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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俄惹的雪
    來源:《民族文學》 | 康若文琴  2025年05月10日23:01

    夜半暗,雪穿透夜空。雪花被風裹挾,像一群群飛蛾在空中亂舞。看了一會兒,我感覺有點眩暈。

    今晚不知為啥,我老是睡不著。撩開窗簾,樓下恰好有一盞路燈,把周遭照得半明半暗。

    深夜兩點,老公睡得鼾聲大作,我真羨慕他的好睡眠。哦,女兒在老家的阿爸那里,白天在野地里瘋了一天,這會兒也應該呼呼大睡了吧。其實,平時我的睡眠挺好。是不是下雪有點悶?還是……哎,真不知怎么了,我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

    突然,聽到手機消息提示音響了幾下。咦,這大半夜誰找我?拿過手機一看,我大吃一驚,是卓瑪吉給我發的郵件。出啥事了?我和卓瑪吉在手機上聊天,一直用微信。今天這么奇怪,她竟然發來了郵件,而且還是幾封,我馬上打開郵件查看。

    親愛的依西珍,我真是后悔啊,腸子都要悔青了,當初怎么沒阻止扎西呢!

    依西珍啊,我的好閨蜜,我和扎西舉行婚禮時,為了見證我最幸福的時刻,你不顧有孕在身,挺著大肚子來參加了我們的婚禮。

    在哈洛村辦婚禮,開支小,除去支出,還剩下二十萬禮金,這可把我和扎西高興壞了。我倆反復數了幾遍現金,我說存銀行,扎西也答應,但他從此天天盤算做生意。

    自從阿卡出生后,扎西做生意的愿望更強烈了,他一天到晚在我耳邊嘮叨。他說,銀行利息太少,他開出租車,早出晚歸,掙錢少,還沒辦法照顧我和阿卡。他還說,他要讓我和阿卡過上好日子。其實,我不太在意我們有沒有錢,只要扎西一直像現在這樣對我和阿卡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扎西一直四處打聽,有沒有啥好門路。阿卡一歲時,扎西突然說,他要和三個朋友開砂石廠。他還說,砂石廠廠址他們已經選好,就在我們帕爾瑪村溝口臨近大河的地方。他說,那段河道開闊,砂石又多又好,又說,他們打算一人投資五十萬。當時,我手里抱著剛要睡著的阿卡,我一聽,大吃一驚,全身一顫,阿卡被驚醒,啼哭起來。我邊哄阿卡,邊問扎西:“我們哪有那么多錢?”扎西說,他打算到銀行貸款三十萬,已基本說妥,抵押就用他家和我家兩棟碉房,還說,找了人幫忙,貸款應該不成問題。扎西這么一說,我突然間憂心忡忡,一再問他生意穩不穩當。扎西說:“卓瑪吉,你就是怕變。沒問題的,現在建設多,修房子、修路都需要砂石,應該是一本萬利的生意。”還說了一大堆,誰誰做砂石生意掙了多少錢。我不太懂,但心里惴惴不安。

    剛開始,扎西他們辦砂石廠還算順利。那段時間,我帶著阿卡從俄惹鄉回縣城,扎西他們都在商量辦砂石廠的事。扎西一天到晚興沖沖地說,要到市場監管局辦營業執照,要到稅務局辦稅務登記證,要到環保局申請環評,要到自然資源局辦土地使用證、生產許可證,要到國家發展改革委立項……扎西把我的頭都說昏了,我不感興趣,真是聽不進去,我也懶得再過問。扎西他們一天到晚商量來商量去,東奔西跑。幾個月下來,砂石廠終于開始生產了。

    扎西一直很忙,他成天泡在砂石廠,我和阿卡都很難見到他,更不要說受到他的照顧了。養育阿卡成了我一個人的事。我要帶阿卡,又要上班,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盡。扎西長期住在砂石廠,變得又黑又瘦,我也不忍心責備他。

    扎西好久沒回家,有一次周末,我帶著阿卡去砂石廠看他。我帶了扎西喜歡吃的涼拌香豬腿、牦牛肉包子還有西瓜,從縣城坐了近半個小時的車才到砂石廠。

    砂石廠內,灰塵像薄霧,機器轟鳴。整個廠區除了機器,就是沙子和石子。我遠遠看到扎西站在機器旁,一動不動。扎西臉色黝黑,嘴唇爆皮,他的臉上、頭上都是灰塵,頭發都有點發灰。扎西目不轉睛地盯著機器和砂石。

    阿卡突然眼睛發亮,嘟囔道:“阿爸,爸爸。”阿卡也是好久沒見到扎西,十分興奮,我還沒教她,她就在那里嘟嘟囔囔。扎西一抬頭看到我和阿卡,喜出望外,馬上又說:“卓瑪吉,你把孩子帶到這兒來干啥,這里到處都是灰塵。”我只得說:“阿卡想阿爸了嘛!”

