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衡世敏:馬勇敢
1
墓園里一切都是灰色。
天空像一塊裹尸布,沉甸甸壓著。腳下的石階縫隙里鉆出幾株雜草,隨即便被行人踩踏,成為一抹暗綠色的污漬。就連風,都卷著塵土的氣息,讓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這次回來,小弟的態度明顯與以往不同。原先,我只當作是父親去世的悲痛;后來,我才從弟媳的只言片語里悟出,他是想要獨吞下父親的這套舊屋。小弟叫我回來就好生休息,父親的后事由他來一手操辦。我佯裝沒有猜出他這份心思,也就閑散地坐著,辦白事時戴著布條,坐在火盆邊燒紙錢。奔喪的人來來往往,或是哭天搶地,或是勸我們保重,往火盆里撒下一把紙錢,上一炷香。我用鐵棍撥弄著蓋住火星的紙錢,試圖讓火燒得旺一點。只見那濃煙滾滾向上鉆,將父親的遺像似乎也熏黑了幾分。
小弟站在長棚前招呼客人,像一只耗子,靈活地穿梭在麻將桌間。弟媳記下每一個人的隨禮,黑紙白字,不時和小弟咬著耳朵:“上次我們去趕了禮,這次卻沒來。”聊天聲、洗麻將的嘩啦聲、孩子的哭聲,白熾燈將夜照得亮堂堂。父親信這些。他是一個老派的人,對小弟很嚴格,和我關系疏遠。母親去世之后他拒絕了小弟將他接過去同住的請求,仍一個人呆在舊屋里。誰也沒想到,父親竟突發腦溢血,悄無聲息地走了。鄰居見他幾日沒有出門,這才聯系居委會通知小弟。我們都沒有見著父親最后一面。
從前挨訓的時候我總會心里嘀咕,等父親躺在病床上、再也說不動我時,我要將一肚子的氣都還給他。可惜,父親到死都沒有讓我如愿過一回。
過了幾日,大棚撤下,喪葬公司和我們確認好了骨灰盒的樣式和位置,這場突如其來的葬禮總算臨近尾聲。我用掉所有年假,這兩周也剛好輪到孩子他爸將他接過去,微信聊天框安靜下來。人多的時候,我將手機拿出來,卻不知道該看些什么,只能佯裝自己很忙碌地打字發信息,最后一個字也沒有發出去。
小弟將父親的骨灰盒放入墓穴中,工作人員蓋上石板,再撒上幾把土,便送完了父親最后一程。大家萬分悲痛,小弟更是哭得厲害,像是兒時沒有吃飽,嚷嚷著要分走我那顆雞蛋一般。幾位親戚連忙上前,扶住了哭得幾乎虛脫的他。大概在他們眼中,沒有落淚的我儼然一個不孝子孫。我借口上廁所,在灰色的墓碑間找尋那個熟悉的名字。
每回來墓園,都會生出一種死亡的錯覺,覺得人生到頭來就是這樣。黑白照片,一個名字,幾句話,便概括了無法重來的一生。
終于找到了——馬勇敢,1990年—2024年,享年34歲。
2
馬勇敢,這名字在我們那一屆學生中頗為特別。老師們在第一堂課便都記住了她的名字,每回她被抽起來回答問題時,大家都會哄堂大笑。老師也跟著笑:“馬勇敢,你要勇敢一些,聲音像蚊子一樣怎么行?”馬勇敢從來不笑。她總是低垂著腦袋,劉海耷拉在額頭上,似乎走到哪里,都帶去一片陰影。班主任找馬勇敢的父母談話,勸他們和自家孩子好生聊聊,讓馬勇敢爭取變得人如其名。問起為什么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馬勇敢的父親說,當初本來想要個男孩的,這名字大氣。后來產檢發現是個女孩,也照用了。生男生女都一樣。馬勇敢的母親埋怨,這孩子打小就是個悶葫蘆,整天陰沉沉的,又拉著馬勇敢道歉,怪她給老師添麻煩了。馬勇敢低著頭,卻不肯彎腰,這讓她母親臉上更掛不住了:“你這孩子,生來就是造孽的,怎么這么不懂事,學學人家。”
