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別傳,烏金史記——曹海英長篇報告文學《烏金時代》讀后
有句話說,每一個老人,都是一座紀念館;每一個老人的去世,都是一座紀念館的倒塌。那么一座有著70年歷史的、作為新中國煤炭工業重鎮和今日工業遺址公園的寧夏石嘴山市石炭井礦區,與一個耋耄老人一般,何嘗又不是一座令人駐足探尋的紀念館呢?當我歷時十日,一字一行讀完曹海英這本33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烏金時代》時,我相信作家用了三年時間,用文字的一磚一瓦,在紙上為這一山一城的前世今生,建起了一座有溫度的,可以按圖索驥的紀念館。那山,就是盛產烏金的賀蘭山;那城,就是因煤而建的石嘴山市。
我對煤保留的印記,在兒時的冬季更濃重一些。在我年幼時,每當冬天來臨,母親就會提前儲備好過冬的煤,因之我也會見到渾身臟污的煤販子:一張落了薄薄一層煤灰的滄桑面孔,戴著辨不出顏色的、帶有長耳朵的舊棉軍帽,為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價格而與手頭拮據的母親討價還價。雙方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成交后,接下來母親就帶著我們用大篩子篩煤,揀選出大大小小的塊煤,單獨存放在碳棧中。將篩出來的碎煤渣則按比例摻上土,加水和成煤泥,用長方形模子拓成一尺見方的煤餅,等晾干后豎著整整齊齊碼在屋檐下,上面蓋上塑料布。這就是我們度過一個漫長冬天的采暖保證。時過境遷,燒煤取暖的歲月已經遠去,吸引我的新鮮事物多之又多,比起“煤”這樣一個很理工很黝黑而且缺少詩意和浪漫的字眼,我功利性地只記取了它帶給我的季節性的溫暖,而忽略了它作為重要能源的工業本質。從《黑色版圖》到《烏金時代》,我第一次認真審視寧夏北部黃河岸邊、賀蘭山下因煤而興,因煤而化為工業遺址的那座城市,隱藏在它背后的潮起潮落,浪奔浪涌,在曹海英的《烏金時代》中,有著令人動容的溫情書寫與全景式的立體呈現。
打開這本書,撲面而來的不是“煤”這個生硬薄情的工業原料,而是與煤結緣的有血有肉的采煤人的聚散離合、歡喜悲憂和他們內心深處的情感世界。曹海英不僅寫了一座城,更是寫了一群人——這座煤城的靈魂,她將視角錨定在一個個具體而微、有名有姓的小人物身上,從大處落筆,從小處著眼,給讀者呈現了一座可感可觸、甚至是有著人體體溫度數的工業城市。我想,作家之所以采用微粒般的個人生活史作為切入點,拓開這座城市的橫切面,跟她是從礦山走出來的礦二代,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感關聯。離開礦山三十年后,作家曹海英用手中的筆和心中的情,完成了《烏金時代》,為礦工父親,為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采煤人,也為自己的出生地與來時路,獻上了一份獨特的厚禮。
《烏金時代》中,透過作家簡單質樸的文字,我認識了石炭井、白芨溝、汝箕溝、大峰溝、一礦、二礦、三礦、四礦以及石嘴山、神華寧煤、金能公司、北農場、南農場、廟、寧東煤礦等千頭萬緒、有著強烈時間感與年代感的地理名詞,跟隨著作家的筆觸,一同走過三分之二世紀的時間跨度,讓遠離煤礦的讀者認識了一座城的內在構造,重溫了一段被時間湮沒的歷史與細節。
