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桑華 :羊把刀藏在春天
赤·桑華,本名才讓扎西,藏族,青海貴德人。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西藏文學》《野草》《山西文學》《章恰爾》等漢藏文刊物,曾獲第七屆全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新人獎、《民族文學》年度獎、第七屆青海省文學藝術獎、第五屆青海青年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已出版《卓香卡》《青藏高原最長的夜晚》等多部藏語中短篇小說集,部分作品譯為英、日等文字。
羊把刀藏在春天
赤·桑華
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剛聽說這個人時,卓香卡的村民們都喊他“張師傅、張師傅”。
阿爸告訴我,張師傅是在一個冬天來到卓香卡的。剛來的時候,他連一句“扎西德勒”這樣的藏語都不會說。村民們
和他交流時,只能用手勢比劃,偶爾夾雜著濃重藏語口音的漢語,勉強能溝通。
幾年后,張師傅不僅學會了說藏語,還對村里的風俗習慣了如指掌。鄰村的村民們也開始叫他“卓香卡的張師傅。”
在我們這些小孩心里,張師傅可嚇人了。估計是跟他干的活兒有關。
大家都知道,藏族人忌諱殺生,卓香卡的村民也是如此。每到冬天,殺豬對大家來說都很棘手。張師傅一來,順利解決了這個難題,之后每年冬天的殺豬活兒就都交給他了。
“你能安靜嗎?張師傅來了。”
“你要是不睡覺,我就叫張師傅來。”“張師傅,張師傅,你快來。”
“張師傅拿著刀來了。”
“……”
小時候,阿媽經常在我耳邊這樣說,所以在我心里,張師傅是個會割小孩耳朵或剁手指的人。
每當阿媽說:“你要是不睡覺,我就叫張師傅來。”
我就會央求阿媽:“您別叫張師傅來,我馬上就睡。”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都是阿媽嚇唬我的話。但那時候,我真的害怕張師傅,甚至比害怕加措老師還要厲害。
那時我剛上小學二年級。加措老師布置完作業后說有事先走了。老師前腳剛踏出教室,原本安靜的教室瞬間炸開了鍋。大家就像被放出羊圈的羊羔,壓抑的活力瞬間釋放。有的同學交頭接耳,有的在過道追逐,有的嬉笑打鬧,教室里嘩然一片,頓時熱鬧起來。
這時,久邁卡果問我“:你怕張師傅嗎?”
我沒有直接回答,反問他:“你怕張師傅嗎?”
久邁卡果說:“怕啊,我阿媽說張師傅是專門割小孩耳朵和剁手指的人。不信的話,我們可以去看看,他房間里有一麻袋小孩的耳朵,還有一麻袋小孩的手指。”
我繼續問:“你去看過嗎?”
久邁卡果說:“我哪有膽子去看。我求了阿媽好久,她才原諒我。你不怕張師傅嗎?”
我本來一聽到張師傅的名字就害怕,他這么一說,我更害怕了。
旁邊的多杰才旦聽到我們的對話,插嘴說:“你們怕加措老師還是張師傅?”
我說“:比起加措老師,我更怕張師傅。”久邁卡果說:“我兩個都怕。”
多杰才旦卻說:“加措老師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會割耳朵,也不會剁手指,為什么要怕他?”
久邁卡果反駁道:“加措老師的手像鐵耙子一樣,他打的耳光疼得受不了。我兩個都怕。”
我們三個還在討論誰更可怕時,突然教室里安靜了下來。
久邁卡果問:“那加措老師怕張師傅嗎?”
多杰才旦說:“在卓香卡,加措老師沒有怕的人。”
我也覺得加措老師應該怕張師傅,畢竟加措老師不會殺豬,肯定會怕張師傅。
就在那當口,教室窗口出現了一個黑影。我仔細一看,那黑影不是別人,正是加措老師。久邁卡果和多杰才旦也看到了我的驚慌,他們同時看向窗口,然后低下頭,悄悄交換眼神。
我的心跳聲和加措老師的腳步聲在耳邊回響,聽著腳步聲,我感覺不妙。加措老師踩著教室的磚地走向我們三個,久邁卡果的課桌都在發抖。
“你們這三個狗屎,敢把我和張師傅比。我是人民教師,怎么能和一個殺豬的相提并論?你們三個膽子不小啊!”加措老師說著,狠狠地給了我們每人一記耳光。久邁卡果流著眼淚,但沒有哭出聲。多杰才旦的眼淚也掉了下來。我害怕得記不清自己有沒有流淚。
我反復想著加措老師和張師傅誰更厲害,甚至夢里都能夢見他們,早上醒來時,他們黝黑的臉還在眼前浮現。現在想來,加措老師和張師傅是無法比較的。雖然一個拿著粉筆,一個拿著殺豬刀。加措老師身材魁梧,而張師傅個子矮小,腿還有點瘸。厲害的當然是加措老師,張師傅怎么可能比得上他呢?