馬勇敢母親的手剛好指向我。我看著眼前這個矮小又大驚小怪的女人,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又求救般地將目光投向了母親。這次母親來,是來找班主任換座位的。班主任是個年輕老師,和年級上對著干,偏要優生帶差生。教導主任每瞧見她,都止不住嘆氣:“你這么管咋得行。要不是學校里缺人手,你早丟工作了。”和我一起坐的男生沒有考大學的打算,總是在抽屜里藏許多“小浣熊”干脆面,自習課時嚼得咔吧作響。有時候他也吃“牛尾巴”辣條,辣油甩在了我的袖子上,回家免不了被母親一頓好罵。我也找老師說過情況,老師握住我的手,言語懇切,走的時候又塞了一包小餅干給我:“你很聽話,學習也刻苦,老師相信你是不會被影響的,還能帶動身邊人一起學習。”期末考試時我怎么也想不起圓錐曲線的公式,只記得同桌看得津津有味的地攤文學,最后考得一塌糊涂。母親怒氣沖沖地找班主任討要說法,沒想到來的家長太多,竟要排隊。輪到我們時,她的余火也被滅得差不多了,又怨起我定力不夠來。聽了我母親的來意,班主任很為難,說現在班里實在換不開,剛剛來的家長都想讓自家孩子挨著學習好的學生坐。馬勇敢母親聽了,剛出了辦公室門又拐回來,說馬勇敢可以和我坐同桌。“這孩子性格悶了點,但是絕不惹事。”母親見是個女孩,也放心;班主任叮囑我平日里和馬勇敢多說說話,這事便定了下來。
后來馬勇敢的性子一點沒變,偶爾我們倆的胳膊肘撞在了一起,她會像觸電般迅速收回。我在草稿紙上演算,馬勇敢專心致志畫著什么。我湊近一看,畫的竟然是講臺上留著“地中海”發型的數學老師。緊繃的衣服,拴得緊緊的褲腰帶,銀色的樂凱杯,活靈活現。注意到我的目光,馬勇敢連忙捂住了本子,但動作過大,被數學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你怎么不認真聽講?”我將草稿紙推了過去,把正確答案圈了出來,馬勇敢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數學老師喋喋不休的訓話:“根號二,這道題的答案是根號二。”
下課后,我想要將馬勇敢的本子拖過來,她卻死活不肯撒手。我惱了:“上課時是誰幫了你?”馬勇敢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新學期伊始,年級上給每個人發了三個草稿本,不夠用,沒等到期中便寫完了。母親便將小弟所有用剩的紙張撕下來,拼湊成一本,再用牛皮紙包起來,看上去就和嶄新的一樣。馬勇敢就沒有那么好運了。她的本子不知道遭受了什么折磨,沒有封皮,紙頁皺巴巴的,卷著邊,上面還沾了油漬。我翻看的時候得翹著手指,才能不碰到那些惡心的東西。
“你畫得可真好。”我的手背一點點放下來。馬勇敢羞澀地笑了,像是夜里的閃電突然劃過天空,片刻之后便暗下來。她又伸出胳膊想要奪回草稿本。“你喜歡畫畫,是嗎?”我感覺心臟像是被螞蟻咬了一口,麻酥酥得疼。很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這種情緒大概是嫉妒。是的,我嫉妒馬勇敢。
