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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5年第1期|王干:南京知青
    來源:《鐘山》2025年第1期 | 王 干  2025年05月19日08:31

    雖然七歲時我去過南京,見過很多南京人,但是他們都是無名的,而且也沒有打過交道。我只是隨外婆、母親去南京看當兵的三舅,沒有接觸到具體的南京人,更不知姓名。

    很多人以為她是南京知青,當時陳堡公社有很多南京知青。后來母親告訴我,她不是知青,她是有戶口的。“有戶口的”意思就是城鎮戶口。小小的鎮上,都知道公社來了一位跳舞跳得特別好的姑娘,是來當老師的,老家蘇州的,大家叫她小蘇老師。

    第一次見到小蘇老師,應該是1969年的夏天,那時鎮上(當時叫公社)有演出,演出并沒有舞臺和劇場,很多的時候像現在的路演一樣,隨時隨地都能演出。公社宣傳隊的演出我已經看了多少次,沒有什么新鮮感,這天下午,我在家,忽然聽到外邊一陣陣的喝彩聲。我立即跑出去看熱鬧,發現很多人圍著一個大圈,在看一位姑娘的演出,姑娘皮膚白皙,眼睛又大又亮,扎著一個長長的辮子,手持紅綢,在表演當時流行的紅綢舞。她身材輕盈,腳步凌波,帶著當時芭蕾舞的節奏,長長的紅綢飛天似的環繞飄逸,我想到了一個詞,仙女。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用了飛天這個概念,其實當時我不知道飛天這個詞,也不知道飛天為何物。

    小蘇老師當時十六歲,江蘇省幼兒師范學校畢業。正常情況下,應該留在南京城里的幼兒園工作,可趕上1969年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她只能下鄉了。當時的上山下鄉運動不只是那些待業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很多學校的畢業生要到農村去,一些家庭也要到農村去,后來成為“下放戶”。小蘇老師被派到了江蘇交通最落后的興化,又被派到興化交通最落后的陳堡。興化水網密布,沒有公路交通,全靠輪船。而陳堡又是不通輪船的公社,坐輪船要步行五公里去另一個鎮周莊。

    不知道小蘇老師是不是她們同學當中分配的地方最困難的,但分到陳堡以后,她升格了,她當上了小學老師。因為陳堡壓根兒就沒有幼兒園,學校領導就讓她在小學教一年級。她沒有教過小學生,好在“文革”期間教學要求不高,文藝演出和表演的活動非常多,小蘇老師的音樂才能和舞蹈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她帶著學校的宣傳隊四處演出,有時天晚了,還讓學生住在她的宿舍。我的一個兄長講過一個故事,說一次彩排完了,那天風雪交加,我這個兄長的家遠離學校所在地,一個人回去很不安全。小蘇老師留他住下來,他睡在小蘇老師的腳頭。很多年之后,他告訴我說,小朱老師的腳上,有一股水果味。我說,那是你的幻覺。他說,那晚天很冷,用汪曾祺《歲寒三友》中結尾的話說就是:“外面,正下著大雪。”

    小蘇老師像一朵花開在我們的小學校,經常有人借故到我們學校來看她。她當班主任時,班上的女生頭發都洗得干干凈凈的,也都模仿她,留著長長的辮子。再調皮的男生也乖乖地遵守紀律。她帶的班級是全校最守紀律、穿著也最干凈的。

    學校的同事也學她說話,那時我們鎮上最流行的一句話就是“好得一塌糊涂”,這是南京人形容“最”的特殊修辭。學校的另一個女教師也學著她的打扮,不過怎么看怎么別扭。小蘇老師沒有教過我,我后來師范畢業之后,和她曾經有過短暫的同事關系。

    1977年之后,很多知青都回城了,南京知青都回南京了,小蘇老師還在陳堡鄉下,很多人奇怪,你為什么不回南京啊?還在鄉下待著?小蘇老師說:我也不是知青,我是分配過來的。她到鄉下,只是當時潮流裹挾,不屬于落實政策的范疇,那一陣,明顯感到她的失落與無奈。當然夫妻分居作為理由也是可以解決她回城的問題的,但聽說接收單位不好找,她當時是中學老師,南京的中學是不可能要一個幼兒師范畢業的,其他單位也不合適。等我1989年調到南京工作,她也調回南京。她在陳堡教過的學生有好幾個到南京工作,他們時不時還聚一下,說說這位“知青”的往事,懷想少年歲月里的那道紅綢。

