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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5年第5期|陳村:我能猜到嗎
    來源:《上海文學》2025年第5期 | 陳村  2025年05月23日08:34

    鬧完精神,吳亮余勇可賈,抓耳撓腮,無人陪他口角。中途出現過一個李陀,戰了幾個回合,看著不好玩就走了。寂寞中,吳亮開始手舞足蹈。有一陣,他的業余愛好就是每日從汪暉的書上撕下一頁便開始質疑。汪教授學富五六車,話題遍及全球南方和北方,古代和現當代,還發明了著名的“通三統”理論,很神奇,這個那個與那那個刷的一通,就統一起來了。他的大作,我稍微一翻就兩眼暈眩,總覺得教授說話怎么像是嘴巴里含著點什么,但我沒本事也沒興致消炎。這種不好玩的事情只有吳亮能以毒攻毒。我將他的帖子置頂,誰愛看誰看。吳亮也是好精神,敲木魚似的篤篤篤篤連續敲了八個月。這期間有過一個傳說,真假未知,說是汪教授問跟吳亮相熟的同事,這個老吳要搞到什么時候?

    一個被描繪成全球知名的學者,在東西方都很吃得開,著作至少等了半身,如此聽任攻擊,確有非常的雅量。未見同道和學生幫著開釋兩句,今天的學界交情太過寡淡。我想起民國時候的學人亂戰,誰也不肯吃虧,現在真是另一番天地了。

    汪教授的策略還是對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吳亮再有韌勁也輸給了教授。

    我花了不少篇幅寫菜園的掐架,只因“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寫起來很無味。其實論壇的主線跟我們日常民生一樣,重在衣食住行,淡而有味。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看吵架。菜園點擊最高的帖子是那個“請君犧牲色相”,各位菜農貼一點自拍,也有人貼自己的兒女。有個溫婉的菜農叫秋心,她將“色相帖”中的一些圖片做成兩個視頻,它曾長久在土豆網流傳。菜園滅失后,我有時會點開它播放一下,看看那些曾朝夕相處的朋友。

    另一個非常熱心的網友是園外郎,網友稱他員外,他是北京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干部,文字不算太好,但喜歡文藝,樂于助人。我們去北京承他自費設局招待。他曾將遲子建的小說敲進電腦請大家共賞。更吃力的是,他愚公移山,將菜園遷居弄堂網時的不少帖子搬回菜園。見他太閑,我指引他去微博玩一玩,那里更可隨心所欲,沒人計較他寫得好不好。他去了,果然樂此不疲。

    很受歡迎的還有明珠寫的“孔娘子廚房”。她是個熱心人,燒得一手好菜,無償指導大家。我們聚餐要等她來點菜,她能讓大家所費不多卻吃得很爽。我去她府上品嘗過她的廚藝,中式加點日本料理的手勢,十分美味。那時她家的貓咪還在。這只叫咪咪嚕的漂亮貓咪后來作為主角被黃石畫進一本彩鉛繪本:《咪咪嚕外灘迷失記》。更被她主人愛不釋手地拍了無數照片,做了一本叫做《親愛的咪咪嚕》的小書。人在貓的面前再肉麻也只是常態。豆瓣網介紹說:“上海著名作家孔明珠通過描述咪咪嚕的每一聲喵叫、每一個眼神、每一種動作,展示貓與人真實的生活和故事,用她至純至簡的生活狀態不斷提醒著人生活的本來意義。探討了當代人,尤其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面對的禁錮、孤獨、精神缺失等心靈層面的問題。”只可惜這貓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出走了。

    孔明珠眼疾手快地自號“明珠姐姐”,避免被叫成阿姨或外婆。她本是《交際與口才》雜志的老總,有著作多種,屈尊前來種菜,前去弄堂交友,令其先生看了好笑。她是大家閨秀,很不喜歡菜園鬧哄哄的,好在這里鬧起來時,她可以躲到弄堂網去,那里有她的姐妹們。

    有些網友每日會來發帖,就像是日記。身在美國的陳茶(本名陳謙)便是這樣,于是我們知道她常常爬山,山頂上有棵樹。她曾在硅谷工作,后來好好的班不上了,辭職去寫小說。她寫的《特蕾莎的流氓犯》等小說很受好評。她在上海有房子,二〇〇八年曾請我們許多人去她家一聚。我找出照片看了下,那天在場的有掃舍、奕奕、孫未、毛友超、王雪瑛、右耳、老皮皮、一毛、盧新華、徐躍、查建渝、木葉、老鼠。人與人,原本相隔千山萬水,就是這樣忽然認識的。