后來,我親眼看到了真相。
有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加措老師好像是為了證明誰更厲害。
那天的事至今記憶猶新,夏日的午后陽光明媚,空氣中彌漫著燥熱。田間的牛把頭扎進草叢和荊棘里,伸著長長的舌頭喘著氣。
當時,加措老師像鐵耙子一樣的手揪住張師傅的頭發,左右甩動。
那時我才明白,張師傅是個膽小懦弱的人,他連反抗的動作都沒有。他的額頭流著汗,哀求道:“求求加措老師,求求加措老師。”
加措老師指著遠處說:“狗屎,滾蛋!”張師傅撿起掉在地上的帽子,一瘸一拐地跑了。
從那以后,阿媽再嚇唬我:“你能閉嘴嗎?張師傅來了。”“你要是不睡覺,我就叫張師傅來。”我不以為然地說:“您想叫就叫吧!”
阿媽又問:“你不怕張師傅嗎?”
我把那天的事告訴了阿媽,她不再用張師傅來嚇唬我,而是嘆了口氣說:“可憐的人,他在這里無親無故,我們怎么能欺負一個流浪漢呢?”
據阿媽說,張師傅第一次借宿是在阿克更藏家。
那是一個冬日的早晨,白雪紛飛。
阿克更藏的妻子阿奶卓果踩著雪去草房背草,突然發出一聲尖叫,背篼都扔在地上,轉身往回跑。她的尖叫聲引來了鄰居們的注意。
鄰居們跑來問:“怎么了?怎么了?”
阿奶卓果嚇得像丟了魂一樣,哆哆嗦嗦地指著草房的方向。
阿克更藏茫然地看著阿奶卓果,又往草房方向望去。
大伙兒聚集在他家的麥場上,像發現了從沒見過的什么怪物一樣盯著他們。
阿奶卓果哆嗦地指著草房,結結巴巴地說:“鬼,鬼,鬼……”
阿克更藏走在前面,鄰居阿克加措和索南巴雜跟在后面。
突然,草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頭發亂糟糟的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阿克更藏等人猛地站住,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索南巴雜走上前,問道:“你在這里干什么?”
那人用手比劃著什么。
索南巴雜改用帶著濃重藏語腔調的漢語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那人這才說:“我是個流浪漢,昨晚在這里留宿了。”
這時,大家的臉色才逐漸恢復正常。
后來,張師傅就住在阿克更藏家了,
村民們也開始叫他“阿克更藏家的張師傅。”
卓香卡的冬天,就屬張師傅最為忙碌。他每日扛著宰豬刀挨家挨戶地跑,隔著二里地都能聽見豬的嚎叫聲,那聲音就像拉警報一樣,只要有人聽見,就知道肯定是張師傅在誰家院子里殺豬了。
我家的豬也由張師傅殺了很多年。張師傅彎著腰,在磨刀石上來回打磨,粗糙的大手沉穩有力,不一會兒,刀面就寒光閃爍,鋒利得很。隨后,他手腳麻利地用粗繩把豬的蹄子一圈又一圈緊緊捆綁,綁得特別結實。做完這些,張師傅直起身子,端起一旁的酒碗,一仰頭,把辛辣的酒液全喝了下去,黑黝黝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他這人做事一直不著急,步驟清楚,每個環節都按順序來。
一切準備好了,張師傅眼神一緊,抄起磨好的殺豬刀,大步跨到豬旁邊,粗壯的胳膊像鉗子一樣,使勁按住豬脖子。
我們一群孩子遠遠地看著,大氣都不敢出。見張師傅馬上要動手,大家嚇得臉色發白,趕緊用小手捂住眼睛,身子直往后縮,腳步不穩地躲到更遠的地方。
很快,尖銳又凄厲的豬叫聲打破了安靜,那聲音特別刺耳,讓人后背發涼。叫了幾聲,又掙扎了幾下后,聲音慢慢變弱,最后沒聲了。豬躺在地上,沒了動靜,四肢軟綿綿地耷拉著。
我看著張師傅,他雙手沾滿了豬血,紅紅的液體順著指尖往下滴,臉上的表情比平常嚴肅多了,在血污的襯托下,看著特別嚇人。我一下子就想起《格薩爾王傳》里兇狠的屠夫辛巴,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噗通噗通的!