    扎西不再說什么,他一把抱起阿卡,親了又親。阿卡被扎西臉上的胡子扎得又疼又癢,小腦袋左右躲閃,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倆玩了一陣后,扎西開始給我介紹他的寶貝機器:給料機、顎破機、洗砂機、圓錐破碎機……哎,頭都給我說大了。

    然后,扎西給我介紹制砂流程:“河道里開采的鵝卵石通過給料機進入顎破機進行粗碎,粗碎后的骨料通過皮帶輸送到1號篩分機,將天然砂倒入洗砂機進行水洗,40毫米以下骨料進入沖擊式制砂機進行三級破碎,40毫米以上的進入圓錐破碎機進行二次破碎,其中沙子通過洗砂機水洗后進行脫水處理……”扎西邊說邊給我指那些隆隆開動的機器,我從來沒接觸過砂石生產,說得我頭昏腦漲。

    看著那些運轉的機器,聽著扎西的話,我一陣陣發愣。扎西還指著一堆一堆像小山的砂石說:“卓瑪吉,這些可都是錢呀!”扎西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樣發光,牙齒白亮,笑意不經意溢出他的眼睛。扎西一把抓起傳送帶上的砂石,用黝黑細長的手指捏了捏,聲音里抑制不住地透出喜悅,“卓瑪吉,你看這些砂石的質量多好啊,一定能賣出大價錢!”我看著運送沙子的傳送帶,突然想起電視里看到的印鈔機,一粒粒灰不溜丟的沙子,好像一張張粉紅的百元大鈔。

    扎西帶我和阿卡來到工棚。工棚簡陋,用木板簡單搭了床,床上亂七八糟地鋪了棉絮鋪蓋。看到扎西黝黑精瘦,看到他條件這么艱苦、工作這么辛苦,我一陣心酸,抹起淚來。扎西一把抱住我,說:“卓瑪吉,別這樣,過段時間我們就掙錢了。”

    從此,我再也沒去過砂石廠,扎西不讓我們母女去。每晚他都會在微信里跟我聊天,天天打視頻電話。他說,他們幾個股東做了分工。羅爾武人脈廣,負責跑關系、找門路、收貨款。嚴木初與人見面自來熟,管具體銷售。彭措和他管工地,雖然辛苦,但扎西覺得適合他。

    有一次,我刷抖音,看到羅爾武拍了一條短視頻。羅爾武穿了一身藏青色的格子西服,跟他平時的形象完全不搭調,幸好羅爾武長得帥氣,看起來也不違和。他抓起一把砂石,用手輕輕捏住它們,感覺他在愛撫那些砂石,接著羅爾武用“椒鹽普通話”說:“砂石干凈無泥,顏色純黃,是砂石中的爆款,有需求的與我私聊。”然后,緩緩捏緊手指,砂石從羅爾武的手指間慢慢瀉下。

    后來,羅爾武還給我打電話說:“嫂子,我策劃了一條抖音,你幫我們當一下模特,就在砂石旁擺幾個姿勢,拍幾張照片就行了。”我靦腆,很少拍照,而且我從小自卑,從來沒有拋頭露面,我怕搞砸,沒答應。后來,我看到羅爾武發的抖音,一個穿月白色藏族服飾的美女站在砂石堆旁,一會兒手遮太陽,一會兒手托下巴,一會兒扶腰,一會兒又做了一串藏族舞蹈動作,好像仙女下凡,不小心落在了砂石旁。音樂配的是歌曲《畫你》,一個溫柔甜美的女聲唱道:“把你的倩影畫在故鄉的山間,幸福的笑容定格在我心里,把你的溫柔畫成那小河,愛情的泉水永流我心田……”然后,一個童聲畫外音響起,“真是想不明白,我不找你,你就不會主動找我嗎?”畫面下寫著“大量供應各種優質砂石”。

    一年匆匆過去。冬季,扎西他們也沒有停工,但是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催收貨款。扎西沒了在廠里的開心勁兒,有點焦慮。他說,不賒賬不好賣砂石,賒賬不好收貨款。扎西不太給我講他們砂石廠的事,他害怕我擔心。

    周末,我帶著阿卡回縣城。我發現,扎西的顴骨處有點紅腫,馬上追問他。扎西這才同我說,他們到一家建筑工地要欠款,和小老板動了手。那小老板賒賬時,滿臉堆笑,隨時都哈著腰,一見面就散一圈香煙。這次他們去要欠款,完全變了一個人,眼睛上翻,鼻孔睨人,半躺在椅子上,還把一雙臭腳放在桌上亂抖。那小老板說,業主沒給他錢,他也沒辦法,還說工人的工資都還沒開呢。他叫扎西他們等著,還大言不慚地說:“欠賬不賴賬,我這點信用還是有的。”扎西氣不過,和那小老板爭吵起來,還動了手。扎西一拳打過去,那小老板的臉瞬間又紅又腫,鼻血長淌,扎西也被他打中顴骨。我一聽,好心疼扎西,掉起淚來,倒是扎西安慰了我好一陣。

    春節前,扎西他們分了紅。他們這一年生意真是不錯,一個股東分了四十萬。拿到錢那晚,股東們一起吃火鍋,還請了我們家屬。每個人都很開心,我們喝了酒,還去唱了歌。大家意氣風發,想到來年,大家更是鉚足勁兒,準備大干一場。

    那晚,阿卡在卡拉OK廳里睡著了。半夜一點,我們才回家。回到家,扎西摟著我說:“為了你們母女,我啥苦都能吃。卓瑪吉,你看嘛,我一定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我心里一顫,不禁落下淚,平時對他的埋怨瞬間全無。我覺得我很幸福,老天給我安排了這樣好的老公。

    春節剛過,扎西他們又開工了。有一天,扎西在電話里聲音低落地說,政府在拍賣砂石廠,賣出了天價,他們的砂石廠不在拍賣的范圍內。過了一段時間,扎西又說,縣城的工地,被政府拍賣的砂石廠承包了,不允許買他們的砂石。過了幾天,扎西又說,他們的砂石只有賤賣給那些指定的砂石廠,利潤很薄。

    三月底的一個周末,我回縣城。吃過晚飯,扎西給我講,他們胳膊擰不過大腿,砂石廠利潤不大,他們幾個股東合計,打算開一家火鍋店,還說店面已經找到,以前也是經營火鍋的,經營不善倒閉了,正急著出手。

    我毫無思想準備,大吃一驚,心急火燎地問道:“本錢怎么辦?”