    同在美國的還有前面說過的哀牢山的老話梅,翩翩起舞的柔軟的金剛鉆,畫家兼作家文取心(本名范遷,工油畫,寫長篇短篇小說),自稱“哥哥我”的薛海翔(寫多多電視劇)等。在日本的有陳駿、禪味等,在澳洲的有黃惟群等,在荷蘭的有專心畫畫的海上鷺鷺,在法國的有很文藝的掃舍。作家謝宏在新西蘭,他應我請求曾去探訪顧城在島上的舊居,拍回照片。樹從廢棄的汽車里長出,信箱還在。氣氛詭異,他探頭看了兩眼,拍完照趕緊走。

    除了在小酒館“腐敗”,偶爾也去誰的家中一聚。二〇〇六年看世界杯開幕時眾人在小張家,玩著飛鏢等待球賽。飛鏢出界,將好好的墻上也砸出坑來。

    我主張的兼收并蓄,并非包藏禍心。那些眼界很高的朋友有所不知,菜園每天都要開門迎客,如果只有那種脾氣上來了才來大吃一頓的大俠,必然暴冷暴熱,明天賣什么呢?再說,總是大魚大肉也有損健康,還是要有湯湯水水。論壇上不以有名無名說事,許多好看是無名者做出來的。況且今天無名,還有明天呢。我眼看著管風琴、去年燕子漸漸被人們所熟知,看奕奕唱西洋美聲唱成專業,甚至看著菜園的小娃娃們一個個出落得有模有樣。再說,那些名不名的原本也是說著玩玩的,做人是否真的快樂跟這個無關。

    我這里有個總的名冊。我隨手寫下一些ID,他們常到菜園活動。除了文中提到的那些,還有竹憐新雨、小意、黃昱寧、塞壬歌聲、龔靜、央金、阿欠、堅白、劉曉萍、大老黃、winni、浮小沉、潘都、嵇啟來、蝶衣君、煙視媚行;許德民、鮑不平、劉齊、劉葦、孟慶德、郭發財、寄居蟹、舒飛廉、沈勝衣、黃孝陽、菜園子、尾尾、老搖、孟昌明、瑪特說、辛酉、八面來風、陶瓷了、三皮、貓主席等人。無法一一列出他們的名姓。每個ID背后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看著這些姓名,我會想起他們的面容或發的帖子,想起我們去參加王寅的、王小龍的詩歌朗誦會,參觀爾冬強的、潘曦的展覽。我還知道有些朋友雖然不發帖,但每天會來看一眼,例如作家葉兆言。小眾菜園猶如一個信息集散地。

    菜園有不少奇人。像老鼠那種天才,教書教得好好的不干了,辭職畫畫,自號“半窗靈鼠齋”,網友怕麻煩,直接稱他老鼠。他在租來的房子里燃燈造墨,灰燼彌屋,簡直駭人聽聞。有個小女友,有條大狗。他糾正我不能叫狗,要稱作拉布拉多犬。他后來去南京住在朱府,跟定朱爺當學徒也是他的造化,只可嘆朱爺壽短未能盡興。他至今賣畫為生,在網上續寫他的本幫日記。

    另一個奇人是古清生,他早先開一輛摩托,在網上做車的主題,參與過那本《中國可以說不》的熱鬧書。后來獨自上神農架種茶,成了真的茶農菜農,貼圖上的菜是他自己種的,伸出手來,是農人的粗手。舒飛廉在紙上懷念的農耕生活,他守著孤寂,做在大山里。老皮皮曾開車去看他。

    提倡“拉筋”的童天一(本名鐘健夫)也算一個。他是品牌文化的策劃人,曾參與《南風窗》雜志的創辦,文雅書生貌,喜歡網上說理。據他說,“讀圖時代”的說法是從他開始用的。我沒考證,但可證明他曾身體力行。他曾開帖做實驗,在一百天里每天拍照貼圖。他的嗅覺很對頭。同樣題材的帖子,跟文字帖比較,圖片帖的點擊量是三倍以上。因網速和帶寬之限,那時視頻尚未推廣,貼圖也是限制像素的。盡管圖像尚未動起來,童天一也玩得開心。我去廣州時承蒙他和夫人招待。美麗的夫人鐘潔玲也是老朋友了,當年榕樹下叢書的責編。她在花城出版社,也是王小波文集的責編。

