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4期|寧經(jīng)榕:南方迷霧
寧經(jīng)榕,廣西欽州人,1990年生,魯迅文學院44屆高研班學員,小說見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上海文學》《西部》等刊。曾獲《廣西文學》新人獎。
一
他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左右搖晃的白色輪廓。那些光線刺激到了他,他本能地用手撐起身子,想起身洗漱。但這個幅度很小的動作讓他想要嘔吐,昨晚那些嘔吐的畫面在腦海里盤旋。他起身跑向衛(wèi)生間,蹲在馬桶邊上干嘔一陣,什么也沒嘔出來。他站起來,頭沉得厲害,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對著鏡子照。鏡子里都是水珠,只照見一團模糊。他用手去抹,那些水珠下墜,留下像一只蝸牛爬過的痕。他拿了牙刷要擠牙膏,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末,干脆扔下牙刷回床上躺著。枕頭立起來,頭可以傾斜,這樣略微舒服些。地板濕透了,上面有一堆混亂的鞋印,大概是他昨晚起來吐的時候留下的。墻壁也是濕的,屋里冒著一層薄薄的水汽。窗外大霧,一層一層籠著大地和天空,樹木和房屋在霧里只有個輪廓。這種感覺他再熟悉不過了,每年三月,天氣剛回暖的時候,會持續(xù)兩個星期左右的回南天,所有的東西都會濕透。他就這樣躺著,看著窗外發(fā)呆。
母親上樓梯的腳步聲傳來,里面夾著鞋子打滑的聲音。她站到門口嘮叨一句,你昨晚喝了多少?醉成這樣。他說,沒喝多少。母親說,沒喝多少?手機掉水桶里都不知道。他說,哪兒的水桶?母親說,裝臟衣服的桶。他才想起來,手機似乎有股洗衣粉的味道。但他想不起手機掉進桶里這件事。
早餐做好了,放鍋里熱著,我先去菜地,母親說完便下樓去。他皺著眉頭想回憶昨晚的事情,越想頭越痛。他躺到床上,瞇了一會眼,那些碎片在眼皮底下飛速流動著。他一點一點去拼接,模模糊糊記得誰跟他打電話。那人說:明天到那兒等我。但是其余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他趕忙拿起手機查看通話記錄,通話記錄一片空白。他下樓去問母親,母親已經(jīng)出門了。他胃難受,嘴巴里噴出的都是酒味,想吃點東西掩蓋一下。
掀開鍋蓋,稠密的白氣噴出來,沖到臉上熱熱的。鍋里有一碟咸蘿卜蒸肉,他喜歡吃這個,特別在醉酒醒來的早晨。另一口鍋是白粥,煮得很稀,每粒米都脹得很大,沒有黏在一起。他手在拿碗,腦子里還在想,那個人是誰?那兒又是哪兒呢?他拍著腦門,也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這種記憶黑洞讓他感到恐懼。六年前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跟單位的幾個同事去喝酒,喝了三場。第一場是自釀的米酒,第二場是燒烤攤啤酒,第三場去鎮(zhèn)上的KTV喝。他喝得爛醉,第二天起來斷片,頭天晚上九點之后的事情一件也記不起來。怎么會喝這么多,倒不是因為心情不好,只是喜歡那種眩暈的感覺。世界變得飄渺模糊,分不清物體和人的界限。第二天醒來,完全沒有頭晚的暢快,只剩悔恨,為什么這么糟蹋自己?中午去食堂,碰到同屆進來的女同事笑著問他,你昨晚喝酒了?他也笑著點點頭。她說,你記得你干了些什么嗎?他一愣,突然害怕起來。他說,啊?女同事只是笑,并不答。那頓飯他沒有吃什么,只喝了半碗湯就溜回宿舍了。他查看了手機,那晚十一點半,有一個通話記錄,聊了一分四十三秒。