    扎西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幾個已經算過了,那個店面本來就是火鍋店,需要投入不是很多。店面需要重新提升裝修,再添置一些設備,每人首期投四十萬吧!”

    我一聽著了急,忍不住高聲問:“我們哪有那么多錢?”

    扎西囁嚅道:“三十萬貸款,我還沒去還。”

    我一聽火冒三丈,“三十萬貸款你還沒有去還?不是說好春節后你就去還嗎?你怎么能這樣!”

    扎西撓著腦袋說:“我看砂石廠的生意不咋好了,想著再做其他生意,就沒著急還。”

    我不由自主厲聲說:“前面的貸款還沒還上,怎么還能再投錢呢,到時還不上銀行的錢,那可怎么辦?”

    扎西說:“羅爾武他們三個都知道我們家的情況,他們說一有收入,就先給我分紅,讓我還貸款。”

    我聲音越來越高,“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砂石廠經營起初不錯,你看現在遇到這個狀況。如果開火鍋店再出一點意外,那我們可怎么辦?”

    扎西不以為然地說:“我們做了市場調查,縣城的人喜歡吃火鍋,不要說火鍋店,就連火鍋串串也生意火爆,應該沒問題。”我看到扎西邊說邊用力握緊他細長的手指,好像要抓住什么。我突然想起抖音視頻中羅爾武抓砂石的手,羅爾武握住砂石,越用力,砂石從他的手掌中瀉落得越快。

    我耐住性子說:“開出租車,雖然累,雖然掙錢少,但穩當,我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

    扎西不屑一顧地說:“你一個女的懂啥,你就是求穩怕變,不投入哪有回報?”

    我氣不打一處來,氣急敗壞地喊道:“扎西,沒想到你這樣看不起我!”

    扎西哄了我一晚上,一再解釋他沒有看不起我的意思,他說,這個世上他最在乎的就是我和阿卡,他也是為了讓我倆過上好日子,才這樣受罪。

    那是結婚后,我倆第一次吵架。

    五月,扎西他們的火鍋店開張了。剛開張,生意不錯,不過,這個縣城只要是新開的餐飲店起初生意都不錯。扎西一頭扎進火鍋店,仍然是早出晚歸。不過,那會兒我只要回到縣城,找他倒是挺方便的。阿卡快三歲了,可以在火鍋店里玩。他們忙的時候,我也幫忙,洗菜、洗碗、端菜、收拾桌子……見啥做啥。

    以前我挺喜歡吃火鍋的,我們家改善伙食,都吃火鍋。開了火鍋店后,扎西的衣服、口腔,連頭發絲都是火鍋味兒,我和阿卡只要到火鍋店也是一身火鍋味兒。幾個月下來,聞著那味兒我都想吐,但我沒跟扎西說。星期天,我和阿卡回俄惹鄉前,我都要給自己和阿卡洗頭、洗澡、換衣服。

    哎,以前扎西不怎么喝酒,特殊情況,也只是表示一下。自從開火鍋店后,為了爭取回頭客,扎西要給重要客人敬酒,每晚回來一身酒氣,有時還喝得醉醺醺的。我責備他,他就一臉無辜地說:“卓瑪吉,我也不想喝,我喝了胃疼,我也是為了生意,沒辦法啊!”

    這樣一直持續到十月,火鍋店的生意倒還可以,可是扎西越來越焦慮,他的貸款快到期了。火鍋店剛開張幾個月,投入多,利潤卻不多。扎西只得到處借錢,四處碰壁。我倆的親戚都在村里,本來就沒啥錢,就算有心也沒辦法幫我們。他去催收砂石廠的貨款,老板們都說,再寬限一兩個月,一定能還上。我眼睜睜看他一天天像無頭蒼蠅瞎忙,卻沒有任何收獲。他一天天焦頭爛額,晚上睡不好覺,每天還要在火鍋店忙到深夜。看著扎西日漸消瘦,我心里非常著急,卻無能為力,毫無辦法。

    周末,非常難得地輪到扎西休息,我在家做了晚飯。自從有了阿卡后,我的廚藝提高不少。

    扎西會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他一直不太說話,心不在焉地吃著晚飯。他胃口不好,吃得很少。我問他,是不是我做的飯菜不可口,他急忙說:“卓瑪吉,你做得很好,只是這段時間我胃疼,吃什么都沒味道。”看到扎西那副難以下咽的表情,我覺得有點掃興,但也沒說什么,我知道這段時間他都在為還貸款的事煩心呢。

    吃完晚飯,扎西蜷縮在沙發上,好像得了流感全身發冷的病人。看他根本沒有洗碗的意思,我只得自己收拾碗筷。阿卡倒是像平常那樣無憂無慮,在房間里跑來跑去,摸摸這里,捯飭捯飭那里。我在廚房聽到扎西不耐煩地呵斥阿卡。以前扎西特別寶貝他的女兒,今天不知怎么了。突然,我聽到玻璃杯摔碎的聲音,緊接著聽到扎西大喝一聲:“阿卡,喊你不要亂跑,不要調皮,一點兒也不聽話,你看你又把茶杯打碎了!”阿卡放聲大哭,聲音急促而尖銳,等我奔到客廳門口,只見扎西一把將阿卡摔到沙發上,朝她小小的屁股就是一巴掌,然后,氣呼呼地開始徒手撿地上的玻璃碎片。阿卡從沒有經受這樣的驚嚇,一下哭得好像有人卡住了她的脖子。我忍不住說:“扎西,你再心煩也不能拿女兒撒氣吧!阿卡這么小,你舍得啊!”扎西嘴角抽動了一下,看著我摟著的還在哇哇大哭的女兒,沒再說什么。