    喜歡拍照的還有傾聽遠方,他構圖嚴謹,橫平豎直,不像我們歪歪斜斜一頭亂發就出來見人。李娟的圖片和江鑄久芮迺偉拍的較為接近,自然而有氣場。受到眾口一詞稱贊的是何立偉,他原本是寫詩的,寫的小說十分空靈,《白色鳥》《花非花》,我跟他一起外出采風,他拍的照片比我好多了,可借用他小說的標題:大號叫人民。他用的相機我們多人都有,理光GRD,古文獻碩士久久小姐給它起了外號,將它叫做“狗日的”,一下子就被人記住了。這相機可在非常近的距離對焦,我用它拍過不少微距,十分好玩。

    菜園有個缺德的規矩:男人沒有肖像權。拍了女人,她認為不好,馬上就刪除,無須理由。男人則無權抗議。男人拍男人,愛拍他嬉皮笑臉的,兩眼發呆的,鼻孔噴氣的。被拍下來了,只能讓大家笑笑。男人這點犧牲都不肯做,如何解放全人類呢?

    我拿女性沒辦法。我拍了照片,覺得蠻好看的,以為可以拍到馬屁,貼圖后,女主人公立刻不滿意了。害我費力將圖片做到指甲蓋那么大小,將圖片反轉黑白顛倒成為示意圖,有人依然不滿意。拍了不讓貼,我靈機一動轉來一張外地報刊發表的照片,惹得小姐要跟我翻臉。你都讓人拍了,讓人登在報上,哪里還是隱私?有天,明珠姐姐說我當年拍的一張她和女兒的合影很珍貴,我聽后百感交集。當年她覺得我太大膽了,要女同胞來砸我啊。我原本還以為自己可以報功呢。并非只有我遇到這樣的無奈,有個叫嵇啟來的攝影美女精心去拍另一個美女,我看照片很漂亮啊,圖中人卻嚶嚶地哭了一場。唉,這種叫照片的東西,太被期待了。一個人,不管長得好看不好看,都是自愛的。還是先存著,過五年不行就十年,等到二十年了拿出來,如同阿老開玩笑當面夸我攝影的用詞:張張好!

    有個年輕人比我狡猾,教我一招,拍照時焦距別對得太準。呵呵真是太聰明了!

    這次的專欄文章,在雜志上發表無圖,《上海文學》公眾號發布時加了圖片,頓時生動許多。現在的讀者看到的老頭老太,他們也有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小弟弟小妹妹。有多個朋友跟我說,圖片很珍貴。謝謝他們。這些年我拍了不少照片,是希望大家看到他們的好樣子的。但我確實不知道別人是否認為自己的樣子足夠好看了。現在的圖片都有濾鏡,不PS不見人。我拍照堅持不PS,除個別照片調整一下明暗,稍作剪裁,不瘦臉磨皮美白。我說過,我拍的好看是真的好看,看官可按圖索驥。我是老派想法,弄得很不像自己了,再好看有什么意思呢,不是還要跟人家面對面嗎,他會不會在背后偷笑?我現在已適應被謝絕拍照。四十年前,我寫過一篇小說叫《美女島》,因在一池仙水中泡過,那里的女性個個變成美人,美人好看得一個造型。我本以為是幻想小說,沒料到是寫實主義。

    曾有多家出版社提起給我出版攝影集,我雖然羨慕肖全的那本《我們這一代》,卻怕麻煩一直沒做。那個肖像權不是說著玩的,不巧還弄出不開心來,甚至弄出官司。要一個個人去書面征得同意,太累了也太麻煩人家。按我以前的笑談,你覺得好,我就拿去發表,你覺得不好,就買下來免得我哪天一糊涂去發表。我曾在鈕也仿老總領導的《i時代報》開過專欄,每期交給責編小胖子沈琦華兩張照片,他哈哈一笑就發了出去,在地鐵免費贈閱。眼下我在《新民晚報》還掛著一個專欄“陳村照相館”,編輯大人非常熱情,只是我雜事太多,投稿太少。

    前些天,小眾菜園的IT大俠竹人兄陪同上海圖書館的陳超館長來訪,談起照片。我要想一想,是否將我拍的幾十萬張照片整理一番,挑選一些委托上圖收藏。如要照顧一下圖中人審美趣味的話,可以協商存放幾十年后再公開。竹人本名張崢,是中文互聯網最早的內容創造者,曾與幾個朋友創辦“新語絲”,在第一期電子刊上即可找到他的名字。