他盯著這個記錄苦苦思索,他打過這個電話嗎?電話里又說了什么?那塊記憶像給人割去一樣,找不到一絲痕跡。他去問那晚一起喝酒的同事,他們也不知他什么時候打的電話。直到現(xiàn)在他也弄不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那種對斷片的恐懼,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后來他也發(fā)過誓,再也別喝醉,可事實上他做不到。一到酒桌,他就剎不住車,爛醉,斷片,悔恨,不斷循環(huán)。
二
母親的菜地在門口不遠處,那是一塊田地。田主是他九婆,一個七十歲的老女人,很瘦,體重才六十斤。她只種晚稻,十一月割了稻子,到來年六月這段時間,地是丟荒的。母親在鎮(zhèn)上供電所飯?zhí)媒o人煮菜,閑著的時間,她經(jīng)常無事可做,就到處翻看家里有什么能吃的東西。這幾年因為肥胖,血脂有些高,不敢再多吃,便想辦法找事情打發(fā)時間。母親讓他找犁田機來,把田翻了。開犁田機的是她老家的人,給她翻了一半,天就下雨了,收了錢說下次再來,便跑了。剩下的一半,她自己扛著鏟下去翻。他往菜地邊上走,四周都是濕透的泥土,菜地低的地方積了幾灘水,母親在給菜地排水。
昨晚我的手機在桶里泡了多久?他蹲在田邊問。母親抬起頭,霧氣很大,在她面前飛快飄過。她說,不知道,早上起來我洗衣服看見的。他說,泡了一夜嗎?母親說,那你以為呢?醉成這樣,多少歲的人了,也不懂照看下自己。他說,我有什么辦法,戒酒就行嗎?戒酒怎么交朋友,怎么在單位混?他一連找了一大堆需要喝酒的理由。母親沒有聽進去,在那繼續(xù)嘮叨著。他開始煩躁,像無數(shù)次爭吵一樣。他開始攻擊母親,說她因為貪吃的毛病,把身體吃壞了。母親一聽到他發(fā)脾氣,便不再作聲,低下頭去繼續(xù)鏟地。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話說重了。但他不想向母親道歉,蹲了一陣子,找了些閑話題問母親,母親也答起話來,語氣也沒變。犁田機還會來嗎?收了錢就不來了啊?他問。母親說,會來的,他是我老家人,信得過。他說,我昨晚有說過今天要干什么么?母親把鏟插入黏稠的黑泥,挑起來甩到旁邊,泥里的水從鏟上滴下來。她說,我今天想起來,那犁田機怎么那么熟悉了,它就是你爸以前在辣椒農(nóng)場開的那輛嘛。她所指的辣椒農(nóng)場是他舅七八年前在老家弄的一個農(nóng)場,種的是朝天椒,一種無比辣的辣椒。他舅買了一臺大型拖拉機,讓他父親去幫忙犁地。當然,現(xiàn)在農(nóng)場早就不存在了。他舅不會經(jīng)營,只兩年時間,農(nóng)場就破產(chǎn)了,虧了一百多萬。農(nóng)場的資產(chǎn)都賣掉了,包括那臺拖拉機。他說,那又怎么樣,還不是收了錢就跑。母親說,你上次去外公那兒,他不是說要幫忙買個排插嗎?他說,是啊,前陣子剛買了一個,不知道怎么弄丟了,可能真有點老年癡呆了。母親說,早上你爸拿排插去給他,發(fā)現(xiàn)那個新的排插好好地插在墻上。你爸就有點生氣,說排插不就在這嗎。外公拄著拐杖,默默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紅色塑料袋給你爸,里面是他的身份證、殘疾證、幾本信用社的存折和一捆一萬多塊的錢。你爸二話不說就拿回來了。你知你外公的意思嗎?他沒有回答母親的話,他想,外公是不是看到了自己的終極。他這么想,越想越緊張,會不會是外公打電話讓他等。二十多年前,他舅酒駕出了車禍,外公斷了一條腿,腰椎有一節(jié)位移,治好后一條腿伸不直了,走路只能用拐杖。他拿起手機,猶豫了好久,撥了外公的電話,電話響了十幾聲,接通了。喂,那邊說。他說,我是外孫,最近身體好嗎?那邊平靜地說,好啊。接著,他就不知道怎么講話了,兩邊沉默了半分鐘。他終于說,好久沒跟你通電話了,過幾天我過去你那邊。那邊說,打那么多電話干嘛,話費貴。兩人又聊了幾句,他就掛電話了,昨晚那個人,并不是外公。
