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5期|介子平:老來舊事無人說
01
老來舊事無人說
山河永寂,舊夢難溫,老來舊事無人說,只好在暖陽中,自言自語。一個好的談話對象,不在于他是否同意你所說,而在于他聽得懂。董橋《給后花園點燈》云:“不會懷舊的社會注定沉悶,墮落,沒有文化鄉愁的心,注定是一口枯井。”其實,懷舊的社會也沉悶,文化鄉愁帶來的保守,多少有些落寞。這個世界一直存在,但沒有東西屬于自己,只不過是臨時保管、暫且使用罷了,飄然而至,悄然而去,屆時悉數收回。從未擁有,卻感覺失去許多。茨威格不再憂時傷世,無欲無求的灑脫便油然而生:“人變老其實并不意味著什么,只是不再對往事感到害怕。”暗地里的努力錯過幸運,無望的過失無法補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后依舊河東。有志風雅,刻意樂章,生活的擔子,壓垮過多少曾經的理想。痛苦之事不是失敗,而是原本可以。故只為未做之事后悔,不為已過之事懊惱。由我開始,前行太難;由我結束,退而不甘。有堅持,一定有理由。一生碌碌無為,尋個“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的條幅自我安慰,未嘗不可。二十來歲的年紀,脫單,脫貧,脫韁,興趣多,志向大,而專注不夠,欲同時捕捉兩只兔子,臨老一只也不逮。技不在手,能不在身,思不在腦,無法預期的價值,還是無價值。原打算解決的議題,仍舊存在;本可以涉足的深度,依然未及。熊十力告誡后生:“且勿遽說看何書,汝欲堂堂巍巍作一個人,須早自定終身趨向,將為事業家乎?將為學問家乎?如為學問家,則將專治科學乎?抑將專治哲學或文學等乎?如為事業家,則將為政治家乎?或為農工等實業家乎?此類趨向決定,然后萃全力以赴吾所欲達之的,決不中道而廢。”一度春來,一番花褪,今天做不成,明天也不會做好。致力學問也好,藝術也罷,自精通小事情、研究小問題始,此皆繞不過。心在哪兒,時間在哪兒,行動在哪兒,收獲便在哪兒。學而廢,仆于路,此憾越老越不愿提及,直至諱莫如深。每個人只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世界,待到自己也時念歸程,一個循環大致幾近尾聲。神老不靈,人老無能,尊敬長者,尊敬的是其行為,而非年齡。待到自己也成長者,除卻年齡,行為之善可陳者何?立志欲堅不欲銳,成功在久不在速,最后一程的意義,對于樂觀者而言,終將完成,對于保守者而言,悲從中來。過往不戀,誰也無法做到。白頭宮女在,月明滿地相思;閑坐說玄宗,碎嘴嘮叨無狀。霜葉半醉,晝若冥晦,所有故事均三番五次講過,老故事無人愿聽,便不要說了。
02
每部作品里都有個反角
古往今來,世殊時異,沒有人永遠年輕,卻總有人年輕。年輕人活力四射,行為叛逆,此時對于主流無動于衷,熱誠在非主流的道上。昔時,文藝作品為教化而設,其中必以落后反襯先進,以壞人烘托好人。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對其中的高大上、紅光亮不以為然,對反派人物卻饒有興趣,臺詞熟誦。兩個人說真話,三個人說假話,四個人說笑話,彼此逗樂,是非不明辨,所言皆反面人物臺詞。《艷陽天》里的彎彎繞,有句而無篇,卻是浩然小說塑造最為成功者。《青松嶺》里的錢廣,“吃糧靠集體,花錢靠自己”一句,至今記得。每部作品中似乎都有這樣的人物,《紅燈記》中有王連舉、《白毛女》中有穆仁智、《沙家浜》中有胡傳魁、《海港》中有錢守維,或為富裕中農,或為投機分子,或為混入革命隊伍的異己分子,或為沒有改造好的留用人員。正面人物的苦大仇深,字正腔圓,似曾相識的雷同,刻板生硬,非黑即白,倒是未被格式化的反面人物,各有各的特征。《紅樓夢》里的薛蟠、《西游記》里的八戒,形象之所以可愛,在于他們才是現實中的大量存在,生活的底色,也由他們涂抹染就。文藝永遠不會窮盡對世界的表達,然沒有日常的瑣碎,便沒有形象的塑造。較之不食人間煙火的主角,富于生活氣息的落后分子,不濫施以同情心,不假惺惺地鼓動人,更近常識,更近人性。圣人之道,人情而已,悖之,即便主角,不會生動。除此之外,那些女特務,色色俱新,栩栩欲活,或明媚大眸,或蒙眬小眼,如突如其來的一束光,已然時尚標桿。預言無聲,如今女性,個個都是女特務的裝扮。魯迅筆下最為難得的塑造,無疑是阿Q,乃國人性格集大成者。近百年來,國民性整體改造、劣根性批判從未間斷,阿Q們卻是越批越多。聶紺弩嘗言:“在山西牢房里,有一位同號姓包,跟我說他‘不喜歡魯迅’。問其故,包說,魯迅全盤否定阿Q。人沒阿Q氣,怎么能活呢?他就是靠阿Q氣,挺到七十,瘐死獄中……我比包有更多的阿Q精神,才熬到今天。”若是魯迅一怒之下,生還人間,會報以怎樣的冷言,設想不出。人前過于正經,久而久之,“正經”便會成為一個人的思想包袱,深入角色,不能自拔,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不幾年工夫,自己怎就禿嚕成了曾為之取笑的人物?頓時領悟其旨:文藝作品里的反面角色,之所以難忘,乃是因為自己原本就是這些人物的綜合體。人與人生互相選擇,常出被迫,身不由己。