“不知道。”馬勇敢似乎急了,臉頰也泛上可疑的緋紅,探過身子,想要搶過本子。她的頭發恰好湊到我眼下,我能看見她黑粗粗的發根和細小的頭皮屑。班里的同學都說,她頭發里藏了跳蚤。先前有一回,班里飛進了一只大蟑螂,無比肥碩,泛著褐色的光澤。大家下意識朝教室外跑去,又不想失了看熱鬧的興趣,扒在門口眼巴巴地看。男生半路剎住腳,拿起掃帚胡亂打,馬勇敢本趴在座位上睡覺,被掃帚打了頭,她睡眼惺忪,忽地伸手,蟑螂在她的掌心里炸開,長長的觸須和細腳落在課桌上抽動著。她向我們招手,手心里乳白色和褐色的汁液從指縫間滴下。大家更不敢進去了,直到她清理完課桌和蟑螂的尸體,大家才一臉厭惡地走進去,似乎馬勇敢比蟑螂更加可怕。后來,班里的流言便多了起來。
先前的同桌扭頭笑道:“你靠那么近,也不怕跳蚤爬到你的身上。”周圍的同學瞧過來,似乎我被馬勇敢傳染了,也變得臟兮兮。我下意識松了手,屁股向后挪,羞紅了臉:“我身上沒有跳蚤。”馬勇敢撿起草稿本,有些茫然地望著我們,全然不明白其他人究竟在笑些什么。我反駁得越大聲,其他人的笑聲便愈發響亮,明晃晃,如窗外的陽光一般燦爛。原先和我關系還不錯的同學,也跟著笑起來,打趣我,似乎全然忘記了我們之前的交情。在熱鬧的聲響里,我覺得自己的眼眶變得濕熱。看到我的眼淚,馬勇敢這才有了反應:“我身上很干凈。”
班主任進來了,見大家都圍在我和馬勇敢身邊,神色有些欣慰。她剛接手我們班時便說,大家是一個集體,要互幫互助。但是大家都不領情,私底下男生們紛紛學她說話,那叫一個惟妙惟肖。我偶爾瞧不過去,讓他們別學了,他們又模仿著我的語氣:“老師這么說也是為了我們好。”七嘴八舌,每一句都像是棒槌,將我捶入沉默里。但是面對班主任,大家仍不免心虛,只敢在老師轉過身時擠眉弄眼,班會開始了。班主任說,幫扶計劃很成功,就像馬勇敢,現在已經融入我們班了。壓抑的笑聲像火山一樣爆發。她讓馬勇敢上臺來講上兩句,見馬勇敢沒有反應,又讓大家掌聲鼓勵。前排的老同桌故意將手伸到了馬勇敢眼皮子底下拍,低聲道:“她還當我們是小學生嗎?”馬勇敢依舊沒有動,班主任的笑容僵住了。“勇敢,你不想說兩句嗎?”馬勇敢堅定地搖了搖腦袋:“我沒有融入,老師你也沒有。”笑聲吐出了最后一點火星子,隨后陷入了死寂。
自那以后,我和馬勇敢便建立起一種特別的友情,或許也只是我一個人的自作多情。馬勇敢在班會上的話讓我身邊清凈了不少,原本和我關系不錯的同學,見我涇渭分明地站在了馬勇敢那邊,不再和我挽著手去衛生間。我不在乎,我還記恨她們那時的笑,于是將所有的關切都轉移到了馬勇敢身上。我給她帶畫紙、筆刷,還有用了大半管的顏料。因為長時間未擰開,顏料蓋子已經和管身連在一起。我們用開水泡,摳去發硬的顏料,再重新裝滿顏料盒。當我抓著馬勇敢的手在畫紙上留下手印時,馬勇敢喃喃道:“真美。”“這算什么?”我深吸一口氣,“鬧著玩罷了。”“不,”馬勇敢握住我的手,又印下另一個,“非常漂亮的色彩。”她的手很熱,顏料在她的指腹處發燙。我夸她畫得真好,應該拿給更多人看。馬勇敢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后在墓碑上掛個二維碼,來來往往的人就都能看了。”“說什么晦氣話。”我不高興地拍了拍馬勇敢的頭。
期末的時候,班主任讓我在家長會上介紹學習經驗。去教師辦公室取作業時,聽其他老師嘀咕,本來班主任的績效保不住了,結果運氣好,我考了年級第一,教導主任的態度也跟著大拐彎。母親特意去理發店做了頭發,還換了一身新衣服。父親也破天荒送我和母親去了學校,這是之前小弟才能享受的待遇。講臺下烏壓壓全是人頭,我感到驕傲,尤其是在面對同學們嘲弄神色下掩藏不住的羨慕時。他們還在計較我和馬勇敢的關系,認為我背叛了班里,如今加上成為了班主任的“走狗”,更是罪加一等。但他們的父母卻眼巴巴盯著我,時不時瞪他們一眼,叮囑其要向我學習,我心里充滿了報復的快感。原來,好成績除了取悅父母之外,還有這個用處。母親微笑著點頭,我每說一句話,她都要做出相應的動作來回應,似乎她也在講臺上站著。班主任慈愛地看著我,問我想考哪所大學、以后想做什么。這些問題被不同的人拎出來反復詢問,再附上他們好心的建議,吵得我頭暈目眩。