三
你舅不是個人,把他扔到那個四面通風的爛房子里。母親繼續(xù)說,在N城,你外公在柳沙市場邊租了個十平方米的小屋子,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不過那時候他還能走動,拿著幾本占卜的閑書,給人看手相,取名字。雖然孤獨,但也算過得下去。現(xiàn)在這個房子,他建了個框架就沒錢裝窗戶了,這么冷的天怎么受得了?母親一面說,一面走向田邊圍欄,把她的開水壺擰開,水蒸氣一團團往上冒,她一連喝了兩大口。他還在那兒蹲著,說,你怎么不去看看他?母親開始打嗝,并沒有說話,繼續(xù)回去鏟泥。他也沒追問,他看到母親踩的腳印吱吱冒著氣泡,一會都消失不見了。他站起來,往后面的走廊看了一下,一串金黃的玉米,去年母親掛上去的,說要拿來喂雞。她在祖屋那兒養(yǎng)了幾十只雞,從供電所拿回剩飯喂它們。掛玉米的竹竿一頭被白蟻蛀了,白色粉末像雨滴一樣往下飄。竹竿一頭掛著一個發(fā)霉的葫蘆,顏色本來是黃色,現(xiàn)在淡成乳白色。這葫蘆是他爺爺從林場摘來的,打算用來裝酒。葫蘆還沒曬干,爺爺就去世了,葫蘆就一直晾在那兒,清理遺物的時候,誰都假裝看不見。爺爺?shù)拿嫒菟悬c模糊了。他記得以前給爺爺照過一張照片,大約是春末光景,他借了鄰居相機,給爺爺拍了一張照片。爺爺穿著一身暗綠色的軍裝,戴著綠色軍帽,端坐著,雙手平放在大腿上,顯得有些緊張。這張相片就放在祖屋的抽屜里,那里有一沓家里的相片。后來他要找的時候,找不到那張相片了,也就是說,爺爺再也沒有相片存世了。他看著那葫蘆發(fā)呆,母親說,下雨了,小跑過來站在走廊下面,甩掉水鞋上的泥巴,喃喃地說,這個春天的雨水真多。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下雨的日子,那時他還沒到十歲,跟爺爺去林場那兒玩。天氣好的時候,爺爺會帶他去逛林場。那天,爺爺出門對他說,在這兒等我,然后披著雨衣出門去了。他躲在林場小屋里,聽著雨水打在瓦片上、樹葉上,那種聲音讓他覺得孤獨。他在地上鋪了一張草席,等著爺爺回來,卻一直等不到。他想著爺爺會不會永遠不回來了,他越等越著急,身體好像陷入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手腳開始發(fā)麻,心臟部位也開始發(fā)麻。他躺在席子上,蓋著一張薄毯子,想著他是不是要死了。外面無盡的雨水從天空澆下來,小山溝變成了一條河。他聽到河水湍急的聲音,像是要把整間屋子沖走一樣。他在恐懼中睡著了,做了很多混亂的夢。有一個夢是他坐在一艘小船上,江上波浪滔天,小船隨著波浪顛簸,隨時會沉沒的樣子。驚醒后他看到爺爺已經(jīng)在門口了,爺爺脫掉雨衣,整個人全濕透了。爺爺說了句,今天的雨真大,過不了那條山溝了,接著就去劈柴生火做午飯。等到下一個雨水天他睡夢中驚醒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去世一個多星期了。那時他上高中二年級,那天他躺在宿舍一下午沒去上課。他的床靠窗,雨水打在窗戶的玻璃上,沿著玻璃流下來,像是有些東西被流失掉了。
四