    大規模接觸到南京知青,是1968年的冬天,其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席卷全國,我們公社一下子來了兩百多名知青,每個大隊(村子)都分配到四到八名知青。知青到公社的時候,迎接的人群敲鑼打鼓,紅旗招展,知青們戴著大紅花。我當時是個小學生,也被學校派到歡迎隊伍中去,喊著歡迎的口號,“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和那些成年人的考慮不一樣,我們這些年輕的孩子是真心歡迎的,因為他們在我們面前打開一扇窗戶,讓我們看到外邊世界的一些花絮,也像吹來了一陣清風,在我們孩子的心中呈現出一片藍天。

    當時小鎮上外來人口很少,偶爾有從泰州、興化來賣冰棍的城里人,我們看西洋景一樣跟在后面。賣冰棍的大媽或者大爺,也拿腔拿調地驅逐我們,說:你們這些鄉下孩子“真犯嫌”。后來“蘇北油田大會戰”,鎮上來了很多地質勘探隊的人員,鎮上也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我們家里還住過兩個女地質隊員,也有人借故到我們家來串門,看看城里人的模樣,那時我很小,只記得有一個女地質隊員是戴眼鏡的。

    現在來了這么多省城的人,而且好幾個戴著眼鏡,講話又是普通話(那是小時候的錯覺,其實現在看來南京話也是方言),穿著也和我們不一樣,我們那個新奇啊,仿佛看到天兵天將一樣。天兵天將是里下河一帶對高大上、對傳奇、對不可能事物的一種特別稱謂。

    歡迎儀式結束之后,我和一幫孩子,跟在一隊知青后面,準確說是尾隨,因為根本沒有我們孩子什么事。我們知道有八個知青就住在我家的旁邊。由于時間匆忙,知青屋還沒有蓋起來,就住到大隊部里。當時陳北村的大隊部就在鎮上,這個大隊部離我家很近,我時常到大隊部去看風景,知青看著我這個孩子也挺喜歡。當天我一直耗到很晚,還是父親拎著我的耳朵,我才回家的。不過第二天,我去玩的時候,發現一位知青姐姐哭了,原來那天她生理期到了,她在鎮上的供銷社居然沒有買到月經帶,她哭喊道,怎么來到這個鬼地方?而其他幾個男知青在竊笑,我一臉茫然。

    還有一次知青吵架了。大隊部里一共住了八位知青,四男四女,輪流做飯,做飯的人負責分配飯菜,有一次一位分飯不均,另一位憤怒地爭吵起來。吵著吵著,一個人說,你有本事別來這個鬼地方!

    我很自卑,又覺得對不起這些知青哥哥和姐姐。

    我四舅當時非常喜歡以南京知青自居,也經常有人把他誤認作南京知青。其實他是地地道道的本土青年,他和南京知青的年齡相近,也經常和知青一起玩,還跟著他們學說南京話。在我看來,他們講的南京話,是最好聽的普通話。我很小的時候,是四舅的跟屁蟲,他和我們王家的人不太一樣,王家的人喜歡吃喝,喜歡找美食品嘗,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喜歡“躺平”,而四舅喜歡奮斗。我至今記得他在家里掛著的他用毛筆抄的保爾·柯察金的一段話:“人生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于我們只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這是他從南京知青那里借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抄來的,我當時沒有看過這部小說,覺得這段話特別來勁,也依樣畫葫蘆,用毛筆抄了掛在家里。

    四舅的穿著也和其他人不一樣,喜歡穿時興的汗衫,有人背后說他是“甩子”,后來我才知道他的范兒都是模仿的南京知青。我自小好奇心就強,經常是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后來談戀愛了,我非常失落,才不跟著他。

    四舅和我們家的感情不一般。他比我母親小17歲,外婆看他身體不好,家里經濟又困難,曾準備把他送人,母親說我來帶吧,我吃什么他吃什么。四舅從小是我母親帶大的,母親對他來說,真可謂“長姐如母”。因而他也愿意到我們家來,也喜歡帶著我玩。當然,對孩子來說,我也喜歡和四舅一起玩。因為四舅家里有很多的書,還有很多好玩的朋友———知青。我最喜歡的就是跟著舅舅到知青屋去玩。

    我第一次到知青屋的場景,我記得清清楚楚,剛進門,就聽他們在唱道:

    啊南京,

    我可愛的故鄉,

    啊南京,

    何時才能回到你的身旁,你身旁。

    藍藍的天上,

    白云在飛翔,

    美麗的揚子江畔,

    是我可愛的南京古城,

    我的家鄉。

    啊~長虹般的大橋,

    叱咤云霞,

    橫跨長江,

    威武的鐘山,

    虎踞在我的家鄉。

    告別了媽媽,

    再見了家鄉,

    金色的學生時代,

    已載入了青春史冊,

    一去不復返。

    啊~未來的道路多么艱難,

    多么漫長,

    生活的腳步,

    深淺在偏僻異鄉。

    跟著太陽起,

    伴著那月亮歸,

    沉重地修理地球,

    是光榮而神圣的天職,我的命運。

    啊~我們的雙手繡紅地球,

    赤遍宇宙,

    憧憬的明天,

    相信吧,一定會到來。

    啊南京,

    我可愛的故鄉,

    啊南京,

    何時才能回到你的身旁你身旁。

    后來我知道這是著名的《南京知青之歌》,曾經被當時的蘇聯莫斯科廣播電臺作為《中國知青之歌》播放,他們專門配樂,搞了四重唱。這首歌流傳極廣,幾乎有知青處,便有《知青之歌》。由《南京知青之歌》又派生出《重慶知青之歌》《成都知青之歌》等各地的版本,各地的知青紛紛仿效,盛極一時。《南京知青之歌》書寫的是鄉愁和青春期的迷惘,也有對插隊生活的郁悶,因而引起了廣大知青的共鳴。《南京知青之歌》現在看來是知青文學的原點。

    我在野里溝知青屋里不止一次聽他們唱這首歌,男女知青眼噙淚花,情緒低沉。我四舅也跟在后面唱,除了四舅外,村里還有兩位青年也跟在后面唱,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美麗的故鄉”南京和他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他們唱的不是鄉愁,而是向往。

    野里溝的南京知青屋是我少年時代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因為知青是外地人,也是城里人,他們對我而言,對我和四舅這些鄉下的孩子是個全新的世界。知青是最早將城市文明帶到鄉村的一批啟蒙者。四舅喜歡泡知青屋,我也跟著去,他們屋里經常有些鄉村里沒有的物品,讓我極為好奇。他們講話的口音和方式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常回憶南京城里看電影的情形,當然,他們還有“手抄本”,比如《恐怖的腳步聲》《一雙繡花鞋》,還講電影故事。有一次,四舅聽完他們講的《刺殺戴高樂》,回來繪聲繪色地講給我聽,那場景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后來我看到電影版,發現四舅和知青們的講述能力極強,幾乎還原了電影的全貌。

    記得有一次,我從四舅桌子的抽屜里翻到一本破舊的《人民文學》,上面居然印有南京圖書館的章,不知道是哪位知青帶過來的。里面有一篇小說《王全》,很耐看,讀后印象極深,一直記得這名字。那時看小說不問作者,知道了名字也和人對不上號。很多年后,看到了《汪曾祺小說選》,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老人家寫的。

    野里溝知青屋有一個小楊,后來成了我們家的常客。外婆在周莊鎮,我們家住在陳堡鎮,楊知青是周莊鎮的,加入農業學大寨工作隊到我們公社,在陳堡鎮,他更是舉目無親。后來聽說四舅的大姐在陳堡,就打聽到我們家來,便像親戚一樣經常走動,他親切地叫我母親大姐,有時候逢上飯點也在我們家吃一碗。他吃飯的樣子很優雅,吃完以后,必用開水在碗里涮過喝了,那碗跟洗了一樣干凈。我們全家后來也以他為榜樣,吃完飯,用開水清一清碗。

    那年春節他回南京過年,問我要買什么東西,我想了一下,買一本《金鐘長鳴》吧。我當時喜歡文學,但當時只能看上海的文學刊物《朝霞》,《金鐘長鳴》是《朝霞》的叢刊小說集。春節過后,他果然把書帶來了,他問我:“我看了一下,你覺得好嗎?”我感到很奇怪,這是當時文藝創作的標桿,他居然有疑問。他眼鏡后面的表情我至今還會想起。

    1977年恢復高考,小楊考上了大學,他考的理科,我考的文科,他考上的是南京體育學院,我是高郵師范。四舅已經結婚生子,沒有參加高考。以四舅的才華以及他后來的作為,他參考應該考更好的學校,我至今都覺得是個遺憾。

    在野里溝隔壁的村里,插隊到這里的南京知青饒子和后來成為院士,我在網上搜了他的簡歷:

    饒子和(1950年9月6日-),出生于江蘇省南京市,分子生物物理與結構生物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清華大學醫學院教授,上海科技大學特聘教授,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生物大分子國家重點實驗室創新課題組組長。

    簡歷中有他1968年12月插隊在興化周莊公社的記載。他和野里溝的小楊是南京一中的同學。

    2024年8月26日上午,天氣炎熱,冒著36度酷暑,我和明波、德義二位前往南京市江浦區的“知青故里”,去感受一下當年南京知青的生活場景。因為聽說當年著名的《知青之歌》就誕生在那里,著名書法家孫曉云和著名藝術家陳丹青也在那里插過隊。

    近十年來,我曾經兩次到過江浦,都是去朝拜那里的林散之紀念館。在館里,看林老的墨寶,心曠神清,如沐春風,流連忘返。這次有機會看到江浦的風景,樹木成林,空氣清新,盡管高溫,還是感到一片綠水青山的美好景象。“知青故里”在永寧鎮,當時叫永寧公社。看了展覽,我感覺當時的南京市對知青的待遇不差,展覽中有一段文字:“1968年市里給家住城鎮的下鄉知青每人限量供應了木材0.3立方米、毛竹3根,補助資金230元,布票10尺,棉絮1公斤,蚊帳紗布30尺,知青下鄉第一年按每月17.5公斤的標準供應口糧。”

    我看了還是有些驚訝,有兩個數字讓我意外,一是每年補貼230元,差不多一個月19元,而我父親當時在供銷社的工資29.5元,直到1973年才調到35元,我全家五口人,母親是個裁縫,固定收入就靠父親的29.5元。再一個就是知青口糧,每月35斤,這也是超過我們鎮上城鎮戶口的標準,更超過了農民的標準。當時鎮上城鎮戶口的糧票是每個月29斤,也就是一天不到一斤,我始終想不明白這奇葩的29斤標準怎么確定的?應該說,知青是沒有餓著肚子的。

    或許南京對知青的政策比較寬松,也就能夠理解他們還有心思寫歌詞、練書法。也明白陳丹青為什么從江西轉到江浦了。

    孫曉云從南京來到江浦的永寧公社,一心一意地在農村勞動、學習,和當地群眾打成一片。由于能寫會畫,孫曉云在知青當中很快脫穎而出,很多寫字的活兒,如寫大字報、寫標語、寫會議通知等,全交給了她。下鄉第四年,由于表現出色,孫調到公社當干部,同時擔任了三個職務:宣傳干事、通訊報道員、文化站長。孫曉云還是那股子拼命干活的勁頭,做公社干部以后,她不光是寫字,還寫小說、寫劇本、作曲、寫歌詞、寫報告、寫總結、寫新聞報道……公社里所有跟文字有關的事,幾乎她一個人包攬下來。

    下鄉的五年,孫曉云干一行、愛一行、專一行,這讓她成為有培養前途的公社女干部,有推薦上大學的機會。公社領導們都不舍得孫曉云走,希望她留在農村,就一直不推薦她。如果不是部隊要人,中國書法界或許會少一位女主席。

    沒有想到在這里碰到了《知青之歌》的創作者任毅,他是知青紀念館的名譽館長,偶爾會來一下,正好被我們碰到。任老師告訴我們,陳丹青就在隔壁的公社插過隊,他原先插隊在江西,后來因為南京離上海近,投親靠友到了江浦。如果陳丹青不到南京,很難想象會畫出《西藏組畫》那樣的代表作。

    我向任毅說起小學時代聽到南京知青唱《知青之歌》的情形,并說江浦的知青生活要比我們當地的要好些,任毅說那也不一定。因為離南京近,很多知青想回城,要走八個小時的路,晚上才到家。我說:不是有長途汽車嗎?他說:那要三毛錢的車費呢!