我的雙手沾上了粉筆灰,剛剛順暢的聲音怎么也擠不出來。母親用微笑無聲地催促,班主任疑惑地瞧著我,其他人也盯著我,等待我說出那一個答案。美院,這是我頭腦里下意識出現的答案。想起母親沒收繪畫工具時哭泣的臉,我仿佛沉入了深海之中,鉆入了成群結隊的魚群里,獨自朝著與大部隊相反的方向游去。母親的微笑愈發焦急,班主任叫我不要害羞。我汗津津站著,所有的聲音都在退去,有什么壓在我的眼簾上,沉甸甸的。我用手一抹,這才發現是眼淚。腥咸的液體滑入了眼里,辣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班主任訕笑:“孩子緊張了,壓力太大了。”我視線模糊地看見,母親的笑容凝固了。我愈想要說出那個叫人滿意的答案,身體便越不聽使喚。在我不知所措時,馬勇敢沖了上來,拉走了我。
她笨拙地拍著我的背,什么都沒有說,厚重的劉海耷拉在額頭上,蓋住了幾顆剛冒出的青春痘。馬勇敢似乎對女孩子的東西不感興趣,雙頰在寒風里凍得通紅,上面還有幾道不小心畫上去的黑印。往日我覺得她這副模樣分外有趣,還自作主張地幫她擦干凈,再抹上一層百雀羚,她一動不動地任我折騰。現在,我卻越看越不順眼,似乎她出現在這里就是為了故意嘲弄我,于是將方才的羞憤一股腦都甩在了她身上:“你干什么?”“你看起來很難受,我想你可能需要出來透透氣。”“我沒有難受,我只是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馬勇敢的眼睛像棋盤上的棋子兒一般黑白分明:“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做不了。”“為什么?你分明也喜歡畫畫。”
畫,畫!我感覺太陽穴處的神經像是被馬勇敢揪起來,狠狠地彈了一下。早上母親特意為我煮的荷包蛋開始上涌,胃擰成了一團,我撐著欄桿吐起來。當酸水從喉頭滑出時,眼淚也肆無忌憚地落了下來。“你沒有辦法理解。”我的胸脯劇烈起伏著,像是海上漂泊的船只,隨著話語一起吐出的,是負罪感和快感,在看到馬勇敢怔愣的神色時達到了頂峰,“畢竟你成天只知道畫那些鬼畫符,永遠考不上大學。”
這便是我在高中時期對馬勇敢說的最后一句話。
3
母親回家之后什么都沒有說,只叫我吃飯。她越沉默,我的心里便越忐忑。下學期再回校的時候,我的座位被單獨擺到了最前排,班里也重新進行了分區。學校將我列為了沖清北的苗子,班主任更是草木皆兵,生怕周遭同學干擾了我學習,就連從前和我要好的同學課間來找我問問題,也被她叫走了。曾經宣揚的那一套教學理念,此刻被她全然拋諸腦后,絕口不提。她和教導主任的關系也密切起來,我常見他們一同去教職工食堂吃飯。我想,大抵是最初大家的不理解,徹底傷了她的心。優生怨她,差生被管得煩,兩邊都不落好。她將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似乎我就是她的命根子。最后的半年,每一天都被無限拉長,時間在起起伏伏的數字上跳動著,但串起來,卻又快得不可思議。馬勇敢的高考分數剛上二本線,她的父母大吵一架,最后讓她自個兒看著辦。我發揮失常,也沒有圓母親的愿望,只能念一個稍好的學校。母親眼巴巴地盯著別家掛橫幅:“我們家本也可以這么熱鬧。”