爺爺去世當天,他正在考試,沒能趕回去。趕回去后,爺爺已經(jīng)變成一座新墳了。他站在雨水里,大雨把全身都澆透了。父親在墳前踹了他一腳,他打了個踉蹌便跪下來。他知道有人盼著他哭,他是爺爺最寵愛的孫子,他們認為他必須哭。然而,他忍住了,一滴淚也沒有流出來。只是他不知道,大伙看到雨水淌過他的臉從下巴滴下去,都以為他在痛哭。父親甚是滿意,摸摸他的腦袋表示安撫。父親小時候可不少打他,每次爺爺看到總會攔住父親,把他帶走。有一次爺爺不在,他頂撞父親,父親用篾條掃他小腿,掃出了幾條血痕。他沒有求饒,父親越打,他越大聲頂撞。然后父親回柴房拿出一根手臂粗的柴棍,揚言要打死他。后來爺爺騎著一匹馬從林場回來,下馬后甩手就是一扁擔,甩在了父親的腿上,父親摔下柴棍掉頭走了。他曾經(jīng)因為這事恨過父親很久,爺爺走后的五六年間,他幾乎不跟父親講話。后來上大學后,他有兩年沒回家,放假的時間一邊看書一邊做兼職,等到大三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父親已滿頭白發(fā)。這兩年父親一直去水泥廠做窯工,賺學費給他上學,但是母親從來沒提起過。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水泥廠多年,他上班以后,父親托了熟人,去供電所做保安,包吃包住。不久母親也去供電所食堂煮菜了。他拿起電話,撥給父親。那邊接了,說,有事嗎?他說,沒什么事。父親說,真沒什么事?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沒有。電話就掛掉了。父親早年本來要進供電所的,他那幫打籃球的球友都讓供電所招去了。父親說,那時候供電所打了幾個電話到大隊,大隊沒有通知他。他的大伯當時在大隊做民兵營長,父親懷疑是他壓了消息。大伯從小就看不起他,總逼他干活,不干就按到墻角打。十幾年后,父親問供電所那些球友,才知道了這件事。他卻一直不相信,他覺得是父親不成器,給自己找的一個理由。
他還在搜索著昨晚通電話的人,時間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天昏沉沉的,一點光線也沒有。雨下得并不大,但很稠密,人一露頭頭發(fā)就結了一層水珠。母親背著手,面向她的菜地站著。他站在她后面,兩人都不說話。菜地邊上有幾棵吃飽雨水發(fā)脹的香蕉樹,后面有一排龍眼荔枝和一塊甘蔗地。在他進單位之前的二十多年,父親在村里抬不起頭,他只埋頭干活,很少敢出門露面。特別是他畢業(yè)后沒找到工作的那段時間,父親像一只著了瘟的雞,整日躲在屋里無精打采,生怕別人談起他兒子的話題。他是村里的第一批大學生,考上大學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支持他。他也以為父親鐵定不讓他去上大學,但出乎意料,父親竟然同意了,而且堅決不讓他去辦助學貸款。大二的時候,他舅邀請他一家去N城玩。他的弟弟剛從海軍部隊退役,打算跟他舅舅混,那幾年他舅生意有起色,在N城高檔小區(qū)買了兩套房子。那天,他舅帶他去書房,打開一個柜子,里面堆滿了成捆的百元鈔票。他舅跟他說,你大學剩下的學費我包了。他沒出聲,這種壓迫感讓他不知如何應付。父母當天就回去了,他們讓弟弟先跟舅舅開車,他則留下住幾天。他記得去羽毛球場的路上,在奧迪車的后排里縮成一團,不敢看前面的后視鏡,因為那后視鏡里,有他舅的那雙眼睛,他不敢直視他。晚上回來吃飯,他舅開了一瓶茅臺酒,讓他陪著一起喝。喝了幾杯,他舅開始炫耀他賺到的錢,繼而拿父親做對比,把他的父親說得一無是處。又問他大學到底學的是什么,學那些有什么用,干脆回來跟他算了。他一杯一杯地喝酒,一句反駁的話也沒說出來。他后來很害怕回憶起這個片段。他恨透了他舅,即便他當初跟父親的關系也不好,他仍有一種想給父親出頭的沖動。可是他又不能拒絕拿舅舅的錢,他確實需要這筆錢。他無法面對自己的懦弱,以至于大學畢業(yè)后,他就把舅舅的電話拉黑了。