    過了一會兒,我和扎西都哭喪著臉,電視雖然開著,但我倆都沒有心情看。阿卡又開始跑來跑去,還嘻嘻地笑起來,好像啥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那晚,九點剛過我們就睡了。我在床上輾轉了好一陣,扎西仍然心事重重。

    半夜,我突然醒來,一摸身邊,扎西不在。我吃了一驚,一骨碌翻身坐起來。我打開臥室門,客廳沒開燈,但客廳的窗外有一盞路燈,燈光透過淺米色的窗簾,照得室內半明半暗。我聞到一股白酒味兒,扎西坐在沙發上,把頭深深地埋在膝蓋上,十指插進頭發里,手指痙攣一般,一下一下地抓扯著自己的一頭卷發,好像這樣就能把煩心事一點點從他的腦袋中抓走。我壓低聲音問:“扎西,你怎么了?”扎西全身一顫,瞇縫眼睛茫然地盯了我好一陣,才緩緩回過神來,他聲音沙啞地說:“對不起,卓瑪吉,我確實睡不著,我想喝點酒,也許就能睡著了。”我不忍心責備他,扶著他上了床,但我卻好久都沒有睡著。

    第二天下午,扎西兩年來第一次破例送我和阿卡回俄惹鄉,晚上扎西也沒回縣城。第二天我起床時,扎西還沒起床。我手忙腳亂地把阿卡送到鄉幼兒園,然后匆匆趕往辦公室。一上午,我都不在狀態。想起扎西和他的一堆破事,我忍不住唉聲嘆氣。

    中午,我回家時,扎西已做好午飯。吃過午飯,扎西說:“卓瑪吉,我們到美谷村轉轉吧。”兩年來,我們都沒有一起去過美谷村,我欣然答應。

    那天,天空湛藍深邃,天邊飄著幾絲云彩。我們從美谷村左側徐徐向上爬,穿行在碉房之間,那是村里老人每天轉經的路線——從左至右繞行村子一圈。

    我和扎西路過我們第一次一起喝咖啡的水岸西餐廳,現在那里已變成了中餐廳。西餐廳水土不服倒閉了——游客日程安排匆忙,沒工夫在這里慢慢品咖啡,本地人嘗個鮮,也就不去了。現在的中餐廳叫“再回首”,經營家常川菜。看著餐廳里人聲鼎沸,生意不錯。我和扎西唏噓不已,世事多變啊,我倆再也找不到我們以前的回憶了。其實,那天一反常態,一路都是我在說話,扎西說得很少。

    沿著碉房間的石板小路,走到村子的最高處,一幢有金頂的建筑,那是村里的美谷寺廟,寺廟的四壁外墻安裝了轉經筒。中午,游客和村里人都在吃飯休息,游玩或轉經的人很少。寺廟門口,我們遇到了廟里的喇嘛。喇嘛五十多歲,慈眉善目,體型壯碩,他和氣地說:“請脫鞋進大殿!”我和扎西連忙雙手合十道謝。

    大殿上供的是三米多高的四臂觀音,四臂觀音法相莊嚴,一雙丹鳳眼垂視。菩薩前供了曼扎、凈水、酥油燈,還有鮮花。兩廂的墻裝滿了落地壁柜,壁柜的上端裝成大小整齊劃一的小格子,一格剛好供奉一尊小四臂觀音銅像,下方是長方形的格子,每一格都裝上了經書。

    我和扎西走進大殿,在門口正對著四臂觀音的已經包漿的木地板上磕長頭。我很快磕完,小時候,阿媽每天晚上都要磕長頭,我對磕長頭十分熟稔。

    我緩緩起身,轉頭看扎西。他的雙手在頭頂合十,緩緩下移到胸前,雙腿跪下同時雙手向前伸,然后趴在地板上。扎西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很緩慢,修長的手因太過用力微微顫抖,一雙手相互依靠又減輕了抖動的強度。他的肩胛完全打開,他把自己緊緊貼在地板上,好像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了大地。哦,阿媽說過,我們都是大地的一部分,新生命降生,像一棵禾苗破土,人終其一生都在大地上奔忙,人最終離開,也是通過土地。

    磕完三個長頭,他蜷起身子,雙手合十,頭埋在胸前,跪在那里。我看到他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他一直跪在那里,好像世上只有他一個人,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我跪在他身邊,一直不停地祈禱。我喃喃念誦:“祈求菩薩普度眾生,像一對驅除幽暗的日月,一場熄滅煩惱的雨雪,一塊承受善惡的基石,一條大慈大悲的河流,一座不被動搖的大山,一片撫慰痛苦的厚云,一位布施愛心的母親……”這些話,我都是學著阿媽念誦的,阿媽祈禱時都要念誦這些。