除了過年,我不再回家。母親定期將生活費打給我,為數不多的幾次通話,也不過是寥寥數語的寒暄,言語間她總小心翼翼,似乎生怕提高一點嗓門,就會驚擾了小弟的學習。我頭一回意識到,母親給予我的愛并不是無償的。不再看母親的臉色后,大學的功課也變得索然無味。時而身體下意識地坐在書桌前,會神經過敏般地立刻起身。看到成績時仍會懊惱,似乎做對了那道題目就會贏得人生。這好像是一種扎根骨髓的、近乎本能的反應。是不是在出生時母親便篡改了我的基因,讓我像一個戰俘,無數的分數構成了人生的編碼?我接了許多兼職,努力模仿其他人的生活,競賽般地跟上時尚、打卡、拍照,定格的一瞬間,我恍惚覺得自己生活在另一場楚門的世界中。母親對我孩子氣的反抗一無所知。有時候,我也會想起馬勇敢。她現在又在什么地方,做著怎樣的工作?但是我最想知道的,是她還在畫畫嗎?
想起她的夜晚,總是做夢。夢里她瞪大眼睛望著我,透亮的眼珠倏地變成了兒時的萬花筒,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倒置。小弟一把奪過去,扔給了他的玩伴。他們嬉笑著,將萬花筒傳來傳去,最后不小心掉在地上。萬花筒摔壞了,絢爛停止了。父親讓我別放在心上,男孩子生性頑皮。我緊握著不再轉動的萬花筒,望向母親,這是母親買給我的禮物。她避開了目光。我質問她,為什么不幫我說話。她舉起萬花筒,搖了搖頭:“你不理解。”在絢爛的光暈里,母親的臉漸漸扭曲、變形,最后定格為我的面龐。我和馬勇敢再次站在了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教學樓的陰影吞食著我們。
夢醒了,我淚流滿面。我嘗試著聯系馬勇敢,但是文字信息刪刪減減,怎么都發不出去。打工間隙,瞧見同樣留著劉海的人,總覺得馬勇敢又站在了我面前。過年的時候,高中班長組織同學會,順道看老師,我終于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聯系她,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母親冷哼一聲:“你去干什么?”我佯裝沒有聽見,只將自己買的衣服擺出來,想著馬勇敢會穿些什么,最后選了呢子大衣配鉛筆裙。見了面后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可笑,馬勇敢完全和從前一樣,穿著棉服外套,踩著發灰的白鞋,在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敘舊的同學之中,顯得格格不入。我滿意地瞧見自己的打扮是最時髦的,和馬勇敢目光相碰時,卻不免心虛。我挽上她的手,馬勇敢的身體僵住了。
我的笑容也僵了。我竭力活躍氣氛,問起她最近在做什么。馬勇敢說,她現在正在砂鍋店打工,就在學校門口擺攤。我問她生意好嗎,她低低地回答,還不錯。我搜腸刮肚,說起自己情況時,不由臉紅,又極力掩飾,假裝自己在大學里過得不錯。馬勇敢很為我高興,她說我現在氣色好多了,身上的衣服也很合身。我脫口而出:“你現在還畫畫嗎?”“畫,當然畫。現在時間多,下班之后就畫畫。”她瞧著我,似乎驚奇我怎么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馬勇敢還在畫畫,沒有被我當時的撒氣影響,我想自己之后不會再夢到她了。當時分開坐以后,在無盡的學習間隙里,我常會有意無意地望向她,發現她還在畫畫;想起這個,便覺得她如今繼續畫畫也沒什么好驚奇的了。但是,我卻覺得情緒一點點沉入了胃里,反復咀嚼、消化,最后吐出一口酸水。
