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識讀本《意大利文學》:一場“意大利文學之旅”
意大利文學濫觴于腓特烈二世時期的西西里宮廷,這位德國皇帝學識淵博,精通7門語言,讓“世界驚異”。他宮廷里有各地的哲學家、數學家、天文學家,甚至是巫師,除了基督教徒,也有許多穆斯林和猶太學者。“西西里詩派”就產生于文化混雜的時期,而非純凈與恒定的環境。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也并非橫空出世,他們熟稔古代文學遺產和時代生活。三位都是雙語創作者,用拉丁語寫作時面對的是龐大的古典世界,而用俗語寫作時更多呈現的是當時意大利半島紛亂的現實。就生活體驗而言,“文壇三杰”也并非長居一處:但丁37歲時被流放,客死異鄉;彼特拉克也隨家人被流放,長期在法國阿維尼翁生活,來往于歐洲各地;薄伽丘十幾歲時被送到那不勒斯學習經商,成年后才回佛羅倫薩。他們使用的俗語(后來演變成當代意大利語)是在和拉丁語、法語、各地方言的對照中產生的文學語言,這一點在但丁的《論俗語》中有體現,幾位文學先驅已經有了強烈的語言意識。
海恩斯沃思和羅比的這本《意大利文學》獨具匠心,從費拉拉這座中世紀城市開始講起,它不像羅馬、佛羅倫薩那么顯赫,雖不為眾人所知,但卻是詩人的圣地,催生了文藝復興盛期最耀眼的作品——《瘋狂的羅蘭》,以及后來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阿里奧斯托和塔索都服務于費拉拉當時的城主,前者為埃斯特家族的統治者埃爾科萊一世工作,但常常心懷不滿,還含沙射影,把腹誹寫入作品,像極了今日的“牛馬”,努力捍衛自己的自由。比如,在《瘋狂的羅蘭》中,借圣殿騎士阿爾斯托福的講述,揭露主子們的貪婪、兩面三刀……阿里奧斯托也是“雙語人”,他用拉丁語寫的詩歌有“情色”意味,用俗語寫作更“清純”,用的是彼特拉克打造的語言。
這本書最珍貴之處是凸顯了意大利文學的歷史成就,即使是20世紀的詩歌也是基于這種傳統書寫的。比如隱逸派對于但丁的繼承;20世紀意大利最顯耀的文學成就——卡爾維諾的小說,也是阿里奧斯托那輕逸和充滿譏諷的風格的重生。本書也深入淺出,通過很精巧的方式,呈現了意大利文學和政治責任、社會生活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介入文學”,以及后來文學創作受到消費主義、工業化沖擊出現的狀況,還有女性文學的發展。
21世紀剛剛過去四分之一,意大利文學在世界文壇便獲得了極大的曝光,比如費蘭特的《我的天才女友》位于《紐約時報》“21世紀100部最佳圖書”榜首。這部現實主義作品講述了綿延半個多世紀的故事,人物眾多,情節豐富,展示了意大利南方城市那不勒斯一個小城區的生活樣貌。費蘭特的創作也有很深的歷史根基,讓人回望意大利文學史上的女性寫作。
可貴的是,這本《意大利文學》單列了“女性”一章,分析意大利文學中的女性形象以及后來出現的女作家。貝雅特麗齊是但丁《神曲》中引領詩人道德提升的女神,勞拉是彼特拉克在《歌集》中反復吟唱、歌頌的女人。薄伽丘的《十日談》里有無數為愛情獻身、為欲望暗渡陳倉的女人,但最后一個故事《格里塞爾達》呈現了一個忍受丈夫各種虐待和羞辱、道德完美的女性形象,她深受彼特拉克的青睞,后來也變得家喻戶曉,成了面對上帝的考驗時,靈魂應學習的榜樣。而如果用當下的眼光來看,它卻是一個非常殘酷的規訓故事,塑造出一個聽話、沒有任何反抗精神的依附者形象,因為服從而得到丈夫和社會的獎賞。這種理想化的女性形象也在曼佐尼的《約婚夫婦》,萊奧帕爾迪、蒙塔萊的詩歌中通過各種形式呈現出來,體現了這種文學傳統的強大生命力。
不過,從15世紀開始,已經有女性——通常是貴族女性,能用拉丁語表達自己的看法,甚至討論神學問題。比如米開朗基羅贊美同時代的女詩人維托利亞·科隆納:“她的身體里住著一個男人,不,是上帝。”加斯帕拉·斯坦帕也是意大利女性文學的先驅,費蘭特對她極為推崇,在演講中引用了她的詩歌,來呈現一個女詩人的卑微:在男性傳統的書寫中,女性的筆是一種意外狀況,沒有預設,因此她們必須非常勇敢,用力打破“常用的技法”,給自己打造一種“風格和靈感”。這無疑是現當代很多女作家的寫作路徑。
20世紀女性詩歌蔚然成風,有梅麗尼(Alda Merini)的充滿神秘主義色彩的創作,也有帕特里奇婭·瓦爾杜加(Patrizia Valduga)的古典風格十四行詩,以及帕特里奇婭·卡瓦里(Patrizia Cavalli)捕捉平凡生活瞬間的詩歌。女性主義色彩鮮明的創作者也涌現出來,如塞斯佩德斯、法拉奇、瑪拉依尼、費蘭特等。
這本書給了讀者很多進入意大利文學的線索,是一本精彩、深刻的指南,時刻提醒讀者,這些作品都有很深的傳統根源,但要開啟真正的“意大利文學之旅”,還是要去閱讀一本本具體的作品。
(作者系意大利語文學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