    我們不知跪了多久,我的雙腿發麻,頭發昏,一起身,一個趔趄。扎西渾然不覺,我看他此時全身松軟,頭垂得更低了,雙肩不再顫抖,蜷縮在那里。我突然想起扎西講過,他開出租車時,搭載過一對教授夫妻到寺廟。教授講,為什么要在菩薩前雙手合十磕頭,那是因為每個人到寺廟都帶著一顆善心,你雙手合十磕頭就能接收菩薩身上所有的正能量。看來,這話,扎西是聽進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扎西長吁一口氣站了起來,他頭不昏,腿也沒麻。我們雙手合十在胸前,從左往右緩緩地走,走到佛像的右側,回頭望了一眼四臂觀音,我猛然驚呆了。四臂觀音正面看莊嚴肅穆,高高在上,不可企及。從右側看,眉眼間突然平添了一絲嫵媚,仿佛紅塵間的女子。哦,真是不可思議。

    晚上,我們陪阿卡玩了很久。我看扎西平靜了許多,不再像前幾天那么愁眉不展、唉聲嘆氣,我心里也好受了不少。

    躺在床上,扎西睡不著,我也睡不著。

    扎西突然說:“如果能借到錢,就算只借兩三個月都好。火鍋店生意還可以,應該很快能還上。哎,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啊!”

    他又說:“卓瑪吉,我確實借不到錢了,你能不能在你們鄉上想點辦法?過渡一下嘛。”

    他長嘆一口氣接著說:“你當會計,你們鄉上那么多錢,能不能借兩三個月?”

    這幾年,我考了會計證,從出納變成了會計。

    聽扎西這樣一說,我嚇得心驚肉跳,我急忙說:“那是挪用公款,要判刑的。”

    扎西說:“我們很快還上,應該神不知鬼不覺。”

    我連忙說:“不行,不行,你想都別想!”

    扎西那晚還說,如果不及時還貸,他的征信會受影響,以后再也貸不上款,而且還要被定成“老賴”,向全社會公布,到時,我和阿卡都會受牽連。

    最后,扎西流著淚說:“卓瑪吉,我真對不起你和阿卡,我一心想讓你倆過上好日子。我那么辛苦,那么努力,沒想到會這樣。”

    我倆一夜再無言,但都沒怎么睡好。

    過了幾天,扎西打電話來,驚慌失措,聲音顫抖地說:“卓瑪吉,銀行打電話來了,說已把我納入征信黑名單,讓我趕快還錢,不然要起訴我,要讓我蹲大獄!”

    我嚇得定在那里說不出話來,我仿佛看到扎西被警察銬走,我和阿卡在后面呼天搶地。我一下哭出了聲,竟然忘了自己在辦公室里。哎呀,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跟我阿媽一樣。放下扎西的電話,我請了假,推說身體不舒服,回寢室休息一下。

    那段時間,我們鄉的出納去生孩子,安排了一個臨時出納。臨時出納是個中年男人,人好,就是不愛學習,對出納業務一竅不通。鄉上安排他當臨時出納,他一萬個不愿意,但是推不掉,只得接了。他天天說:“卓瑪吉,我啥都不會,你幫我做一下嘛。你以前是出納,輕車熟路。到時我一定感謝你,我請你吃飯。”平時他對我很照顧,我也不好駁他的面子,而且我們今后還要在一起工作。開始我還想教他,但他不想學,說:“混過半年,我就不用當出納,懶得學。”最后還把出納的密鑰都交給了我。我想反正工作也不難,我就會計出納一起做了。

    依西珍,我鬼迷心竅啊,真是鬼迷心竅。我在寢室里左思右想。我想,現在扎西這么危急,我不救他,誰救他?我看了很多部外國電影,都是好人一進監獄,受到各種侮辱打罵,受到非人待遇,生不如死。一想到那些情節,我不寒而栗。又想到,扎西一進監獄,我沒老公,阿卡沒阿爸,我倆都會受欺負、受歧視,我特別不愿意阿卡像我小時候那樣。我又想,扎西他們火鍋店生意還真不錯,過渡一下,后面應該能還上。我在家邊想邊哭,竟然忘了去鄉幼兒園接阿卡。還是阿卡的老師打來電話,我才想起接女兒的事。

    我怕別人看到我紅腫的眼睛和蒼白的臉色,趕緊擦干眼淚,洗了臉,還破例涂了粉底、胭脂、口紅,然后急急忙忙去接女兒。

    吃了晚飯,我一邊心不在焉地陪女兒玩,一邊胡思亂想。女兒終于睡著,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我想來想去,一下想起,我們俄惹鄉有一個維修村道的項目,賬戶里有一百萬。因為要占用老百姓的地,一直協調不下來,沒法實施,資金還在鄉政府的賬上。

    前段時間,我們鄉上又去協調維修村道用地,我也去了。我們鄉上和村上的干部剛走到那家人的碉房前,一個手指戴著碩大金戒指的男人腆著肚子走了出來。他剛吃完午飯,正在用衛生紙擦嘴,牙齒上還粘著辣椒。

    一看見我們,那個男人對著村干部開口就罵:“王真,你隨便喊哪個來都沒門,我就是不讓地!”

    我們鄉長耐心地說:“嚴木參,你有啥要求,我們可以慢慢談嘛!”