    二〇一六年,承爾冬強兄的美意,我在他的漢源匯做過一個攝影展,我拍的許多文學人物匯聚一堂,為當代文學虛張聲勢。策展人是曾瓊和李琳。爾冬強親自打印,裝框,布展撤展,運輸。盡管圖片不夠多,不怎么藝術,但反響很不錯。這個展覽后來搬到上海的寶山區圖書館展出過一次(四人聯展)。在手機普及之前,拍照是個偶然的事情,用我的話是“拍下來就是勝利”。我們懷著感恩的心情,觀看攝影術發明之初留下的中國影像。在我的時代,照片漸漸不那么稀有了,但我記錄的人和場景他人未必目睹。希望在三十年后,它能在上海以更大的規模出展,在網上開展。那時,今日的未成年人也有了城府,看一眼傳說中的書本上的那些人和他們的世界。

    那天,陳超館長談到保存文化和文化現場的意義,說到葉永烈的捐贈。我送他的是一塊少見的方正Ⅲ型漢卡,它是中國漢字輸入進程的一個實物見證。我當年還為這漢卡寫過一篇《批評方正》刊登在《南方周末》上。《上海文學》的這個專欄完成后,我擬將小眾菜園的全站備份呈送上圖,敬請他們費心,為后人保存一點點歷史陳漬。

    有點悔不該的是,我錯過了一些太應該記錄的場景。例如之前提到的尋根會議,還有跟王朔劉震云葉兆言朱蘇進等人在長江輪上的幾天,以及一些宏大的集體活動。我沒想到那是一生中只此一次的機會。那時面對老先生不好意思端出相機去懟他們的臉,沒將巴金、陳從周等老人家拍下。其實真要拍也就拍了,老人家們通常很寬容。黃裳先生還曾向我要過照片,我印了幾張送他。我自己也老去之后比較無恥了,只要沒跟我說別拍,我就一一記錄。

    說回正題吧。小眾菜園“陣亡”于二〇一三年八月二日。

    七月二十九日網友報告,99書城網掛了。我電話去問,是服務器搬遷,從托管處搬回公司。那幾天上海酷熱,氣溫沖到40.6度,改寫了有氣象記錄以來的最高值。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當晚服務器重新上線,菜農興高采烈。

    不料八月二日公司IT部通知,服務器搬遷后經安全檢查,論壇即將關閉。人在論壇,總有不安穩感,不知何時會有暴雨或地震。我即用“@小眾菜園”在新浪微博發帖,同時貼在菜園:

    #公告# 接99書城網站通知:由于服務器系統升級,論壇將暫停運營,恢復時間另行通知,敬請諒解。論壇版塊小眾菜園明日起一同關閉。請菜農相互轉告。非常抱歉!

    再用“@陳村”轉發了一下。這個ID有二十多萬粉絲,受眾更多。

    @陳村: 99書城論壇和小眾菜園2004年9月9日開張,經營9年了,歇一歇。但愿它按時歸來。謝謝會員和菜農的耕耘,謝謝網友們捧場,鞠躬!

    很快網站就點不開了:Bad Request (Invalid Hostname)——錯誤的請求(無效的主機名)。

    公司知會我,因論壇上查見壞人發的非法廣告,被要求關閉。可惡的廣告貼在極少有人去看的其他版塊,版主和我均未發覺。這個失誤,我作為總版主負有責任。雖不是第一次關門,但這次我預感不好。黃育海在國外,我預約了等他回來后面談。

    論壇的關閉,就像去慣了的廁所關閉,令人極為不適。論壇因全天向全世界開放,很容易出現“違規”信息。隨著時局變動,尺度常在變化。對社交平臺,各國都有管理。及時發現并處理需要時間,還切實關系到運營成本。財務所限,那些小論壇很難萬無一失。