    1975年的暑假,我曾經向一位南京知青拜師學武,準確地說是我們幾個人拜他為師。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尚武之風悄然興起,我們這些精力旺盛的中學生都崇尚武功高的人,也崇尚力氣大的人。聽說有個南京知青,是南京市中學生的摔跤冠軍,幾個人都近不了他的身,在一次知青打群架時,一人撂倒好幾個人。還有人說他有飛檐走壁的功夫,一時傳得神乎其神。這對我們來說是偶像級的,我們一直想見見這位傳奇人物。

    他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幾年后,我們終于見到了這位大俠。當時搬運站有一位大哥,也喜歡舞槍弄棒,他父親年輕時走過江湖,與大俠相識。他的兒子是我們同學,說大俠來了,通知我們去見。

    這位南京知青姓韓,原以為他是一位精瘦精瘦的高個子,見面時卻不免有些失望,他有些發福了,肚子微微凸起,已經不像一位練武之人,雖然如此,我們還是虔誠地拜他為師。那一天我們幾個準備了一瓶乙種白酒,請他收我們為徒。他很高興地接受了那瓶白酒,就開始聊天,他說,他不是南京市的冠軍,是白下區的冠軍。他當場為我們表演了手掌劈磚,第一次沒有成功,第三次成功了。第一次他左手握著磚頭,右手去劈,沒有成功。第三次把磚頭支成一個三角形,成功了。

    在我們的懇求下,韓大俠還教了我們練功的幾招,比如仰臥起坐、蹲馬步,比如如何掰手腕。我至今還記得,他傳授的練腕力的方法很奇特,也很實用,是用一根棍子拴著一根繩子,下面卷著一塊磚頭,用手腕的力量將磚頭卷起又放下。

    我們幾個年輕人都在家里練起卷磚頭的功夫,蹲起了馬步。我不知道其他幾位練得效果如何,我的腕力是有很大的長進,一般人和我掰手腕,我總是占上風。多年之后,在江蘇作協《鐘山》編輯部工作的時候,同事掰手腕都不是我的對手。但作協有一位偵察兵出身的人,在部隊練過各種功夫,他聽說我掰手腕強,上門前來挑戰,編輯部里的同事鼓勵我贏他。這哥兒們身手矯健,本以為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拿下,沒想到遇到我的強烈抵抗,我咬緊牙關拼命抵抗,但此時我已經多年不鍛煉,肌肉嚴重退化,堅持了大約幾分鐘后,就輸掉比賽。問題是由于用力過猛,也由于多年不鍛煉,手腕扭傷,至今逢到雨天或寒冷,還會發作。

    大約三十年前,我回老家過年,在汽車上聽到一位男子在吹噓他父親是當年南京知青韓大俠的高徒,他這次到南京就是給師爺拜年的。韓大俠如今在南京可是呼風喚雨的人物,沒人不服。

    和韓大俠比起來,我的書法啟蒙老師更像一位練武之人。他俯臥撐可以連續做一百個,六公斤的啞鈴一口氣拉一百個。

    我們上中學,功課簡單,不考試,作業可交可不交。我就寫作,給縣廣播站寫稿,還學武,后來還有機會接觸到書法。當時,離鎮不遠的村子叫向溝,很多人說有位南京知青,毛筆字寫得很好,他姓童,我倆是通過文友時慶濤認識的。時慶濤上高中,我上初中,經常為班級出墻報宣傳欄,有一次規模大,墻報欄出到了我父親工作的供銷社的對面墻上。時慶濤寫的毛筆字,得到很多人的夸贊。我問他,你跟誰練的毛筆字呀?他說,南京知青童老師,你有興趣也跟他練吧,怎么樣?后來我就去拜訪童老師,在童老師那里,我見到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字帖,歐陽詢的《九成宮》、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等,都是第一次看到的。童老師給我們講王羲之、張旭草書的筆法和章法,并寫給我們看,有時為了節約紙張,他就用毛筆蘸水在落地方磚上練。后來,我和時慶濤也學他,在筆桿頂端加擰螺絲帽,負重練字,堅持了好長一段時間,增強了運筆的穩定性。童老師當時講書法的幾句話,我印象很深,至今還覺得受用,他說的“筆貴圓”“中鋒用筆”“折釵股”“錐畫沙”等書法常識,讓我們入門時少走了彎路。

    他告訴我們說,王羲之的《蘭亭序》不是王羲之寫的,是他的七代孫智永寫的,我們聽得目瞪口呆,他說這是郭沫若郭老考證出來的。他還說,對此也有不同看法,南京的高二適就提出了不同意見,后來毛主席還批示說,可以百家爭鳴嘛!更讓我們云里霧里。他說,有一年春節回南京還去拜訪過高二適,高也是里下河人,口音和你們一樣。

    童老師下了功夫練書法,我把他的字掛在家里,天天欣賞。一天我姨祖父來到我家看了他的字,有些遺憾地說:唉,可惜,練呆了。“呆了”是里下河人形容一個人不靈動、一根筋的意思。前幾年我有機會看到了童老師的字,確實是下了大功夫,書法理論功底也好。惜乎,他沒有遇到伯樂,沒能成為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是也!