    嚴木參氣勢洶洶地說:“哼,有王真免談!”說得村黨支部書記王真一陣面紅耳赤。

    這時,嚴木參的老婆走出房門,我以為她會勸她老公。出人意料的是,她的態度比嚴木參更惡劣,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一會兒指天,一會兒指地,一會兒都要指到王真的鼻子上,一直不停地尖聲叫罵。她的聲音尖銳刺耳,像巨型尖叫雞,激動時,一臉橫肉亂跳,口沫橫飛,一只腳不停在地上亂跺,好像要把王真踩在腳下。她還撩起藏裝的后下擺,肥屁股朝向王真,拍著屁股喊:“王真,哼,你讓我們讓地,你想得美,我讓你吃屎!”嚴木參的老婆真是要多蠻橫就有多蠻橫。

    我聽了半天,終于聽明白,嚴木參和王真早結下了梁子。前幾年,也是征地,嚴木參他們的地等級低,賠付少一些。嚴木參兩口子去找王真,結果一言不合,動了手,嚴木參把王真打傷,王真報了警,派出所拘留了嚴木參,還讓他們賠了醫藥費,兩家就此結下了梁子。

    嚴木參老婆叫罵:“憑什么都是地,人家賠的錢多,我們家賠的錢少。我們找你理論,你還叫派出所抓嚴木參。王真,你優親厚友,你仗勢欺人。哼!你們官官相護,你們叫我們讓地,門都沒有!”然后,作勢要在地上打滾,連花頭帕都掉在了地上,我們鄉上的干部只好左右扶住她。嚴木參老婆的兩根辮子亂蓬蓬地耷拉在耳朵邊,真像黑子遇見陌生人狂吠,鐵鏈都要掙脫的樣子。

    我們灰溜溜地無功而返。后來,鄉上村上一直在做工作,可是嚴木參兩口子鐵了心不讓地。

    依西珍啊,我鬼迷心竅,真是鬼迷心竅啊!我想,工程應該一時動不了工,一時還不需要用錢。為了救扎西,我應該萬死不辭,況且只是冒點風險。這么多年,扎西從來沒有騙過我,從來沒做過一丁點對不起我的事,這次出這樣的事也不能全怪他。為了救扎西,我就暫時借用一下吧,扎西說了,一兩個月就能還上。

    第二天,我心一橫,用密鑰把維修村道的三十萬轉到了我的賬上,然后顫抖著聲音給扎西打電話讓他趕快還貸款。一轉完錢,我渾身發軟,手都抬不起來,好像被誰痛打了一頓。從那一刻開始,無論看到誰,我的眼睛都躲躲閃閃,不敢正眼看人,真是做賊心虛啊,總覺得我犯的罪馬上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上班,我躲在自己的辦公室,下班趕緊回家,生怕見人。坐在辦公室我還會莫名心慌,晚上也睡不踏實。

    當天下午,扎西到鄉上看我。我倆一回到房間,我就痛哭失聲,心中早已后悔不已,我邊哭邊數落扎西。扎西用顫抖的手撫摸我的頭,囁嚅著說:“卓瑪吉,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阿卡!我一定想方設法,趕緊找錢。”

    依西珍,那是十月份的事,兩個月前了。扎西確實在努力籌錢,他的朋友們也說,火鍋店一有錢,砂石廠一收回貨款就先拿錢給我們。扎西我倆給他們說,我們借了高利貸。

    十月底,該做賬了。我做了銀行存款明細賬和庫存現金明細賬,還幫臨時出納做了銀行現金日記賬和庫存現金日記賬,用的最簡單的復制粘貼。臨時出納渾渾噩噩,根本看不出來,還一再說感謝我。我好慚愧,臉都紅到了脖頸,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

    十一月的一天,扎西給我打電話,說錢再過兩天就能籌齊,讓我不要太擔心。我怎么能不擔心嘛,自從挪用了鄉上的錢后,我天天晚上睡不著覺,白天上班恍恍惚惚。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心里忍不住埋怨扎西。女同事們都說,卓瑪吉,你是不是病了?這么蒼白,這么消瘦。

    扎西給我打電話的第二天上午,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羅爾武老婆桑丹的電話。一看號碼,我有點納悶,心想她找我干啥,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我一接電話,桑丹哭著說:“卓瑪吉,羅爾武和扎西他們被公安局抓走了!”我頓時感覺晴天霹靂,眼前突然發黑,天都快要塌下來了,眼前的東西和人都變成了黑白色。兩條腿根本不聽使喚,一步也邁不動,我一下癱坐在地上。

    鄉上的同事們一聽說扎西出事,馬上讓我請假到縣城。平時要好的女同事還說,讓我不用擔心阿卡,這幾天,她幫我帶阿卡。

    我渾渾噩噩到了縣城,火鍋店已被封,門上打了封條。我去找羅爾武的老婆桑丹,她的眼睛紅腫,假眼睫毛亂七八糟地倒伏在她的眼皮上,眼淚沖出一條條淚痕,臉上白一塊,紅一塊。桑丹一見我,馬上放聲大哭:“卓瑪吉,這可咋辦啊,他們四個都被抓走了!”我問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哭哭啼啼,嗚嗚咽咽,說了半天,我才聽明白。她說,前幾天,有市場監管局的來檢查,說他們店用了地溝油,他們沒放在心上。開店以來,來檢查的單位很多,一會兒消防,一會兒衛生,一會兒派出所。今天上午剛開店沒多久,就接到派出所通知,讓所有的股東務必在火鍋店等候。十點左右,來了一隊警察,念了拘留通知書,就把他們幾個銬走了。桑丹還說,扎西他們被拘留在縣上的看守所。

    走出桑丹家,我木然站在大街上。大街上依舊艷陽高照,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哎,世上有這么多人,都與我無關,我煢煢孑立,無依無靠,除了扎西。一個念頭突然冒出:我要去找扎西。

    坐上出租車,我一路忍住沒哭,昏昏沉沉就到了看守所。一到看守所的門口,就看見大門旁有一個崗亭,崗亭里站了一位武警。

    他問:“同志,你有啥事?”