全書四個篇章像四枚印章和四條路徑,讓讀者清晰地看到這一山一城的發展脈絡與未來走向,在生態環境、資源保護、能源發展及與人的生存關系中,作為主體的人在生存與發展中的艱難選擇。重要的是,作家側重書寫了一個個具體的、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苦有樂的人。這正應對了帕斯捷爾納克的那句話——人是有面孔的,而人民則沒有。《烏金時代》打動我的,恰恰是那五十張煤礦人的面孔。來自山西的王福林,來自北京的那守范,來自陜西的王民鎖,來自江蘇的何嘉平,來自遼寧的王淑貞、馮志達夫婦,來自寧夏南部山區隆德縣的張建雄和彭陽縣的馬生銀,以及來自安徽的劉代良和來自湖南的張秋月……他們的來龍去脈,平淡的生涯,一生的命途,在這本別傳中流水般真實自然地流淌著,個人命運的起承轉合中,皆是時代的起承轉合,從個人的生命路徑中,聽到的儼然是時代的巨大齒輪碾過生命的蒼涼回響,是來自五湖四海的這一張張面孔,匯聚出賀蘭山深處獨特的工業移民“混血”的生活群體。最輝煌的時候,這里一度成為人們口中一個閃亮和誘人的詞語,是尋常百姓可以因煤而謀生與謀愛的迦南福地。然而隨著時間的遷延,煤礦資源的日漸衰竭,過度開采和無序開采的惡果也隨之出現。礦山治理作為國家意志,深深影響了每一個煤礦人的去向。作家將這些碎屑般的個人流離,寫得隱忍節制,不動聲色,卻讓人忍不住為之動容,潸然淚下。這種內在的、身在其中、共此涼熱的寫作,讓這部與煤相關的工業題材的長篇報告文學超越了工業冰冷的藩籬,落腳在流離輾轉的生生不息中,從而有了高高低低的人間煙火色,因之也有了很強的可讀性和很濃的家常余味。這樣的作品,是遠離煤礦和煤礦生活的人們認識和了解這樣一個行業的溫暖窗口。內在的使命感與自驅力,正是走出礦山三十余載,又重新走進礦山的曹海英創作的原動力。《烏金時代》很容易讓我想起美國作家海斯勒的《中國三部曲》和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紀實書寫,貼著地平線,貼著小人物,貼著日常,也貼著他們的表情和內心世界的波瀾而展開。如果說賀蘭山深處大大小小的煤礦像一幅煤的拼圖,那么曹海英筆下的五十張日漸老去但卻鮮活依舊的面孔,剛好恰如其分地楔入了他們各自所在的日常圖景的縫隙之中,完成了這幅煤山礦海風起云涌、波瀾起伏的歷史畫卷。作為渺小的個體,他們主動或被動承受了礦山和自己的時代命運,完整走過了煤礦從國家能源重鎮到破產重組、分分合合、礦山治理乃至最后成為工業遺址的錯綜復雜而又舉步維艱的各個環節。我能讀出作家對礦山今昔所含的無限深情,對過去的深沉反思,對未來的美好期許。
這樣一本書,讓我對一個行業的理解全面、立體而細膩。在作家筆下,煤也是有情物,煤的背后是人的面孔,煤礦人更是有情之人和深情之人。作家摒棄了英雄書寫與典型書寫,反而行之,采用平民英雄和去典型化的素描手法,描繪出那些雖然被時代的浪潮拍打在生活的礁石上,陣痛之后依然站立著的煤礦人的群像。
每個時代,每個行業,都需要被忠實地記錄。縱觀全書,這冊文本像煤礦一樣沉重,像煤礦的命運一樣厚重,本書它從另一個緯度呼應了劉慶邦的《走窯漢》和《神木》,是寧夏版的煤礦傳。這是有難度的書寫,因為它本身的復雜性、多變性和歷史性。千頭萬緒和細枝末節同時擺在作家面前,作家選擇五十張真實具體的面孔作為顆粒,以煤為媒,連綴起這部城市史與礦山史,使每個篇章與細節都彌漫著人的精神。作為走出礦山三十余載的礦二代,曹海英用她手中的筆和心中的情,為這座山城寫下了烏金時代的深情別傳珍貴史記,它像如今建立在塌陷區的石嘴山市地質博物館一樣,成為礦山的文字紀念館。
作者簡介:吟泠,原名趙峻,女,漢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29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文藝報》《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等,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散文選刊》及《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著有短篇小說集《歌蘭小令》《粉菩薩》《銷魂曲》。曾獲寧夏第八屆文學藝術獎,2015黃河文學雙年獎,寧夏第三屆賀蘭山文藝獎。
(本文來源于《寧夏文藝家》報2025年第1期第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