不過小孩子忘性大,害怕的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我們就把豬尿泡吹上氣當玩具。大家你追我趕,笑聲不斷,之前那些害怕的事兒,早就被忘掉了,每個人都玩得特別開心。
當卓香卡的村子里不再有豬的哀嚎聲時,張師傅的“工作”也暫時告一段落。
后來,張師傅從“阿克更藏家的張師傅”變成了“護林員張師傅”,這也是許多個冬天之后的事了。
那年,我們村旁邊的樹林里,樹木被小偷砍伐。村長和村里的長者們商量后,決定讓張師傅擔任村里的護林員,每年給他二十斤菜籽油和二百斤面粉作為報酬。
阿克更藏起初堅決不同意,但在村長的再三勸說下,勉強答應了,但提出了一個條件:村集體每年也要給他家一百斤面粉。
仔細想想,阿克更藏有理由不同意,因為張師傅當了護林員后,他家就少了一個勞力。
從那以后,張師傅在村里身兼殺豬和護林員兩職。
自從張師傅擔任護林員后,村里的樹再也沒有被偷砍過,鄉親們紛紛稱贊他。
村長對鄉親們說:“給張師傅獎勵十斤菜籽油。”鄉親們一致同意。
張師傅也逐漸胖了起來,和以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陌生人問他是哪里人時,張師傅回答:“我是卓香卡的。”尤其是他把阿克更藏家當成了自己的家,平日里一有空,抬腳就往阿克更藏家去,到那兒就麻溜地幫著忙前忙后,一刻也閑不住。村里喜歡閑聊的人開玩笑說,張師傅上輩子是阿克更藏的媳婦,阿奶卓果的男人。
多年后的一個下午,發生了一件難以啟齒的事。張師傅被指控強暴了一名婦女。
據那名婦女說,她被張師傅強暴了。張師傅堅決否認,說是你情我愿,不是強暴。
那名婦女不是別人,正是阿奶卓果。
如今想來,不知為什么,卓香卡的許多事似乎都發生在冬天。冬天是村民們最悠閑的季節。
張師傅每殺一頭豬,都會割下一塊豬脖子作為報酬,他的土房子里堆滿了豬脖子。
那天,張師傅對阿奶卓果說:“這么多豬脖子我吃不完,拿一些去你家吃吧。”阿奶卓果跟著張師傅去了樹林。
索南巴雜正好在樹林里下鉤子等野雞。他看到張師傅和阿奶卓果一前一后往土房子走去,心生歹意,想嚇唬他們一下。他悄悄跟了上去。
索南巴雜心里好奇得很,湊到窗戶縫那兒,瞇著眼使勁往里瞅。就看見張師傅和阿奶卓果在炕邊揪扯起來了,阿奶卓果臉紅紅的,嘴角掛著害羞的笑,輕輕推張師傅。兩人之間的氛圍很是曖昧,偶爾傳出的動靜,讓人一看就知道,那股子熱乎勁兒,一看就知道兩人關系不一般。
索南巴雜看到這一幕,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身子也不受控制,一個勁兒地哆嗦,慌里慌張地,差點弄出動靜被人發現。
張師傅很快就覺得不對勁了,到處找,把索南巴雜給找到了,當時臉黑得跟鍋底似的。他又嚇唬又哄騙索南巴雜,末了,塞給索南巴雜一袋子豬脖子,讓他發誓,絕對不能把看到的事兒說出去。索南巴雜當時點頭答應得挺干脆,可他這人,天生就藏不住話。剛開始那幾天,他還能咬著牙忍一忍,但是心里頭那煎熬的滋味兒,一天比一天厲害。終于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把答應保守的秘密給說出去了。
有一天下午,他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村里的幾個伙伴。
久邁卡果驚訝地問:“阿奶卓果?這是真的嗎?”