    在童老師的知青屋里,除了練書法的字帖以外,他還有一副啞鈴和練俯臥撐的兩個木頭架子。他說,寫書法腕力很重要,俯臥撐和啞鈴都是練腕力的好手段。我也不知道他說得對不對,但他當時胸肌非常發達,令人羨慕。我也跟著他練啞鈴,練俯臥撐。啞鈴很快上手了,俯臥撐練得不是太好。

    當時我們鎮上已經有鄉鎮企業,一個初中同學在鑄造廠當模具師傅,就借了童老師的啞鈴去做翻砂模型。可惜他的手藝還不精,翻砂時,沒有完整地保留啞鈴的原型,在一只啞鈴的一段多了一個疙瘩。盡管美中不足,我還是很高興,畢竟有了自己的健身器材。后來童老師返回南京了,將那副練俯臥撐的木架子送給了我。這兩樣東西跟隨我多年,一直到1991年我從高郵搬家去南京的時候,才將它們轉送給朋友。

    1974年的時候,陳堡中學破天荒地分來了“大學生”老師,之前陳堡中學一直沒有一位正式的大學畢業生,唯一被稱為大學生的張志宏老師,也是只讀了幾個月的鎮江師專,學校就解散了。這次分來的大學生,其實也只是師范生,但我們總算有了物理老師,這位方姓的老師是高郵師范的高材生,高郵師范想讓他留校,但地方教育局不同意,他委屈地分到了偏僻的陳堡中學。

    方老師教我們物理課,讓人耳目一新。他講萬有引力定律,不是照本宣科,還講了很多課本外的知識和故事,講哥白尼,講伽利略,我聽得非常興奮,有時放學了還找他聊。那一陣子,我發誓要成為物理學家、天文學家。但是,方老師很快調回高郵師范當老師了,他是9月1日到的,10月1日前就離開陳堡了。我們的物理課又讓一位高中畢業的代課教師上,他上得費勁,我們學得也費勁。緊接著,物理課改為農業機械課,我們去村里學開手扶拖拉機了。我的天文學家夢想擱淺了。

    我時常想念方老師,但方老師對我毫無印象。1977年恢復高考,我和很多南京知青同場競考,包括我的中學老師。1978年3月,我被錄取到高郵師范,去登門拜訪方老師,方老師怎么也想不起有我這么一個學生,他對陳堡中學的記憶也幾乎是零。我說,我想學物理,想當天文學家,方老師說,物理學不是先進學科,生物學才是前沿學科,“21世紀是生物學的世紀”,我當時不知生物學為何物,只是覺得很好奇。不久,方老師考到南京藥科大學讀生物學研究生了,他當時還不是本科生,足見其優秀。方老師沒有成為知名生物學家,但和他一起插隊到興化的饒子和成了著名的生物學家。

    多年以后,我女兒選擇了高分子生物學作為專業,并且成為一位年輕的生物學家。我不知道和方老師、饒子和院士之間有沒有一點關聯,高考我幫她選擇專業的時候,只是下意識地選擇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

    和方老師一起在我們學校任教的另外一位南京知青,一直在陳堡中學任教。他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一是他愛拉小提琴,二就是他的“武術書”。

    小提琴在鄉下絕對是稀罕之物,這位老師有一把從南京帶過來的小提琴,平常不給我們看,只在周末的時候,才拿出來拉一拉。1975年的中秋節,我作為學生干部值班,晚上聽到小河畔傳來悠揚的琴聲,去一看,他在那里練琴,居然還拉的是《南京知青之歌》。我說這是知青之歌啊,他說,不是,是《廣闊天地煉紅心》,然后收琴,回宿舍。

    小提琴太好聽了,我幾次吵著想讓父母買一把,我說拉得好,將來可以進部隊文工團。父母被我鬧煩了,買了一把二胡,說,先練兩根弦的,再練四根的。當時好幾位同學都買了二胡,估計和我的心思一樣。那一陣我天天在家拉二胡,起早貪黑地拉,但天生樂感差,所有的同學都比我拉得好。我的小提琴夢想自然遙遙不可及。而另一位同學的父親是個公社干部,他買了一把小提琴,讓校內外的女青年羨慕不已。他自己是農村戶口,后來娶了一位城鎮戶口的姑娘,據說是那把小提琴結的緣。

    “武術書”的故事是因為社會上有些青年到我們學校去尋釁滋事,同學們又打不過這些社會青年。一次他們圍著學校吵鬧,他在宿舍忍無可忍,走出來,對他們呵斥道:你們再不走,我用武術書打你們!