她怎么還在堅持畫畫?馬勇敢從沒有上過青少年宮,她甚至從沒有擁有過一張專業的畫紙。她的父母都是極普通的人,斤斤計較,老遠就可以聽到他們的大嗓門,再往前走幾步便可以瞧見他們走形的身材。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幾日,馬勇敢家的情況用雞飛狗跳來形容都不為過。馬勇敢的父親問:“娃兒,你就一句話,你覺得自己讀下去有前途不?”馬勇敢沒有應聲。馬勇敢的母親說:“你這高中三年都白讀了,當初就應該把你送到技校去。”馬勇敢的鄰居講起這事,繪聲繪色,仿佛他不是隔著墻角聽來的,而是當時就在現場。其實他不講,馬勇敢的母親也會把這事傳得人盡皆知。她逢人便說,為了孩子教育付出了多少,最后什么都沒有撈到,當初就不應該聽老師的,讓孩子繼續讀書。
馬勇敢干活很麻利,剛回來的時候我便聽砂鍋店的老板娘說了。那個胖女人很喜歡馬勇敢,聽說我是專門來找馬勇敢的,但她剛好不在,便特意請我吃了一鍋番茄酥肉。女人說自己過生時,馬勇敢還特意畫了一幅肖像畫送給她。她像展示珍寶一樣拿出來,指著耳朵上的一顆痣:“她觀察得可真仔細。”我附和著,不忍心告訴她顴骨和嘴唇的結構都是錯誤的。馬勇敢沒有接受過任何繪畫訓練,她絢麗的色彩配上不成比例的結構,有種莫名的滑稽感。或許她自認為是下一個凡·高,我揶揄地想,卻怎么都笑不出來。
班主任依舊是那副老樣子,不過是鏡片厚了一些。她挨個詢問學生的情況,對那些前途敞亮的同學語氣熱切,仿佛她變成了學生。問到我時,她三言兩語就帶了過去,她提起,現在班級里都調成了單排座位,還單獨拎出了兩個重點班,每個月根據月考成績調整座位。“之前還想著不放棄每一個學生。”她幽幽地嘆了口氣,目光朝我的方向看來,似乎意有所指,“后來才發現自己是多么天真。哎,真是人各有命。”我感覺自己的怒氣正向上涌,像初春即將破土而出的新芽,凝聚成一股力量。她在怨我,她和母親一樣怨我!那一年冬日的沉重感再次如海嘯般,鋪天蓋地向我涌來。有人說了一句俏皮話,大家都笑起來,在沉重的笑聲里,我也只能跟著笑。只有馬勇敢沒有動,像一個局外人,站在我們中間。班主任似乎這才發現了她,大聲喊著馬勇敢的名字,問她現在招呼客人有沒有大聲一些了。“勇敢,我本來以為你膽子小,結果是悶聲干大事。聽說你去干刷墻的兼職,卻在上面畫畫,還倒貼了幾桶油漆的錢,是不是?真想不到你居然還會干這種事。”“哪種事?”馬勇敢輕聲問道。班主任愣了一瞬,我的笑容也變得真情實意起來。“你確實變化不少,”她上上下下打量著馬勇敢,目光轉向其他同學,似乎在尋求認同,“活脫脫像另一個人了。好事,之后就不會受欺負了,你高中要是也這么硬氣就好了。”“我倒沒覺得自己有什么變化。”馬勇敢心平氣和地說,她的眼神里又流露出我熟悉的疑惑,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將她拉來參加聚會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你自個兒當然感覺不到了,”班主任提高了聲音,“你之后打算做什么,不會打算賣一輩子砂鍋吧?”