五
他想不到八年后,他和舅舅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在N城交警大隊,他舅在前面臺階上等他,他走過去,見舅舅雙眼通紅,頭發(fā)凌亂。他們對望了一下,然后走進了交警大隊。他在前面,他舅在后面。前天晚上,他舅在家里辦了五十歲生日派對,他弟喝酒了,酒駕回住處,途中撞了一輛大貨車,當場就失去了生命。他記得那天早上一個叔敲他的窗,讓他去供電所一趟。他起來一看手機,十幾個未接電話,趕忙出門開車。一路上,他想著到底是什么事,這么匆忙。到了供電所門口,一群人已經(jīng)在那里站著了。他一下車,就感覺氣氛不對,有人對他說,你弟弟沒了。他腳一軟,打了個踉蹌,然后看到父親紅著眼,不敢看他。那天剛過元旦,沒有風,天陰沉沉的沒有一絲生氣。
交警隊調(diào)解室里,大貨車司機坐在凳子上,看見他們立馬站起來。那是個老實的中年男人,眼神里充滿的愧疚。他在過來的路上,曾想象著在調(diào)解室里會把貨車司機暴揍一頓,但看到人后,這個想法便消失了。他說只是超載,違規(guī)掉頭,完全沒注意到后面的車駛來,他說話的時候有些顫抖。他舅開始罵那司機,罵得他垂下頭來。后面的事情,都是他一個人操辦。從那時候開始,他覺得自己應該像個男人一樣了,所有人都可以崩潰,但他不行,他是這個家最后的支柱。母親把弟弟發(fā)生意外加在他舅舅身上,她把兒子丟給他,他應該有帶好他的責任,但他死性不改,跟以前他酒駕出車禍一樣,把這些壞習慣教給了后輩。他舅打了一筆錢過來給母親,母親沒有拒絕,她覺得這是他應該做的,但給多少都彌補不了。他舅從那以后一蹶不振,生意越做越差,房子被法院拿去抵押了。他開始思考生和死的問題,生和死之間到底隔著什么東西呢?弟弟的去世跟爺爺?shù)娜ナ栏惺芡耆灰粯樱瑺敔斎ナ罆r,他只是覺得人老了,終究要死去的。但他弟弟的意外,他更多的是疑惑,一個人的命是否是注定的?假如是注定的話,那應該是誰注定的呢?人活著和死去是否有溝通的渠道?他經(jīng)常做夢,夢到弟弟一個人站在海邊的礁石上,怎么喊他都不應。這也許是一種連通,他覺得應該是這樣。特別他跟母親解釋這些的時候,母親更是深信不疑,她把所有關于弟弟的夢境都當成真實的情形。
是舅舅的電話嗎?他在想,他走到走廊那頭,撥了電話過去。說實話,要不是有事,他不愿給他舅打電話。通了,那邊說,外甥。聲音沙啞,有很重的鼻音。他說,老四的事,我們打算清明去一趟。那邊說,好,我一定過去,還有什么嗎?他說,沒有了。他在電話那頭聽到冷庫制冷機的嗡嗡聲,似乎還聞到一些冷凍肉的味道。他舅現(xiàn)在靠著經(jīng)營冷庫勉強維持生活。
六
母親把水鞋伸到雨里,想讓雨水把鞋上的泥巴沖掉,但雨實在太輕,一點兒也沖不動。你知道嗎,有一年我跟你外公去江里撈牡蠣賣,得穿過一個鐵路橋。那時一連下了半個月的雨,地里的泥都泡融了,我才八九歲,在后面推自行車,褲子從腳濕到大腿。我就想,要是我有一雙水鞋多好。你大姨在城里擺攤賣衣服,她就有一雙漂亮的水鞋,一下雨就反光,怎么也濕不透她的褲腿。他看著那些雨,仿佛看到大姨坐在街邊電線桿下,擦拭自己的水鞋。大姨去臺灣也有二十多年了,三年前從臺灣輾轉到西雅圖。他想著,是不是大姨要回來,讓他去機場接她。大姨最近有沒有要回來?他問母親。母親說,回來干嗎?他說,也許她想回來看看。母親說,還能回來嗎,回來一趟折騰不見半條命。他不說話,母親繼續(xù)說,她自做的孽,怪得了誰,好好的家不回,越跑越遠。她最近安排我去看你外公,說倒是說得好,自己在那邊逍遙自在。他說,你根本不懂你姐,你有家,她沒有,她回來干什么?母親說,我懂她干嗎!我能懂我自己已經(jīng)不錯了。從臺灣去美國前那一陣,大姨回來過大陸,在他家住過幾天。那陣子也是煙雨蒙蒙,很少見到太陽。