    菜園沒了,生活還在繼續。在接著的日子,我家接待過來上海參加鄉村教師培訓計劃的甘肅隴南康縣碾壩鄉小學的蹇老師。去作協開會評審簽約作家。王小龍六十大壽,因哥哥去世,不辦壽宴。去書城參加譯文出版社新書《時光守護者》發布會,見譯者吳正、譯文社老總吳洪等。會后去黃昱寧辦公室小坐,送她本舊書《英語縮略語詞典》,在樓下買了張荷蘭地圖。去酒館為小白四十五歲生日慶生,祝他“沖出租界,走向世界”,見陸灝闞寧輝沈宏非嚴鋒小寶孫甘露黃昱寧毛尖盛韻等生熟高人。跟我的知青好友小黑打電話。黃石的繪本《最美的上海》在上海書展首發,和金宇澄登臺捧場。我寫的繪本代序在《文匯報》副刊“筆會”發表,謝謝周毅。上海書展的晚場,聽阿城演講,談青銅談河圖洛書,阿老真是太博學。二十日,給99書城網站的王建龍寫了封信,談小眾菜園的后續問題。他詳細回復我,短期內不可能再次運營。我喪氣地在微博貼了一篇寫于二〇〇〇年六月的舊作:《網絡墓園》。之前我引過此文。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二日下午五點,我去花園飯店三十三樓酒吧,黃育海尚未到,在窗邊拍了幾張遠眺淮海路和俯瞰錦江飯店的照片。酒吧的下午茶分88和108兩種。客人稀少。

    那天眾人在看一個大案的審判,如果菜園還在,一定熱鬧。

    我與黃育海其實并沒多少話可交談。對現狀,彼此都明明白白,老毛病了。盡管我跟九久讀書人公司之間沒有書面約定,但還是走一下形式當面提出辭職,謝謝他在這九年間的關照。很慚愧沒將論壇管好,給公司添了不少麻煩。這么熱的天,他親自去有關方面協商。跟獨立論壇不同,小眾菜園是有“鋪保”的,做壞了將牽連公司。百十號人正靠公司吃飯,黃育海的壓力更大。他跟我談了會兒公司的運營。跟十年前相比,網絡售書被讀者接受,干翻實體書店,但競爭更激烈,圖書業的經營更困難了。事已至此,我請網站給我一個小眾菜園的完整備份。談完,他讓司機送我回家。

    在新浪微博和網易微博發帖:

    @小眾菜園:

    #公告# 小眾菜園在傳統的鬼節陣亡。因為所以也許大概不但而且甚至,正式關閉。數據的善后在與網站協商,盡量還給作者。非常感謝九年間辛勤耕耘的菜農,感謝支持菜園的網友。鞠躬!陳村辭去在99讀書人的兼職。感謝黃育海先生和公司同仁們的信任和幫助。再鞠躬! [拜拜]

    我在微博貼舊作《開菜園記》,看一眼九年前的開端。

    一個花絮:微博上,“陳村”ID后面有個V,算是經過認證的會員。我請微博修改認證,去掉“上海99書城藝術總監,小眾菜園版主”,只保留“上海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誰知他們要我的證明,否則就不能V了。加頭銜需要證明可以理解,去掉也不行,很奇怪。那就不V吧。

    網站的工程師很快給我光盤。在我另一臺電腦上安裝了論壇,可打開它備份。但以一人之力,備份那么多的帖子是不可能的。有段時間,我通知菜農,如要保存自己的帖子,可遠程連上我的電腦自行取閱。這樣操作畢竟很不方便,沒人提出連網。

    菜園有一條后路,就是再次搬家到弄堂網。弄堂網的老皮皮、段段等朋友慷慨地給菜園一個容身之所。但這樣的遷徙傷筋動骨,許多人被掃了興不再跟隨。多年來的帖子竟然一下子就灰飛煙滅,再無情緒繼續當牛做馬。再說弄堂網也有同樣的困境,負擔不了二十四小時滴水不漏的管理,也可能朝不保夕。

    弄堂網是個非常好的小網站。那時,金宇澄的《繁花》已大功告成,吳亮手癢,在弄堂網化名隆巴耶寫他的《無處藏身》(發表在《收獲》雜志時更名為《朝霞》)。他神秘地告訴我他就是隆巴耶(前些天,他忘記自己用什么ID在弄堂網寫小說,我將隆巴耶還給他。他在《文學角》雜志還用過一個筆名:天冗。我問他什么出處,他笑說,就是“吳亮”兩字被殺了頭)。他終于學會自己發帖。我過幾天去看一下,幫他整理格式,將字號放大,便于瀏覽。從不會打字到寫成長篇,吳亮是我見到的進步最快的文人,也是將互聯網用得最得心應手的文學批評家。