    大家都聽愣住了:武術書?什么招數?

    我說:這位老師是南京一中的,是韓大俠的同學!

    眾人立即作鳥獸散。

    演員馬軍勤最早演過《珊瑚島上的死光》的女主角夢娜,后來演過《烏龍山剿匪記》的主角,我是她的粉絲。后來在省文代會上認識,她聽說我是興化人,就說當年她插隊就在江都的小紀鎮,和我們的鎮接壤,一下子就感到很親切。她愛好文學,喜歡寫散文,于是便有些往來。

    記得有一次她約我參加一個知青的聚會,說有很多的故事可以寫。我去了才發現,飯店是一個蒙古族風格的酒店,參加聚會的大多是插隊在內蒙古鄂爾多斯的知青。我當初以為只是知青的一種懷舊情結,等我后來去過康巴什,才知道一千多名南京知青在這里和內蒙古各族人民結下深情厚誼,有的娶了當地的姑娘,有的嫁到那里,有的還一直在那里當老師,直到退休才回到南京。我們現在都知道北京知青在陜西的故事,也知道上海知青在西雙版納的故事,都因為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葉辛的《孽債》廣為流傳。但很少有人知道南京知青在內蒙古的故事,南京知青在內蒙古的故事只是沒有名作家的名篇,因而很少有人知道。

    那天晚上,我聽他們講了南京女知青送羊的故事,其艱苦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牧區給國家交任務羊,沒有汽車運輸,需要徒步走三十天時間把羊趕到包頭。這一路徒步趕羊的辛苦一般人忍受不了,當地的牧民也不愿意去。年僅十七歲的南京女知青寧衛,為了在艱苦的地方鍛煉自己,學習紅軍長征的精神,硬是跟大隊爭取到了往包頭送羊的機會,成為送羊小組里唯一的女孩。

    1969年10月上旬,送羊小組從康巴什出發,他們三個人趕著一千只羊和一頭牛出發了,牛是作為保障的“裝備”,馱著他們的鋪蓋和口糧。他們每天天一亮就出發,天黑的時候,才能尋找到一戶牧民家住宿。第二天清晨繼續出發,天蒼蒼,野茫茫,四周杳無人煙,伴隨他們的只有牛羊。

    路越來越難走,不是高高的沙丘,就是低洼的荊棘林。羊蹄踏起的塵土灰蒙蒙的,飄落在人臉上和頭上,都積了厚厚一層,嘴巴和鼻子里也全是沙土。羊鉆進荊棘林里,寧衛往出趕羊時把衣服和臉頰手臂都劃破了,傷痕累累。寧衛看著衣衫襤褸、血跡斑斑的自己,覺得特別難受,想號啕大哭一場,卻流不出一點眼淚。他們日復一日地行走,從深秋走到冬天,寒風凜冽、河水結冰。最難熬的莫過于夜晚,為了照管羊,趕羊人只能睡在羊群旁邊,冷得一宿一宿蜷縮著身體顫抖到天亮。一天晚上,寧衛沒枕頭,老鄉撿來一只破壺讓她枕上,后來才知道那是只尿壺。

    為了節省時間,他們一天只吃兩頓飯,每頓都相同,都是現擠的羊奶泡干硬的餅子,胃餓得火燒火燎。剛開始,寧衛雖然餓得難以忍受,也不想咽一口干餅子,過幾天胃才慢慢接受那些從來都沒有遇到過的食物。

    寧衛腳上磨出血泡,鉆心的刺痛讓她步履艱難,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要管理好一千只羊,一只也不能少,不僅是賠不起的問題,還是政治問題。最難的是數羊,寧衛自以為在學校數學好,但她怎么也數不清來來回回走動的羊。還是牧民大伯有辦法,他憑多年經驗能夠數清楚羊的數量。一千只羊要一只不少地交到包頭,即使是病了死了也得帶過去。途中有一只羊的后腿受傷,不肯走了,可是不能丟下它,牛已經不能再負重了。寧衛一咬牙扛起了這只羊,硬撐著走了幾天。

    經過三十二天的艱難跋涉,他們終于到了包頭肉食品加工廠。廠里許多人聽說送羊小組里有個南京女知青,感到很好奇,都圍攏過來看這位十七歲的姑娘。她頭發亂得像草原上一把大沙蓬,身上的薄羊皮襖被羊糞尿浸染成黑一片黃一片,像塊硬鐵板,散發出一股羊尿臊味,由于走路太多,鞋子大張口,五個腳趾全露在外面。廠里的工人在心疼這位南京城里的小姑娘的同時,又豎起了大拇指:南京知青了不起!