03
文人怒
1927年4月,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實現了名義上的統一。瑞興非時,則為妖孽,翌年3月9日即騰出手來,風作水橫,公布《暫行反革命治罪法》,規定:“凡以反革命為目的組織團體或集會者,均屬違法。”風聲越來越緊,天空布滿蛛網,讓自由無法暢翔。5月14日又頒布《著作權法》,規定那些違反“黨義”或其他“經法律規定禁止發行”的出版物,內政部拒絕注冊。1930年先后頒布了《新聞法》和《出版法》,規定書刊在創辦前必須申請登記,批準后方可出版。1934年4月,“中國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成立。6月,審查委員會開始運作,頒布《圖書雜志審查辦法》,規定一切圖書雜志須于付印前送審稿本。審查過程中,檢查官隨意刪改,且被刪部分不許留下空白,不使留下刀斧的痕跡。權勢者的權力,在于壟斷聲音,無權者的權利,在于表達不滿。福柯便認為:“話語即權力。”天馬行空任性,割據狀態下偏安一隅;信馬由韁隨意,鼎足形勢中穿梭往來。此法使以文為業、鬻文謀生者深受其害,遂引來齊聲抗議。或壯奮其怒,熊羆咆哮,或平心而論,反唇相譏。一話一言,茍足發明,當局則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有道是,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強詞奪理之胡攪,哪里就有據理力爭之正本。以文作匕首投槍的魯迅犀利道:“中國的焚禁書報,封閉書店,囚殺作者,實在還遠在德國的白色恐怖以前,而且也得到過世界的革命的文藝家的抗議了。”其《二心集》里斥責當局“一面禁止書報,封閉書店,頒布惡出版法,通緝著作家,一面用最末的手段,將‘左翼’作家逮捕,拘禁,秘密處以死刑,至今并未宣布”。《〈引玉集〉后記》云:“目前的中國,真是荊天棘地,所見的只是狐虎的跋扈和雉兔的偷生,在文藝上,僅存的是冷漠和破壞。”偷生生態下,文字愈發晦澀,書則被閹割得支離破碎。1929年4月,國民政府又發布一道保障人權的命令,連對政治一向抱著“不感興趣的興趣”的胡適,也忍不住關懷起來,于《新月》發表短文《人權與約法》,提出獨立見解。此文一出,朝野震動。接著其又連發《我們什么時候才可有憲法》《知難,行亦不易》《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等數文。早在1919年,胡適的老師杜威在中國的演講中便提醒:“束縛個人之自由,比百數十資本家為尤甚。”1929年8月10日,上海市第三區黨部代表大會通過《上海市三區第三次全區代表大會決議案》,認為胡適“十余年來,非惟思想沒有進境,抑且以頭腦之頑舊迷惑青年”“呈請市執委會轉呈中央,咨請國民政府,治飭教育部,撤去其中國公學校長一職并予以嚴處”。9月4日,屢遭當局打壓的胡適,于悲憤中復信周作人:“黨部有人攻擊我,我不愿連累北大做反革命的逋逃藪……生平對于君家昆弟,只有最誠意的敬愛,種種疏遠和人事變遷,此意始終不減分毫。”1930年2月15日,新月書店送來市黨部宣傳部密令:“最近在上海出版之《新月》第二卷第六、七期,載有胡適作之《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及羅隆基作之《告壓迫言論自由者》二文,詆諆本黨,肆行反動,應由該部密查當地各書店有無該書出售,若有發現,即行設法沒收焚毀。”若說“左派”文人之作是黑夜與沉默的產物,那么右派文人之作,便是白晝和閑聊的果實,而偏右文人正是此次抗爭的主力軍。1929年5月,梁實秋《論思想統一》論及壓制言論自由的弊端時說:“強橫高壓的手段只能維持暫時的局面,壓制久了之后,不免發生許多極端的激烈的反動的勢力,足以釀成社會上的大混亂。”年底,羅隆基發表《告壓迫言論自由者》,抨擊當局書報檢查制度時說,中山先生革命的成功里,清政府“‘壓迫知識發展’,‘禁止言論自由’,間接地幫忙不少”。因了這批文人的固執,許多人看到了生活有理由繼續的信心。凡論一人,終須持平,此般情形下,無論素常的政治傾向、所持觀點,未見有為當局鼓噪者,而皆能公道講話,保住了應有的操守。打鐵自把鉗,種地親下田。自己的利益,終靠自己爭取,民意旦成主流,當局也得暫且退讓。有些部門,以給他人添麻煩為己任,往你胸口捅刀,反說你敏感。你若以刀還刀,便是妨礙公務。愚者頑,智者喪,這世界怕就怕能人陰險,好人面瓜。沒有法律,便沒有自由,包括民國《著作權法》在內的諸法律,其制定目的本應是保護自由,而非廢除自由;本應是擴大自由,而非限制自由。審查制度無論其初衷如何,也俱都是歪嘴和尚念錯了經。
【介子平,1964年生,山西人。山西省人民政府文史館研究員,山西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山西省散文學會副會長。出版有《青燈》《煙霏云斂》《少年文章》《消失的民藝·年畫》《褪色的記憶·連環畫》《雕刻王家大院》《畫說山西古代壁畫》《大韻書法》《風華丹青》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