“或許吧。老板娘說,生意好,老師和學生們都認我們家的口味,可能要開分店。如果開了分店,我就去另一個店里幫忙。”馬勇敢如實交代道。她一點也沒有作假,老板娘也是這么對我說的。當我一口咬下牛丸,嘴唇被燙了一下,老板娘興高采烈地說要開第二家店了,她打算讓馬勇敢去當分店長。這是遇上貴人了。以馬勇敢的性子,能有那么喜歡她的人可不多得。因為疼痛,我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倒了一杯水,卻也是溫熱的,完全無法緩解,只能吸著涼氣,含糊地恭喜。
班主任笑著說之后一定常來捧場,又讓其他人多多支持老同學的生意,她的目光落在馬勇敢的手上,話卻帶著刺:“那真是可惜了,我本以為你是喜歡畫畫的。”“我喜歡。”“那真是太可惜了。”“可惜什么?”“你瞧你這手指,指甲蓋里全是顏料,”班主任咂舌道,似乎很惋惜馬勇敢現在的情況,“客人大概會投訴你吧。”“我的手很干凈,”馬勇敢將她的兩只手都舉起來,燈光穿過指縫,在手背上留下陰影,“也沒有人投訴。”
關節突兀地隆著,殘余的顏料深深嵌入她的指甲縫隙,像一幅微小的抽象畫。我心里明白,這是長年累月的烙印,馬勇敢果真如她所說的,一直都在畫畫。我不明白班主任為什么將矛頭對準了馬勇敢,以前她甚至對馬勇敢多有照顧。或許是馬勇敢不領情的態度刺激到她了。她說:“你這指甲蓋可真臟。你怎么像從前一樣不愛衛生呢?”
“做砂鍋又不是要把指甲蓋都伸進去攪拌,都戴手套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順暢地冒出來,周圍的笑聲立刻像雞被勒緊了脖子般停止了,“更何況,馬勇敢的手很干凈。她手指都洗皺了,你們沒看見嗎?你們先回憶一下自己上完廁所有沒有洗手吧。”
沉默,比上學時等待老師抽問時更為安靜。馬勇敢的手被我緊緊攥在了手心里,劇烈的心跳聲,像是那年冬天她突然跑上講臺拉走我一般。當時的教室里只剩下了母親賠不是的聲音:“這孩子,關鍵時候凈掉鏈子。”馬勇敢的母親也掛不住面子,暴怒聲緊隨其后,伴著班主任安撫的聲音,像是奏了一曲交響樂。班里的同學繪聲繪色地描述,連頭發絲怎么擺動都記得一清二楚。顯然,他們覺得這比聽我傳授經驗有趣多了。
我又感受到了熟悉的惡心感,像是要把五臟六腑統統吐出來,還給我的母親。我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吸氣都像是要把這周遭的空氣全部吞入腹中,那股想要嘔吐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彎下腰,吐出幾口酸水,周圍的聲音重新喧嘩起來。馬勇敢的手掌落在我的后背上,一下接一下,沉穩而有序地拍著。
4
這事不知怎么竟然傳進了母親的耳里。母親憤憤地嘆著氣:“出息不大,膽子不小。”父親倒是勸她不要和我計較,孩子大了,管也管不住。他轉過身讓小弟好生學習的時候,卻又拿我當起了反面教材。我在家里沒呆上幾日,便又離開了。臨走前,馬勇敢請我到砂鍋店,我不好意思拒絕。到了后才發現等待我的哪是敘舊和熱氣騰騰的砂鍋,分明是這些年她對我無聲的苛責。她將畫作整理為一冊,慢慢地翻著,偶爾說上兩句,笨拙地解釋每幅畫的創作契機,末了又要將畫冊送給我。我的口腔被燙得發麻,熱湯包在嘴里,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在馬勇敢的目光下,我幾乎落荒而逃,連這么多年的想念都忘了說。
來到另一個城市之后,我開始埋頭工作。偶爾想起母親,胃里似乎藏了個鐘表,滴答地走著。我愈發不敢休息,被胃的蠕動催促著,向前趕去。半夜睡不著時,便將馬勇敢送給我的畫冊翻出來,反復地摩挲。這些畫的著色很奇怪,紅色耀眼,像天邊燒得正旺的云,以前我們喜歡趴在欄桿上閑聊,那時候的想法都是紅色的;綠色柔軟,叫人想到雨后的青苔,摸上去油油的;藍色深沉,似乎一頭扎進了深海,整個身體都成了盈盈的光。馬勇敢畫砂鍋、砂鍋店里的胖女人、進貨的電瓶車、老顧客,還有無數張近似于我的肖像。灰色的耳朵、鮮艷的眼睛,我握著她的手,笑得如此輕盈。
