靠近清晨的玫瑰,靠近星空下的戈壁灘。他說,寫詩就是要找到自己最真的本性,人總有一天要回到自己的本性,或早或晚。他說,詩人要尊重事物之間永恒的輪回,尊重一朵花是怎么開的,尊重一只蜜蜂短暫的一生,尊重一片雪花為什么要千里迢迢來到這世間。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5-3《收獲》)

    【孫頻,小說家,出版有小說集《海邊魔術師》《以鳥獸之名》《松林夜宴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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