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劉慈欣:《三體》之后,我一直耐心等待靈感的降臨
自《三體》問世至今多年,劉慈欣接受過不計其數的采訪。不管是前些年作為圈內實力派科幻作家,還是后來出圈成為華語科幻扛鼎者,他的態度始終如一:誠懇對待,沉穩平和,回答問題會不時停下來陷入思考和斟酌之中。他的回答總是思路新奇又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幽默,給人啟發。在他身上,技術與藝術,理性與感性,有一個很妙的融合,彰顯出閃閃發光的強大內核。
封面新聞記者采訪劉慈欣(2025年4月)
“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對未來抱有希望”
封面新聞:您在分享當中經常會提到像康德的“物自體”“不可知”等概念。看得出來,你對哲學有很大興趣。你如何看待哲學與科幻的關系?
劉慈欣:其實我以前說過,與科學相比,在知識結構上,哲學更像科幻小說,或者說距離科幻更近一些。因為在科學的世界觀中,世界圖像只有一個。但是哲學不一樣,一個哲學家就有一個世界圖像,而且這些世界圖像是完全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假如有一個外部宇宙的觀察家來跟這些哲學家對話,簡直很難相信他們談的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宇宙。這一點和科幻小說十分相像。還有哲學上的“不可知論”真的很像科幻。
封面新聞:在你看來,人類認知能力的邊界在哪里?
劉慈欣:人腦有生物性的物質基礎,它的運轉遵循自然規律。你要說到它的邊界,我確實想象不出來。最近我看過一本書叫《眼見為虛》,或者叫《現實不似你所見》。書中舉了一個例子說,你看電腦桌面上面有個Word 文件圖標,一個藍色四方塊,這是我們看到的現實世界。但Word 文件是那個東西嗎?它不是那個東西。它后面是什么東西?它后面是一層一層的符號、字符,字符下面是0和1的數字,再往下面是硬件。這些是你看不到的。我們人類思維認識自然,很可能也有這么一個一個層次。這個問題,如果你要深究,這真是一下午都說不清,這是一個很深的哲學問題。
封面新聞:你對人類認知能力邊界的突破,是持一個怎樣的態度,偏樂觀還是悲觀一點?
劉慈欣: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對未來抱有希望。但這中間肯定是要經過相當曲折的過程的。哲學家康德說,我們與“物自體”之間永遠隔著一層。這種觀點聽起來,是有點讓人絕望。最近我又想到,或許有一種存在可以做到這種突破。那就是現在的人工智能。或許它會大大超過人腦的智力。當然,現在人工智能的水平離我說的這個境界,還很遙遠。
封面新聞:AI在科幻寫作領域表現不俗。對于那些剛剛開始科幻創作的年輕作家,該如何應對,或者如何與它們合作?對此你有怎樣的建議?
劉慈欣:我不但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議,反而想向年輕人征詢建議。因為我也在同樣的困境之中。我能想到的一點是,哪怕你能夠利用AI工具寫作,用得很好,但更重要的是,我們作為作者,作為一個發揮想象力去“創造”一個世界的人,我們現在的身份已經完全變了,而且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
封面新聞:你一直很關切宇宙的盡頭等這種宏大問題,對遙遠未來的向往。坦白說,這種宇宙級的關懷,在其他人那里容易在現實生活的壓力下慢慢消磨掉。為什么你會一直能保持下來?
劉慈欣:我一直保持,沒有消減,具體是為什么我也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還因為我是一個科幻迷。
封面新聞:你說你暫時寫不出來讓你自己激動的作品。那在閱讀方面,有沒有讓你特別激動的作品?
劉慈欣:很遺憾地說,不管是看科幻電影,還是看科幻小說,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遇到一部真的讓我激動的科幻作品了。這可能是跟我本人我年紀大了看過的好作品太多了不容易激動有關,但也很可能是缺失沒有讓人激動的科幻作品讓我遇到。我也不確定是哪一種可能。不管是哪一種可能,總之是很長時間就沒有了。此外,我還發現,近幾年在國內出現的兩個最有影響力的科幻長篇,《我們在南京》《造神年代》都是網文。
“現在寫科幻,更像是在一艘正在沉沒的船上揚帆起航”
封面新聞:你如何看待科幻的未來?