    我說:“我丈夫扎西今天上午被拘留到這里,我想看看他。”

    武警像看外星人那樣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嚴肅地說:“你不知道嗎,剛抓進來不允許探監。再說,探監也需要手續。”

    我低聲下氣,厚著臉皮說:“求求你,幫幫忙,我遠遠看一眼也行!”

    武警堅決地說:“走走走,不行就是不行!”

    我急得哭了起來。

    看守所在山邊,只有一條小路通向大道,小路兩旁是高大的白楊樹。說是小路,其實也通汽車。這條小路只通看守所,來往的行人很少。

    我怕武警再來轟我,只好坐在稍遠的一棵樹下。我癡心妄想,萬一能遠遠地看到扎西呢,其實,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又想,我離扎西這么近,也許他能感應到我在陪他吧。

    哎,該死的扎西啊,你倒是進了監獄,我可怎么辦?我挪用的公款怎么還上?我也進了監獄,阿卡怎么辦啊?阿卡的命怎么比我還苦呢?我雖然沒有阿爸,但還有阿媽陪我。我和扎西都進了監獄,阿卡才三歲,誰來照顧她?我的小阿卡,你的命咋這么苦啊!

    我坐在路邊,蓬頭垢面,涕泗滂沱,心如刀絞。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我覺得那天的陽光特別刺眼。我一抬頭,天旋地轉,眼睛都不敢睜開。我看任何地方好像都看不真切,所有的東西都有重影,就像不戴眼鏡看3D電影。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落山,天黑了下來,路燈亮了,寒風刺骨。

    另一個武警走到我的身邊,溫和地說:“天黑了,快回去吧。過段時間再來吧,記得辦手續。”

    我木訥地看著他,然后,起身跌跌撞撞地往縣城走去。我走在大路旁,不斷有車燈照亮道路,車呼嘯著從我身邊開過。那些車燈的光好像只照亮道路,根本不照在我的身上,我落入無邊的黑暗。我像一個落入黑色深淵的人,越掙扎,越往下落,要命的是不知深淵的底在哪里,我看不到一絲光亮。我像那些落入泥潭的牦牛,越掙扎,陷落得越快。我伸出手,試圖抓住什么,可是抓住的除了空氣,就是黑夜。我踉踉蹌蹌,好像被痛打了一頓,全身的骨頭都被打斷,我的骨頭已經支撐不了形銷骨立的我。剛走進縣城,我一頭栽倒在地。

    等我醒來,我躺在醫院急診室的床上。護士驚喜地說:“11床醒了!”我下意識地想抬手摸摸額頭,護士急忙說:“別動,還在輸液!”這時,醫生走過來,翻看了我的眼皮,用聽診器、血壓計給我檢查了一陣,說沒事了。過了一會兒,我才聽護士說,我在路邊暈倒,有個好心的路人把我送到了醫院。他們在我斜挎的包里找到了我的身份證,還有錢。他們忙著搶救我,那個路人趁他們不注意走了。醫生看我不嚴重,也就沒再找那人。哎,不知道那好心人是誰,我也沒能感謝他。輸了一晚上的液,第二天我就回了俄惹鄉。

    依西珍啊,回去后,我發現我的眼淚突然變少了。

    有一天中午,我強迫自己睡午覺,可是好像有只無形的手抓扯我的心,我越睡越心慌。我掙扎著起了床,沿著步游道,就到了美谷村,好像夢游,我走到了美谷寺廟。

    一走進大殿,我蜷縮著身體跪在那里,懺悔自己的罪過。不知跪了多久,我突然看到大殿的角落里還有一位覺姆。覺姆三十來歲,絳紅色的袈裟襯得她膚色白凈。她氣定神閑,盤腿坐在那里,背后是掛了唐卡的土墻。她放了一條白布在她盤起的腿上,她在白布上放上一層曼扎盤,接著慢慢地用手把混有瑪瑙珍珠的青稞麥子裝滿曼扎盤,她又拿過一層曼扎盤放在上面,再放進她供養的糧食珠寶。她這樣壘了四層,曼扎盤每高一層,體積遞減一圈,壘好后,曼扎盤很像一座寶塔。她小心翼翼地蓋上曼扎盤的蓋子,停了片刻,她把曼扎盤輕輕推倒,曼扎盤和供養的糧食珠寶滾滿她腿上的白布。然后,她一直不斷重復這一切。她口里念念有詞,我聽不清她究竟在念誦什么。我傻傻地在旁邊看了很久,我心想,如果人生也可以這樣重來,如果人死了也可以這樣重來,該有多好啊!覺姆壘起曼扎盤多不容易啊,她怎么舍得一次次推倒重來?是寓意“舍即是得”,還是寓意“人生無常”?我正在胡思亂想,那個覺姆突然對我展顏一笑,那是孩童般的笑容,好像一道清澈明媚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周身剎那間暖洋洋的,心里的積雪開始消融。她是不是洞悉了我的想法,不可能吧,但我覺得我的心情好了一些。

    那段時間,我白天照常上班,下班后我給阿卡做我最拿手的飯菜,然后陪她玩。阿卡一睡著,一靜下來,我就覺得好像有一面小鼓在我的心坎里亂敲,有時還有嗡嗡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讓我坐立不安。