    那時候我們小鎮上有一個縫紉機店,其實不是賣縫紉機的,是做服裝的,鎮上不叫服裝店,叫縫紉機店。店主人是位漂亮的少婦,知青們稱她“縫紉西施”,我后來才知道知青們是從魯迅《故鄉》里的“豆腐西施”轉化而來的。這位縫紉西施長得水蜜桃般嬌嫩,臉色白里透著那種誘人的桃紅,是桃花初開的粉色,身材妖嬈動人。知青們經常到她店里去做衣服、補衣服,做衣服是要量身材的,她拿著皮尺在知青身上比畫著,知青們很享受的樣子。

    當然基本都是男知青去的,很多知青量好尺寸以后,并沒有去供銷社買布做衣服,過幾天再去量。有一次我母親夸她生意好,她說:他們就是來量衣服,也不真做,看上去熱鬧吧。縫紉西施是我母親的徒弟,她原先沒有工作,她的公公婆婆是我父母的朋友,就讓她跟我母親當學徒,踩縫紉機,做服裝。我母親說,她心靈手巧,是帶的徒弟當中最聰明的。她自己開店以后,生意很好,人氣很旺,父親對母親開玩笑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母親說,不會,都是靠手藝吃飯。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讓我至今難忘。一天半夜,我們一家剛睡著,突然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是她婆婆敲門:老王,老王,快來,要出人命了!

    原來西施的公公婆婆被派到村里的供銷點上班,丈夫又出遠門,西施和一位英俊的南京知青“好”上了,風言風語很快傳遍了小鎮。這天晚上,她公公婆婆丈夫帶著幾個壯漢捉奸在床,將知青捆綁起來,往死里整。她婆婆一看事情鬧大了,就趕緊來我們家,因為我父親和她公公以前是同事,也是朋友,她又是我母親的徒弟。一是可以調解一下,二是此事不會外傳。

    我趁父母不注意,也跟著去了。被綁的那個知青是個卷毛,瘦高個,穿著花格子短袖,臉型是個“羅馬尼亞臉”(當時可以看到羅馬尼亞電影,男主角都是帥哥),嘴角隱隱看到一絲血跡。西施躲在里屋嚶嚶地哭泣,聲音很細,我母親去里屋安慰她。

    父親說,趕緊放人吧!她公公說:不行!你當著老王的面說一說,誰勾搭誰的?

    知青想了想,說:是我勾引她的,都是我的錯。

    我父親說:年輕人啊,心野啊,趕緊認個錯!

    她公公對知青說:看在老王的面子上,我放了你,今天不送你到公社,去了進看守所,以后還回不了城,但你要答應兩個條件:一、以后不許再到這里來,再來打斷腿!二、也不許其他知青來,來了一樣打斷腿!

    知青點點頭。

    之后,縫紉西施的店冷清了很多,知青們不來串門了。

    那天晚上,臨走時她婆婆再三告誡我:小伙,別亂講,難為情的。

    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一直沒講過。

    2024年的7月,我回老家興化參加“詩畫田園”活動,遇到了一位從南京來掛職的年輕女干部,談話間聊起為什么選擇興化。她說,我爸爸是知青,當年插隊就在興化,對興化有感情。再一問,他父親插隊在周莊野里溝,我倍感親切,我說我小時候經常去那里的知青屋玩,我應該認識你爸爸。她說,我媽媽就是野里溝當地人。我想起了當年一個叫紅小的女青年,和姓吳的南京知青戀愛并結婚了。當時知青屋的人勸他不要結,村里人也勸紅小不要嫁給知青,因為知青回了城,離婚是看得見的事情。他們倆堅持結婚,生下孩子之后,紅小的父母怕將來離婚,讓孩子姓了女方的姓。后來知青小吳返城了,當時出現了離婚潮,但小吳兩口子并沒有離婚,小吳將農村里的妻子帶回城里。這位掛職的女干部就是他們的后代。時光如煙,生命如莊稼一樣一茬又一茬。

    她說,興化是我們的根。

    我想起了知青當年用得最頻繁的一個詞———“扎根”,他們走了,留下的種子卻在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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