劉慈欣:這需要分開兩個領域來看。科幻作為敘事文學的未來,我覺得并不明朗。無論在美國,還是在世界很多地方,科幻文學都處于一種衰落的狀態。首先我覺得,科幻的神奇感變弱了。因為科幻里面的東西,很快會變成現實,就會變得很平淡。而且,現在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又讓文學的命運變得更加不可測。未來很可能出現這種狀況:我想看部長篇了,就對AI說,我要什么人物、什么題材、什么風格,然后它可能50秒就給你出一篇。你看風格不對,讓它換一個,等50秒之后又出來一篇。如果我想看一部電影,可能等個十分鐘,人工智能就制作出一部大片。假如這種時代到來的話,還有多人愿意看書呢?我現在沒辦法想象。現在寫科幻小說,更像是在一艘正在沉沒的船上揚帆起航。另外一方面,科幻文化也正在從文字這個媒介漸漸轉變為影像等多媒介表現。科幻影視發展很快,它一方面可以從科幻文學中尋找故事資源,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原創劇本出現。我對科幻影視很有信心,認為它有遠大的發展前途。
封面新聞:作為一個用文字寫作的科幻小說家,你對科幻影視抱有如此大的興趣和信心。為什么對影視如此看重?
劉慈欣:大家都看得到,圖像視頻媒體,本來它的受眾就很多,這是一個基本事實。另一方面,相對于文字來說,科幻它更適合用圖像來表現。有些科幻設想,文字很難描述出來,但一個畫面就能很好表現出來了。畫面和人的想象力并不矛盾。文字能夠激發想象,也是因為你之前有了經驗,有想象的基礎。如果沒有這個經驗作為基礎,給你出來一堆文字,你也想象不出任何東西。比如科幻小說中寫到,一艘飛船飛過去了。你讓對方想象那艘飛船,肯定和他以前見過的那個圖像經驗有關系。但是電影里面那個飛船一出來,你就很震撼。
“往往覺得很難實現的科幻想法,最后最有可能變成現實”
封面新聞:阿來說,科幻其實是更深地面對我們當下的困境,而且比普通人更有憂患意識。好的科幻小說雖然是幻想的產物或者跟未來相關,但同時也有很強的現實感。在你的小說里就能看到這種現實主義關懷的東西。從《鄉村教師》到《三體》都是如此。你怎么看待科幻與現實的關系?
劉慈欣:科幻無非是把現實的人放到非現實的環境中間所進行的一個思想實驗。科幻中的人都是現實中的人。科幻寫的是未來世界,但寫的人并不是未來的人。因為你并不了解未來的人的思維、行為方式。不管你是寫銀河的盡頭還是在一萬年后,科幻里的人都是現實的人。這種差距,你可以想象一下,石器時代的人如何理解我們。就算寫的是外星人,其實本質上還是基于現實中的人性。只要你是基于科學的想象,不管你想象得多么瘋狂,多么遠離常識,多么空靈,你肯定和現實是有著很緊密的一個聯系的,因為科學是從現實中來的,它是從現實中發現的宇宙規律、自然規律。
封面新聞:有人提到,科幻雖然說一直是我們的想象,但是近十年來我們都是將科幻的內容一點點變成現實,這一點表現出了人類的想象力與智慧。對此你怎么看?
劉慈欣:其實按科幻小說家的習慣來說,我們更傾向于去寫那些很難實現的那些想法,而不是說去寫那些大家都認為很容易實現的想法。正是那種包括我們寫的人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得很難實現的科幻想法,往往最有可能變成現實。當然,雖然也沒有人承認說這個實現有科幻作家的什么貢獻或者功勞,但是我們還是能體會到那種滿足感。
封面新聞:《三體》之后,雖然你一直沒有寫出讓自己激動的作品。但其實你一直在寫,對嗎?
劉慈欣:對。我在寫,一直在嘗試。我還會繼續努力嘗試下去,耐心等待靈感的降臨。雖然努力和耐心不一定能帶來突破。
(本文轉載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