我嘗試著將畫畫撿起來,如同母親牽著我的手,第一次將我領進了少年宮的大門。但是涂涂改改,顏色卻變得渾濁。我呆愣地坐著,試圖從畫紙上找到過去的影子,電話卻響了起來,我們小組的申報書又要重寫。當我坐上部門經理的位置時,顏料已經擰不動了。我給馬勇敢打電話,告訴她自己的近況,聽到她由衷的祝賀時心里長舒了一口氣。如同在心里演排了千萬遍一樣,我裝作不經意地談到,自己和某個畫廊有聯系,可以幫她辦一場畫展。馬勇敢問,麻煩嗎?我說,她只需要把作品寄過來就好了。
我聯系畫廊,選了地點,設計了燈光和墻面布置,就連制作海報和畫冊都親歷親為。我滿懷欣喜地裝點著馬勇敢的畫展,卻在將公眾號推文發給她時遭到了當頭一棒。馬勇敢說,這不是她。“怎么不是你?”我焦急地踱步,又將推文里的描寫念給馬勇敢聽:“這十年,困難重重,卻從未阻擋她前進的腳步。繪畫工具的開銷時常讓她手頭拮據,為了購買一盒心儀已久的顏料,她可能需要節衣縮食好一陣子;身邊的質疑聲從未斷過,家人擔心她不務正業,勸她回歸正軌,朋友也笑她太過癡迷。但繪畫于她,已然是喧囂塵世中的一片凈土,是疲憊心靈的慰藉港灣,更是她一生都不愿放下的熱愛。”馬勇敢的聲音聽起來很疑惑:“這怎么會是我呢?”
我干巴巴地向她解釋,為了吸引更多的人,有時候文章需要增加一些抒情和夸張的表達。馬勇敢說:“如果我給你帶來了麻煩,那就不辦了。”“怎么能說不辦就不辦?”我煩躁地環視著四周已經初具雛形的展廳,“這也不是麻煩,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馬勇敢沉默了良久。正當我以為她已經默認的時候,她突然說道:“我畫畫,不過是讓我自個兒高興罷了。你辦畫展,是為了讓誰高興?”“當然是……”我剛想說是為了她,但是周圍的墻面、畫框、燈的顏色,分明都是我自己的口味。我啞然,胃像是被一雙手慢慢地展開,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緒。
“隨便畫吧,什么都好。”馬勇敢掛了電話。
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聯系過馬勇敢。長時間的作息紊亂讓我得了胃病,醫生開了許多藥。我問醫生自己之前總是嘔吐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嗎?醫生習以為常地繼續開單子:“如果不是吃壞肚子了,那大概是神經性的。”藥片放在桌上,像是一小片淡淡的彩虹。我依舊做夢,光譜一樣的顏色旋轉著,如萬花筒。
母親還以為我和馬勇敢關系要好,主動打電話時總熱切地談起她,說她擴張了砂鍋店的鋪面,還將附近的圍墻都刷上了畫。我默不作聲地聽著,直到母親說得口干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她泄氣了,我也歇氣了。
今年九月份,我在高中同學群里聽說了馬勇敢的死訊,平日里從未走動的人也變得熱切起來,紛紛慰問,要去送禮錢。班主任甚至問到了我的頭上,我那時在外地出差,沒有趕回去,只是托砂鍋店老板娘隨了份子錢。老板娘聲音哽咽著對我說:“就是一場意外,生命就沒了。”
我將二維碼掛在了馬勇敢的墓碑上。幾年前的畫冊,最終以這種形式出現。手機屏幕卡頓了片刻,再次變得清晰時,是兩個絢爛的手印,積蓄已久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馬勇敢,我真想馬勇敢。
【作者簡介】
衡世敏,生于2003年7月,四川成都人;曾入選四川小說家星火計劃,在《詩刊》《四川文學》《星星》《青年作家》《安徽文學》《飛天》《青春》《廈門文學》等刊發表詩歌及小說若干;曾獲野草文學獎詩歌組優秀獎;現就讀于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