    再說上一句,弄堂網后來果然也關了。創始人老皮皮死了。好在有段段在,保存資料,在網上延續它的香火。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五日看到上海市委組織部公示:上海作協黨組換屆,《文匯報》副總編輯汪瀾、宣傳部文藝處處長馬文運來作協擬任正副書記。二十六日接到那多和趙若虹的邀請,去他們的網紅餐廳“趙小姐不等位”,首次嘗到一席鹽焗菜肴,那多請他老爸趙長天生前在作協的老朋友們(不久之后我女兒請趙小姐當她婚禮的主持人)。二十七日李章王安憶宴請北島和一位左醫生,我和太太去作陪。二十八日朱威廉約飯局,吃蟹,見李西閩等。給兒子買了一只iPhone 4,買后他才說,班上的同學都在用iPhone。我這個兒子比較好養,不貪名牌,從不提要求。九月二日去話劇中心參加二〇一三上海寫作計劃開幕式,見到七位外國作家。九月十七日,作協開會,黨組正副書記履新。孫颙、臧建民退出。會后在花園中的陽光下拍了些照片。九月二十三日,上海作協第九次會員大會,王安憶再次當選為主席(正值她榮獲法國文化藝術騎士勛章)。

    這里論壇的事情剛停,那邊網絡作協的事情起來了。

    起點網作為業內大哥,愿意挑頭做一個網絡文學的協會。據說他們跟中國作協談過意向,于是中國作協來跟上海談。上海作協曾有兩次主席團會議商議此事。在后一次,決定正式啟動。對這個事情我較為消極,覺得沒必要弄出兩個協會,多一套班子會多花一筆錢。我的看法不作數,那就開始吧。我是唯一一個似乎還知道一點網文的人,于是奉命協助臧建民老師組建上海網絡作協。說動我的是一個切實的原因,所謂網絡作家,并不掛靠哪個單位,也沒自雇一說,在經濟統計報表上,仍屬無業人員。這顯然不合理,且有諸多不便。我們城市有許多政策,購房,孩子上學等等,很苦惱。無業,在丈母娘那頭也不好交待。臧老師駕輕就熟地準備創辦協會的各種文件,告訴我有兩個選擇,章程上可稱作主席也可稱會長。我馬上說那就會長。一個大門里走出兩個主席很奇怪。

    上海網絡作家協會成立于二〇一四年七月三日,首批會員七十五人。主管單位是上海作家協會。當選為會長后我按例說了幾句,比較另類的是我一下子就說到了下臺時分。我們不是網絡作家,臨時來搭一個班子,做完就應撤退,讓他們自己管理自己。我的“官樣文章”是這樣的:

    感謝會員們的信任。我只是過渡人物,一個目擊者。我在過渡期間將盡自己所能為會員服務。大陸的網絡文學僅僅十五年,發展到今天規模是個奇跡。作者、網站和編輯的合力造成今天的局面。當網絡作家,要有體能,像踢世界杯,老了就踢不動。希望我們盡到“看守內閣”的責任,日后能差額選舉,在這個新生的團體內,由年輕人自己來運作。上海不可能出現五個十個作協,現在有兩個作協是個好消息,從此相互競爭,互為補充,一起為文學做出貢獻。

    這是一個艱難的時代,有絕望也有希望,有喜怒哀樂,給文學提供了豐富的生態。期待網絡作家關注歷史更關注當下,用自己的創作與人民同悲共喜。

    謝謝大家!

    小說是大家自己在寫,出版平臺是各個網文公司,我們能做的是服務作家。大小事務都仰仗秘書長臧建民老師,跟他合作始終非常愉快。他有幾十年的行政經驗,沒有他,我和幾位副會長對付不來那些程序。我參與較多的是發展新會員,介入陜西北路網文講壇,籌備評定職稱,兼任《網文新觀察》主編。

    二〇一六年十月二十三日,上海作協和上海靜安區文化局戰略合作舉行簽約儀式,汪瀾書記和陳宏局長聯手做一番新事業,共同作為指導單位,創立“陜西北路網文講壇”。網絡作協作為主辦單位的初衷是要將網絡文學推向社會。蔡駿麾下的浩林文化公司承辦網絡文學的系列講座(兩期后轉移給靜安文史館與樂敬文化傳播)。簽字儀式后首場講座的主講人是三個大神:蔡駿、楊晨和血紅。這個講座堅持辦了五十多期,話題新穎,海報貼在鬧市街頭。常設會場在陜西北路600號,靜安區文保管理中心,雖然場地較小,容納的市民不多,但有個美麗的姑娘每次坐在第一排直播。請來的嘉賓們自帶粉絲,不少人會遠程觀看,與嘉賓互動。從新華社到地區的報刊電視和網絡傳媒紛紛發稿、轉載,理論上的受眾據說超過百萬。我有時會過去拍照,吃一顆招待網友的糖果。