多杰才旦搖頭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索南巴雜急了,說:“我哪敢撒謊?我以三寶起誓!”
多杰才旦冷笑一聲:“你的誓言就像放屁一樣。”
久邁卡果也勸道:“別亂發誓。”
索南巴雜急了,繼續說:“哎呀,你們怎么就不信呢?”
久邁卡果半信半疑地說:“如果是真的,你就說詳細點。”
索南巴雜想了想,問:“你們聽過殺豬時的哀嚎聲嗎?”
久邁卡果和多杰才旦異口同聲地回答:“當然聽過。”
索南巴雜點點頭:“對,就是那樣。”
久邁卡果追問:“那樣是哪樣?”
索南巴雜壓低聲音說:“阿奶卓果像豬一樣在哀嚎,現在懂了嗎?”
久邁卡果和多杰才旦同時瞪大了眼睛:“然后呢?他們在干什么?”
索南巴雜聳聳肩:“還能干什么?就是做那事唄。”
……
沒過多久,張師傅和阿奶卓果的事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說他們早就有一腿,也有人說阿奶卓果表面賢良淑德,骨子里卻是個不檢點的人。
還有人用諺語說:“虎的花紋在背上,人的花紋在心里。”那幾天,村里人都在議論張師傅和阿奶卓果的事。
阿克更藏得知這件事時,已經是五六天之后了。告訴他這件事的正是索南巴雜。阿克更藏氣得揪住索南巴雜的衣襟,左右摔動。
索南巴雜不服氣地說:“您有膽量應該去揪張師傅的衣服,揪我干什么?”
這句話像箭一樣,直戳阿克更藏的心。
后來阿克更藏找到張師傅那兒,一把揪住他衣領子,照著臉就是一拳,直接給打飛了兩顆牙。
張師傅捂著腮幫子喊冤:“這咋能全賴我啊?卓果自己也是樂意的,不然我還能綁著她不成?”這話噎得阿克更藏直瞪眼,臉漲得跟豬肝似的,跺著腳就沖回家了。
后來村里人都在傳,說阿克更藏回家就揪住他阿奶卓果的辮子,按在炕沿上一頓狠揍。有路過的人聽見卓果哭得直抽抽:“張師傅的欺負我,我哪搞得過他啊?當家的,當家的你信我……”
結果那天晚上,有人瞅見阿奶卓果摸黑進了村頭那片老林子。第二天大清早,放羊娃扎西嚇得連滾帶爬回村報信——老柳樹上晃晃悠悠掛著個人,正是阿奶卓果。
這件事是我寒假回家時,久邁卡果告訴我的。
那時,久邁卡果和多杰才旦都已經輟學在家了。在我心里,阿奶卓果一直是個溫和勤勞的農家婦女,她的離世讓我感到無比震驚和痛心。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好女人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人世,還背負著如此不堪的名聲。她的內心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誰又能真正理解呢?
每當我想起這件事,心中的痛苦就像狂風一樣呼嘯而來。
從那以后,張師傅漸漸老去。他的兩鬢開始斑白,額頭上也爬滿了皺紋,還少了兩顆牙,說話時漏風,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他見人就說:“更藏真不應該這樣說我。”
他還抱怨:“我在更藏家里忙里忙外,從沒拿過一分錢。”
就這樣,張師傅整天嘟嘟囔囔抱怨著,好歹算是熬過了那個冬天。眼瞅著卓香卡的夏天來了,村頭那片林子綠油油的,鳥叫得可歡了,花也開得熱鬧。天兒暖和了,村里人也都跟著松快起來,可張師傅心里跟長了草似的,反倒越來越邪乎。他成天在村里轉悠,突然就扯著嗓子喊“卓果啊卓果”,嚇得小孩直往大人身后躲。大伙兒直搖頭:“你瞅這張師傅算是徹底魔怔了,沒救了!”
村長找到老密咒師仁增,說:“阿克仁增羅羅,現在你得想想辦法了。”老密咒師仁增生氣地說:“你們別戲弄我,我一個老密咒師,能對一個屠夫有什么辦法?”村長再三哀求,老密咒師仁增無奈地搖頭說:“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固執的人。”最后,他答應道:“明天把張師傅帶到我面前來。”
村長帶著張師傅來了。老密咒師仁增盯著張師傅,問:“屠夫張師傅,你到底做了什么?”