她在屋里生了一堆火,要把濕漉漉的衣服烤干。他周末回來,偶爾跟她烤火。她看著他,說他長大了,她們都老了。她說她不喜歡潮濕的天氣,小時候在老家是潮濕的,嫁到城里那條巷子是潮濕的,后來離婚去了臺北,那里也潮濕得很,現(xiàn)在要去美國了,那邊應該不潮濕了。一年后,她為了拿綠卡,在西雅圖嫁給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他有一天買了個地球儀,母親問他大姨到底在哪個位置,他就指給她看,就在太平洋邊上不遠處。母親說,那也不遠嘛,就隔了一片海。他說,那可是太平洋啊,最大的海洋。母親若有所思,她沒見過海,不能理解一片海洋有多大。他百度搜了一下西雅圖,想給母親講更多關于西雅圖的東西。當看到西雅圖氣候時,他的心臟麻了一下,上面寫著,西雅圖是溫帶海洋性氣候,全年溫和濕潤,由于降雨多,有著雨城的稱號。
過幾天,我想去找那個翻地的,順便去看一下你外公,母親說。雨水從屋頂一滴一滴往下墜,在地面擊出一個小洞。他說,我看這地你就別翻了,你是打算一個人種完這塊地嗎?母親說,沒辦法,上次約了你五婆種,你五婆就沒了,這次約你九婆,她腰又傷了,只能自己種。他說,這段時間天氣都是這樣,你去外公那兒,路可能不好走。他是想確定母親是不是真的放下了,以往,幾乎都是她和他弟弟一起去看外公的。母親說,不好走又怎么,還不得走過去!他沒再說話,背著手在田邊轉了一圈,這個小山村籠罩在白色的煙霧里。
這些年,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像是被東西推著一樣,那個東西要把他推向哪里,他從來沒認真想過。在他三十二歲那年,也是春末的時候,他從潮濕的床上醒來,看著白色水霧包裹著整個世界。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自那以后,這種迷失感一直籠罩著他。他不斷回想,試著要找回以前的那種確定,但他越想,這種感覺越強烈。以前是想要念完小學,接著念中學、大學,畢業(yè)后要找一份好工作。這些他都做到了,在城里也買了房子,找了個好單位,已經(jīng)擺脫了農(nóng)民這個身份。事實上,這些東西在一段時間內(nèi)給了他一定的快感,隨著這種快感消失,他感到整個身體正在塌陷。很多以前確定的事情變得飄搖起來,譬如那些在以前玩得好得不得了的朋友,他曾經(jīng)覺得他們以后的情分不會淡,但很多朋友都消失了,有一些還在聯(lián)系,也逐漸失去聊天的欲望。譬如他舅舅,他想著會恨他一輩子,但最近,他又覺得他其實沒那么可恨。
他往田野走,母親問他去哪里,他沒應她。搬家出來后,這片田他走得太少了。霧很大,他偶爾閉上眼睛想,這么走,霧的盡頭會是什么呢?他忘記了那個讓他等的電話,一直走,走出了村子,走向后山。走了幾公里,便到了以前爺爺住的林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在林場上面,有六七個用來發(fā)電的風車,在云霧里露出一截車翼。風車下面,有個游泳池,幾年前建的,這會兒已經(jīng)廢棄。他往游泳池里面走,到中間站住。他覺得此刻干涸的游泳池就像個斗獸場。他站在斗獸場中間,要跟一頭獅子決斗。他岔開兩腿,扎穩(wěn)馬步,準備迎戰(zhàn)眼前的獅子。他能打贏獅子嗎?他不知道,但他想試試。他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手和腳從來沒那么有力過。天空有了些風,邊上草木晃動,云霧飛快流動,撕開了一個口子。他跨開步子,穿過口子。他想,獅子也許就在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