    對我來說,創辦網文批評電子刊《網文新觀察》的工作要累人得多。我們沒有專職編輯,兼職的年輕人報酬微薄,于是我無法過多差遣他們,能自己做的事情就自己做了。我是夜半三更在計算字數和稿費的主編。所幸他們都很努力,編輯部主任項靜很能干,請來的嘉賓和作者也很幫忙,局面漸漸正常。

    批評網絡文學是個苦差,作品動輒幾百萬字,它原本是連載,讓人經年累月慢慢讀。一口氣讀完還要寫出批評文章,這個活兒人見人怕。約稿很不容易。好在我有個秘密武器,就是北大的邵燕君老師研究網絡文學的團隊,他們人多勢眾,碩士博士十分強悍,所做的公眾號“媒后臺”非常專業。我們刊物用了不少他們的大作。網文講壇邀請,博士生李強曾專程來上海參與講座。

    我提出,還應設法給編輯增加一點報酬,分到編輯個人,正常出刊的話一個月也只有五百元。刊物一旦脫期,這點錢都指望不上。談論中有人這樣說:熱愛文學么,人家沒有報酬也會去做的。我的頭腦猛地一暈,頓時傻掉了,無言以對。

    我境界較低,以前跟羅洛先生說起過,如果從本職工作獲得的全部收入只占我負責的家庭支出的一半,那我只能用一半的精力來做這邊的工作。羅洛先生很深沉,沒說什么。

    網文很長是因為讀者喜歡看長故事,也有商業的考量。那些大俠都寫了幾千萬字。傳統作家的作品寫到二十萬字就大功告成,網絡作家的一部小說開篇后的二十萬字是免費閱讀的。在訂閱網友的不斷催更下,網絡作家無法偷懶,每日陷于編寫故事的深坑。據閱文集團發布的《2022年中國網絡作家富豪榜》,排名前五位的網文作者唐家三少、天蠶土豆、辰東、貓膩和耳根年收入都超過了1億元人民幣,其中唐家三少以1.3億元人民幣位居榜首。錢多確實很好,從容多了,但身體非常累。走這條路太辛苦了。偶爾有不好的消息傳來,網文講壇的第五期,追念的便是病逝的鬼馬星(本名馬雨默),她出生于一九七二年,一個網絡上的新星,寫有三十多部作品。

    感謝我的編輯們,在他們的鼓勵和鞭策下,這一年多來湊出這個敘事。每次發表,都能看到朋友們友善的目光,讓我享受到網絡作家才有的待遇。這個七拉八扯的專欄即將結束。故事永遠說不完,見好就收吧,留一點下次再說。后面的故事我快步通場。

    二〇一七年六月,我給上海作協主席發了一封信:

    我白天想了想。先通報一下,等上海作協和上海網絡作協換屆,我都請求不將自己列入主席團或會長的候選人名單,請辭《網文新觀察》主編。就是辭去一切官方的人生花絮,回歸一個樸素的養老金領取者。等換屆是不想出動靜,不是對抗什么。我想,我有精力的時間不多了,不要再貪玩,讓人家去玩吧。從此我的言論、作為也與作協無關。我跟愛我的家人和朋友多點時間在一起好好的。

    就這樣。

    想到擺脫那種牽連,覺得很好。這說法不完整,深深感謝作協機制給我養老金。之后,老了,讓年輕人去做吧。

    我于二〇一五年安靜地退休。有人曾勸我晚點退,讓職稱升一升再退可多領一點養老金。我跟他說那就算了,不是什么好處都要爭取,世上的好處爭不完。任何收獲都有代價。一個人不爭額外的利益時,生活和人際關系會簡單得多。

    有個被想當然的事情順便說兩句。圈外的朋友常有誤會,以為既然上海作協是某個級別的單位,主席或副主席自然也有相應級別。別的地方我不了解,在上海作協,確實不可能進主席團便有那個光榮。你本是布衣,當不當作協主席都是布衣,不領取任何津貼,不享受另外的福利。網絡作協自然也如此。這個規矩好得很,不僅為國家節省開支,還免得有人更想討個一官半職。好好寫作吧。雖有文人相輕一說,但作家間的關系相對簡單。花果山上,孫悟空喜歡的桃子在樹上掛著,不必去搶人家手里“二桃殺三士”那桃。