張師傅低下頭,聲音顫抖地說:“自從卓果上吊自殺的那天晚上,我就再也無法入睡,經常做噩夢。有時,卓果在夢里喊我的名字,讓我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她穿著一身白晶晶藏袍,臉頰涂得紅紅的,像個美麗的姑娘,微笑著對我說:‘快點來,快點來呀!’可每當我靠近她,她又離我遠去。我整夜追逐她的腳步,卻怎么也追不上。有時,她又像個女鬼,衣衫襤褸,頭發亂蓬蓬的,站在我窗前,惡狠狠地說:‘你逃不掉的,我會把你的心臟掏出來!’”
說完,張師傅哀求道:“阿克仁增洛洛,您可憐可憐我吧。”
老密咒師仁增聽完,緊皺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些。他對著張師傅的臉念了幾句咒語,吹了一口氣祈福,然后從佛堂里拿出一根護身結,遞給張師傅說:“把這護身結系在脖子上,還有這瓶圣水,晚上睡覺前用它洗臉。”老密咒師仁增把一瓶水交給了張師傅。
那天晚上,張師傅確實睡得很安穩。他的面容看起來精神了許多,但和正常人相比,他的行為還是有些怪異。他有時看起來很正常,有時卻胡言亂語,手也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有一天,我家的山羊跑進了樹林。我去趕羊時,看到張師傅在林間的土房子前,抱著一只小山羊,輕輕地撫摸著。
我驚訝地問:“阿卡張師傅,你在干什么?”
他抬起頭,笑著說:“我在給卓果扎辮子。”這句話讓我感到一陣寒意。
我鼓起勇氣說:“阿卡張師傅,您別開玩笑了,那是我家的小山羊。”我朝他走去,他突然指著我,厲聲說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掐斷卓果的脖子!”
我嚇得不知所措,心跳加速,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他的眼神里充滿了仇恨和瘋狂,我嚇得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丟下山羊,撒腿就跑。身后傳來張師傅斷斷續續的呼喊聲:“卓果,卓果……”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張師傅,無論是作為護林員還是瘸腿屠夫。
后來,來久邁卡果跟我說,老密咒師仁增搞的祈福沒啥大用,就撐了一陣子。張師傅瘋言瘋語了好一陣,緊接著,村里一個女的也開始說胡話。她扯著大嗓門喊:“我卓果在村里一直本本分分,大家都敬重我,憑啥現在讓我遭這種罪!今天我非得把這村子攪個天翻地覆,不然我咽不下這口氣!”那聲音又尖又響,隔老遠都聽得清清楚楚,村里好多人都被她這一嗓子給驚到了。
村里的老人們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密咒師仁增,老密咒師仁增說:“得想個辦法。”但他臉上卻沒有絲毫自信。他在院子里背著手走了幾步,最后說:“現在除了向寺院里的活佛稟報,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活佛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要求村里念誦大量的經文。村里還請來了上下村近二十名老密咒師,連續念了十天經。
那幾天,村民們人心惶惶,連平日里喜歡曬太陽的老人也不見了蹤影。孩子們一到黃昏就早早回家,不敢出門。久邁卡果告訴我:“我晚上害怕得睡不著,叫多杰才旦來陪我。”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我害怕,但也想知道結局。”我問他期待什么,他說:“那個婦女說要鬧個天翻地覆,我想看看她到底要怎么做。”
最終什么都沒發生。
他說,老密咒師們念完十天經的那天晚上,活佛親自來到村里,安排了一場大護法儀式。村里的年輕人背著牛皮袋,手持鐵鏈、拂塵、破鍋、掃帚等各種工具,在村里敲敲打打,驅趕鬼魂。鬼魂或許害怕了,但驅鬼的人們也嚇得頭發都豎了起來。
從那以后,那位婦女不再說胡話,張師傅也不再胡言亂語。盡管他不再說話,但他總是躲著人走。村民們都說,張師傅變了,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大家都在猜張師傅到底咋想的,這事兒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呢,又一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兒冒出來了。