    有一晚,看阿卡睡熟,我反鎖大門,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我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我覺得自己好像無主的幽靈四處游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走到了美谷寺廟。

    我不停轉動寺廟外的經筒,一回頭,看到一排排呼呼轉動的經筒,在月光下充滿了蓬勃生機。只一會兒工夫,一排排的經筒,在我身后漸次緩緩停下,但只要我肯再用力轉動它們,它們就又重新充滿了活力。我想,是不是世上的一切,只要肯努力,都可以重新開始。

    我連續兩晚到美谷寺廟轉經。轉經時我太過用力,轉經的時間太長,我的手臂、后背酸痛,但我睡得踏實多了。

    第三天晚上,天上鉛云密布,北風呼嘯,快要下雪了。我戴上防寒口罩,系上格子圍巾,穿上黑色羽絨服,走出家門。風越來越大,我的頭發被吹得像蓬草,亂發打在我的臉頰上。我剛踏上美谷村的拱橋,正想把圍巾系在頭上,突然一陣寒風吹來,我恍恍惚惚沒抓緊圍巾,圍巾落到了拱橋下的河邊。我連忙跑下拱橋到河邊撿圍巾,剛跑到河邊,又一陣風,把圍巾刮進了河里。此時已是十二月,河水發黑,像冰冷的鐵水,但不時有雪白的浪花點亮漆黑的河面。灰色的格子圍巾在河水里閃動了幾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傻愣愣地站在河邊,束手無策。哎,河水永無休止地往前流,從不回頭。河水一邊流淌一邊不時泛出浪花,河水應該是快樂的吧。河水發出低沉的聲音,好像女中音在給自己唱小夜曲,河水真是自得其樂啊。

    一個念頭突如其來,如雷電閃現:“只要走進河里,痛苦就會像圍巾一樣無影無蹤,我再也不用承受這樣的煎熬了。”好像曠野里有個聲音在回蕩:“來吧,來吧,一了百了,一了百了!”我木然地往河里走,我的腳剛邁進河水,一陣刺骨的疼痛襲來,我的眼前突然像電影一樣疊加種種畫面——阿媽穿著夢里的紫衣服,“卓瑪吉,你答應阿媽要好好活著!”扎西會笑的眼睛脈脈地看著我,“卓瑪吉,我會一輩子對你好!”阿卡哭喊:“阿媽,阿媽!”寒風吹得小阿卡頭頂花環一樣的卷發瑟瑟發抖。我打了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我在心里暗暗地責備自己:“卓瑪吉,你不能這樣,你是阿媽、妻子、女兒,你怎么能只顧自己的感受,你怎么能這樣自私呢!”

    我的鞋像冰塊裹緊我的雙腳,我的腳發麻,不一會兒就沒了知覺。我像一個醉漢,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此時,雪下了起來,雪下得又急又大,我感覺一片片雪砸在我頭上、身上,砸得我走路更加搖搖晃晃。雪在跟風搏斗,我在跟風雪搏斗,我在跟自己搏斗。

    雪啊,連你也欺負我這不幸的人。這雪好像那些村野的狗,看到體弱的、衣衫襤褸的、不幸的人都要狂吠,甚至撲上去狠狠地咬噬他們。

    我們帕爾瑪村就出過這樣的事,我們村里的巴準婆婆,70多歲,矮小體弱,還患有阿爾茨海默病。不久前,巴準婆婆在村里走,一條狗沖向她狂吠一陣,看她沒啥反應,那狗得寸進尺,試著撲向她,瘦弱的巴準婆婆一下被撲倒在地,旁邊的幾條狗看領頭的狗得勢,一擁而上。聽說,那些狗一瞬間咬得巴準婆婆鮮血淋漓,連肋骨都露了出來。幸好送醫及時,巴準婆婆保住了老命。

    此時,這些雪、這些風啊,也欺負我這不幸的人,好像要把我擊倒在地,直到吸干我血管里的最后一滴血。我的心啊,痛苦地抽搐,我翻來覆去地想,世上的人那么幸福,我的命為什么從小就那么苦?別人天生能擁有的幸福,為什么我要擁有卻那么難?我一次次地琢磨,為什么老天爺對我如此不公。我一次次地后悔,我在人生岔路口的選擇。我一次次地奢望,假如我能重新選擇該有多好啊!我的心啊,像這風攪雪,我把自己的內心攪動得鮮血淋漓,苦不堪言。

    頂著風雪,拖著完全沒有知覺的雙腳,我終于踉蹌著走回了家。打開臥室門,一眼看見阿卡只穿著內衣內褲睡在床下的地板上,她已經睡著,臉上滿是淚痕。我一陣錐心的痛,哎,我作為阿媽太不稱職了,我只顧著自己的感受,忘了自己已是阿卡的阿媽。如果阿卡出了什么事,那就算下地獄,也不能彌補我的過失。

    依西珍啊,從那晚后,阿卡睡著后我也寸步不離。我仍然痛心疾首,擔驚受怕,痛苦不堪。你知道我不善言辭,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傾訴一下我內心的苦痛,我覺得我快承受不住了,但一見面,我又不忍心破壞你的好心情。還有,我的內心太痛苦,思緒太亂,我怕我詞不達意,我怕我在你面前痛哭失聲,我怕讓你為我擔驚受怕。從那晚后,阿卡睡著了,我就開始給你寫信,我怕到時,我來不及告訴你我的這些事,還有,我覺得把失眠的時間花在給你寫信上,我的心里要好受一些。我寫信給你,更像是寫信給我自己,好像我在跟我自己交談。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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