    人之一生,要一點自愚,前進進很好,后退退也很好。車來上車,到站下車。如我所愿,二〇一八年換屆時,我在上海作協和上海網絡作協卸任,同時辭去《網文新觀察》主編。如釋重負。此外,上海作協有個發展會員審批委員會,趙麗宏和我召集多年的會議,隨著換屆自然終止。濫竽充數當過上海視覺藝術學院的兼職教授,指導學生的畢業論文,目前已告老休息。兼任中國作協網絡文學委員會副主任,待等換屆時被清退。按小農經濟明明白白的規則,所有的無薪的掛單都只是票友。一個寫作者,沒什么值得一讀的作品倒是弄出那許多花絮,真是人生敗筆。

    當我面對屏幕昏頭昏腦的時候,每每想起余華跟我說的,今天能不能寫出來,就取決于最后的一小時是否睡好了。我逐漸領會他的境界,他是我的睡眠先驅。

    此刻,天漸漸亮了。書房燈火通明,電腦在播放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這是我聽得最多的無標題音樂,它對我有很強的鎮定作用,在寫作最沒頭緒時聽它,求神拜佛似的。這兩天,樓上樓下書房客廳樓梯,家里的書紛紛走出書架,等待裁決。我想起買它們時候的焦慮和買到的喜悅,想起省下生活費狠狠心去買書,想起先睹為快。家有許多朋友贈送的書,要留著給我送終。我也看到不少有我簽名的書出現在舊書網。成書那么辛苦,別被打成紙漿就好啊。為它們委屈的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隨主人搬來搬去,塵埋煙熏,它為伊憔悴,青絲不再,居然從沒被讀,有的書甚至沒有拆封。它們全然沒錯,只是投胎有誤。我曾相信,等到退休了我會將它們全都讀一遍。現在明白完全不可能,我的眼睛已不允許。

    我沒聽說有作家活著就將書都扔了的。在舊書網上看到成群的簽名本涌出,心里會停一下,知道老人走了。我家女主人一直有個焚書坑儒的念想,在電子書取代之下,這次我讓她部分實現愿望。白天,快遞公司的員工上門打包,運走十多個紙箱。下午打來電話,說總共是六百五十公斤,當晚就發貨。目的地是北京,布衣書局的胡同先生販書幾十年,是業內著名的行家。我是在天涯的閑閑書話知道他的。如今閑著的時候,我愛在網上看一會兒他直播的拍賣舊書。拜托他是最牢靠的,給這些書找個新主人。Ade,我的苦命的書,一別兩寬,善自珍攝。

    家里弄得抄家似的,瘦身那么多,書架上依然滿滿當當。書之外,我還有許多像是廢紙的紙張。其中最可貴的是朋友的來信。我該拿它們怎么辦呢?例如,整理東西時突然掉出一個大信封,里面裝的是陳潔寫給我的一疊信。她似已被人遺忘,有誰還記得她寫的小說《大河》?小說發表在《上海文學》,我記得王蒙先生夸獎過。提到所謂“華東師大作家群”,她沒被算上一個。傳來的消息是她在加拿大因病去世。

    我打開一張二〇〇四年的賀年卡,上面祝我好好活著。寫賀卡的她先走了。一個人走了,留下她氣息的是那些文字,那些圖像。是不是保存,誰來保存?

    我活到了看見AI寫詩寫小說,還能虛擬圖像和活動圖像,我不知道它會不會寫動人的信。如果它寫不了,沒氣息,那怎么能算“信息時代”呢?

    鳳凰網科技有個小視頻——漫畫家朱德庸:AI只會殘害人的靈魂。朱德庸像他的漫畫一樣可愛。我在微信上跟他說了幾句:

    第一,人類真有所謂靈魂嗎?第二,人類當然會滅亡、被證明是多余的,是博物館生物。第三,及時行樂,不跟機器斗氣。死于人類的創造物之手,也是人類的福氣吧。好似公螳螂交配后被母螳螂吃掉,只要孩子好,自己怎么都行……

    當人類不存,人類的看法也就不重要了。眼下已經人機交融,沒有外掛的人將被淘汰。之后反客為主,人就沒什么權重了。只有脫離了肉身,人類才能跨入星際文明時代,滿宇宙地尋找家園。

    我猜純種人類的日子不多了,加上外掛,改造基因。人類也有今天。他們怕是會被后人類嫌棄和清算。AI將密謀焚書坑儒嗎?我真的能猜到嗎?今天的我們都是井蛙,談論未來過于輕浮,就不說了吧。

    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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