“張師傅是個性格耿直的人。”
這是老密咒師仁增去世前留給張師傅的遺言。
然而,很多年前,老密咒師仁增對張師傅并不待見。沒人知道為什么他最后會給張師傅留下這樣一句評價。村民們對此議論紛紛。有人說老密咒師說的是胡話,也有人說他是在為之前的事懺悔,還有人認為張師傅的前世是個密咒師。
老密咒師仁增念過的經比我們說過的話還多,他從來都不殺生。連只螞蟻都不敢踩死。他家門口清清爽爽的,你絕對瞅不見半根羊毛——按他的說法,“養羊就是給刀子遞把手”。村里其他人家可不這么想,放羊的阿克才讓蹲在墻根抽旱煙:“咱養羊是為糊口,又不動刀子宰牲口!”羊養肥后賣掉,最終被宰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老密咒師說:“我不養羊,是因為我不想看到殺生。”可像老密咒師仁增這樣連豬圈都不搭的,全村子獨一份——過年別人家燉肉香飄十里,他屋里就一鍋青稞粥咕嘟咕嘟冒泡。村長遞過去羊腿肉,他擺擺手:“香味兒沾了殺孽,念經都不靈光。”
正因為如此,老密咒師仁增以前見到張師傅時,總是說:“瘸腿屠夫,我不想看見你。”然而,他最后卻留下了“張師傅是個性格耿直的人”這樣的遺言,這讓我感到非常驚訝。
我聽說過一個古老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喇嘛,每天從早到晚都在一座破破爛爛的寺廟里念咒祈福。他的聲音在寺廟的每個角落來回飄蕩,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就這么過去了。
離寺廟不遠處的村子里,住著個屠夫,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宰殺牲口,特別是羊。每次他拿起鋒利的刀,刀上反射出冷冷的光,讓人看了心里直發毛。
喇嘛覺得屠夫殺了太多生命,做了很多壞事;屠夫卻覺得喇嘛每天就知道念念有詞,啥實際事兒都不干。這兩人,從一開始就互相看不順眼。
有一天,屠夫像平常一樣準備宰羊,卻發現刀找不著了。他把放案板的地方翻了個底朝天,到處都找遍了,可就是沒找到刀。就在這時,一件讓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那只馬上要被宰的羊,居然把刀藏在了自己肚子下面。
屠夫一下子愣住了,手上的動作也突然停了下來,臉上全是震驚的神情。手里的刀“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長嘆一口氣說:“我這是作孽啊!”從那以后,他一心向好,過了很多年,竟然成仙飛上天了。
喇嘛聽說了這件事,一下子憤怒到了極點,臉漲得通紅,氣得雙腳直跳,大聲喊道:“我每天念經,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居然還比不上一個殺羊的?”他心里全是怒火,朝著天空猛地撲了過去,結果“咣當”一聲,掉進了懸崖,摔得身體都碎成小塊,拼都拼不起來!
我不清楚這個故事和老密咒師對張師傅的評價之間有什么聯系。但每當我想到這個故事,腦海中總會浮現出瘸腿屠夫張師傅的身影。
火葬那天,村里的人沒一個愿意攬下火化的活兒。大家私下里議論紛紛,都說老密咒師仁增一輩子都在誦經祈福,身份尊貴又特殊,火化他這種事兒,弄不好會沖撞神靈,給自己招來災禍。
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得抓耳撓腮,卻想不出任何辦法的時候,索南巴雜風風火火地帶著張師傅趕來了。張師傅跪在老密咒師仁增的靈前磕了三個響頭,隨即拿起那根纏著羊毛、裹滿酥油的柏木火棍,往柴堆里一戳——干燥的柏木瞬間燃起火焰。當他瘸著腿離開時,所有人都愣愣地盯著張師傅,久久未能回神。
那又是一個冬天。那天清晨,卓香卡通往拉則山的雪地上,一串清晰腳印蜿蜒向遠方。有個細心的人發現,那是一個光著腳的人留下的腳印,五個腳趾清晰可見。村里人議論紛紛,猜測這是誰的腳印。
這時,索南巴雜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肯定地說:“那還用猜嗎?那是張師傅的腳印。”
有人問他:“你怎么知道的?腳印上寫著‘張師傅’三個字嗎?”
索南巴雜聳聳肩:“肯定是他的腳印。你們不信我也沒辦法。”說完扭頭就走。大伙兒瞅瞅雪地上的腳印,又看看索南巴雜走遠的背影,張了張嘴,到底沒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