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紐特人的啤酒罐——東格陵蘭手札》:“時間之外”的時間侵蝕
格陵蘭島,常年被冰雪覆蓋,是因紐特人,也就是曾被稱為愛斯基摩人居住的地方。對于遠道而來的旅人來說,人們對他們的印象還停留在:因紐特人與外界只是保持著微弱的聯系,似乎居住在時間之外,過著緩慢的生活,顯得原始又封閉?,F代性對時間的控制讓我們的生命被壓縮。那么時間之外的人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帶著這樣錯位的時間感覺,我走進孟小書的《因紐特人的啤酒罐——東格陵蘭手札》(后簡稱《手札》)時,反復體會到一種侵蝕正在悄然發生,即“時間之外”的時間侵蝕。
文章寫:“在這片遼闊的荒蕪極地之境,時間不再是我們熟悉的衡量尺度,而成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存在。”(P334)極晝,這一北極特有的物理現象,使晝夜失去了邊界。時間不再按照原來生活軌跡那樣前進,而是被拉長、稀釋,仿佛失去了刻度。然而,此地帶給人精神的癡迷和沉醉之外,更深層的時間侵蝕正在發生?,F代性“時間邏輯”一步步滲透進因紐特人的生活,他們原始的、不受干擾的節奏被迫打碎重組。
作者一開始就遭遇了“時間失效”的困境。與“紅房子”旅舍店主羅伯特約定的快艇接送時間被輕易打破。快艇沒有按時出現。作者一行只好在另一個酒店待著。接著,他們在酒吧遇到的薩魯也沒有如期赴約。“我們”用望遠鏡偷偷觀察薩魯有沒有出門,因為等的時間太長,實在按捺不住闖入薩魯家中,跟他說起搭船的事情。薩魯卻已經完全忘記了。對薩魯來說,他一天的工作是只要在下午三點做完就可以。作者注意到薩魯的時間用詞非常奇怪。“醒來就隨時過來”“沒事就來吧”“隨時都可以”這就是因紐特人對于時間的概念:流動、松散、不設限。對于薩魯來說,時間并沒有嚴格的約定,不像鐘表那樣精確,也不是必須兌現的契約。
相比薩魯,作者的時間是如此寶貴,被緊緊壓縮。可以說,現代人就是生活在被精確計算的時間表中,每一分鐘都必須得到確認與安排?,F代性規訓的我們,無法占用更多的時間,我們必須有一個準確的回復。但是這一切在薩魯那里失效了。對比之下,“我們”的焦慮,恰恰是文明背后時間控制的體現?!妒衷芬暂p描淡寫的方式,揭示了兩種時間觀的深層沖突。一種是節奏自由、與自然合拍的時間;另一種是被工業、資本與制度規訓的現代時間。
如果說,薩魯的“時間”只是看起來與現代不協調,卻還不構成直接的沖突。那么格陵蘭島當地的“酒精問題”則讓這種沖突具體化了。在一個表面安定的福利體系之下,古老的儀式感、勞動節奏與生命信念一一退場,取而代之的是游離的日常與無所寄托的年輕一代。上午十點半,酒吧里已經坐滿了人。過早的開始飲酒,無事的時候家中日常的飲酒,也成為了無事可做者賴以打發時間的方式?,F代制度給予了他們“安居樂業”的條件,卻未提供可安放精神的可能性。
年輕一代的婭拉熱愛城市,向往繁華,對電影、中國文化和社交媒體感興趣。和婭拉共同成長的年輕人已經習慣使用丹麥語和英語,因紐特語逐漸淡出他們的生活。語言的流失不僅僅交流工具的更替,更是文化記憶、生活經驗和祖先智慧的瓦解。都說“語言的邊界就是人的邊界”,語言是一個民族和地區賴以生存的根本。一個民族的語言失效,也可以視為時間剝奪他們存在的一種方式。
當外來者還沉浸在《北方的納努克》,以及其他紀錄片影像里時。愛斯基摩人的那些生活早已成為了過去。我們在殘存的歷史影像尋覓著時間的殘影。似乎在1956年的影像資料中,我們對一切還是抱有希望的。那時,愛斯基摩人開始受到現代文明的影響,但還是保持著原有的傳統生活方式。那時,因紐特人還在維系著某種傳統與現代的平衡??墒菐资赀^去,愛斯基摩人的生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那些黑白影像中曾出現的打獵、捕魚、篝火、祭祀儀式,已經被各種旅行社制定的線路所替代。同時,因格陵蘭島豐富的礦產、金屬資源又成為各國爭奪的戰略要地。現代時間邏輯裹挾下的資源開采、商業節奏和政治結構,深刻改變了這片土地的面貌。原本自然的時間,一步步被經濟邏輯設定的“時間表”給切割。那些屬于精神層面的祥和安樂,被一點點抹平、淡出、遺忘。
文章的最后一章是“教堂”。這教堂似乎是接引了愛斯基摩人所信奉的神靈和自然。教堂的建筑簡約質樸,孤獨中帶著一些莊重。作者描繪了一個專注祈禱的小男孩。他的眼睛細長,表情和動作無比虔誠,顯示的是文化的“另一種時間”。在這不斷下沉的敘事中,小男孩的舉動讓作者動容,像一束微弱的光,提醒著作者和讀者?;蛟S在某個純凈的地方,仍有某種“未被時間訓化的目光”,依舊在一個本真的世界里沉思。
孟小書的書寫,是對因紐特人生活和文明的具身體驗,也是一次對“慢時間”的追索。她試圖在現代性的洪流中,重新觸摸那些已經瀕臨失效的節奏和生活狀態。在追求效率、追逐速度的時代,《手札》就像生命中按下的一次暫停鍵,一次對“古老文明”的深情回望。
可惜的是,我們已經很難再次抵達那些黑白紀錄片中因紐特人曾經的打獵生活。站在時間的彼岸,我們所能做的也只能依靠想象去抵達不需要鐘表、不被節奏推搡的生活,去抵達另一種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