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小說時空觀念的新變
在互聯網時代,數字技術的時空重構對文學產生重要影響。人們的生活空間過去就是現實空間,現在被不斷拓展和擴大,呈現多維化態勢,已經進入網絡空間與現實空間交錯的新時空。這自然影響到現實生活中的人,包括以現實生活中的人為書寫對象的作家,影響到他們的創作意識、創作方法和創作觀念。在時空意識轉型下,作家如何重構人性書寫的維度與美學范式值得探討。
文學是一門描寫人的藝術。錢谷融先生曾撰文論述“文學是人學”,提倡在文學作品中描寫“具體的、活生生的人”。文學作品往往是在一定的時空中對人性的書寫。文學的時間性與空間性不僅是敘事的兩個基本維度,更是文本意義生成的核心機制。自古以來,兩者相互交織,共同塑造文學作品的結構、主題和審美體驗。比如蘇軾的《春宵》中的“歌管樓臺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沉沉”,在這里,“夜沉沉”是時間,“歌管樓臺”“院落”是空間。在此時空下,詩人表達了對于人們縱情歌舞、尋歡作樂浪費光陰的痛惜,以及未來生命走向衰微的感傷。
《紅樓夢》中瀟湘館是林黛玉的住所,空間細節描寫展現出她孤高清潔的性格,也是她的命運與心境的一個象征。寶玉走過瀟湘館時“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人未至而神已至,空間已成為黛玉的延伸。“曲折游廊”,廊道迂回的設計增添幽深感,象征黛玉情感世界的復雜。黛玉死后,瀟湘館“蛛絲兒結滿雕梁”,繁華褪盡,唯留竹影依舊,完成從“有情”到“虛空”的轉變。
魯迅小說《孔乙己》開頭寫道:“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酒店是一個非常聚焦的空間,人物與這個空間有著緊密的聯系。主顧們來到這里,坐下來喝酒。孔乙己穿著長衫站著喝酒,酒館里時不時傳來笑聲。鄰舍孩子聽到笑聲,也趕來湊熱鬧,圍住孔乙己。這是一個日常的空間,在這里上演人間悲喜劇也就有了普遍性意義。
在傳統文學中,人性的書寫受到線性時間觀與物理空間對人物塑造的制約。傳統時空觀賦予人物性格歷史縱深感與社會真實性,從而也決定它刻畫人物性格和人物心理的形式。
在不同的時代,人們將不同的時間空間組合起來把握外部現實,具體的時空構成個人、時代和藝術作品的主要特征。在互聯網時代,各種新媒介方式占據著我們的生活空間,空間中的主體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個體,也是由網絡系統交互而關聯起來的群體。這種時間碎片化、空間虛擬化的平行世界,使人們得以穿越或隱形,重構人類存在的時空本質,改寫了傳統時空的線性邏輯。美國學者凱瑟琳·海勒就曾指出,由于科技的影響,5G時代“即時性”導致時間顆粒度細化,使小說人物呈現“瞬時人格切片”的人性變化,敘事多采用“意識流拼貼”技法的美學表征,拆解了傳統性格的完整性。
當代不少作家正密切關注互聯網時代人的新變化,在虛擬與現實、理性與感性的交織中尋找新的表達可能。崔曼麗的中篇小說《羊毛蘋果》就巧妙地實現了網絡與現實的互動。海海沉迷于網絡游戲,她在網上結識了清水君、路西法等幾位朋友,后來還出現了一個傳奇人物——流光。他們四人建立了虛擬的網絡關系,從線上延伸至線下。小說圍繞四人之間的關系和現實勾連,描繪了當今青年人的社會境遇、行為方式及精神狀態,在時空多維互動中呈現著時代生活的樣貌。
近年來,青年作家石一楓創作了一系列互聯網科技題材的小說。例如《入魂槍》展現電競青年的人生際遇,作者不斷地將現實空間與虛擬空間并列或交叉,當“我”與“瓦西里”正沉迷于網絡游戲之時,女友來找“我”,三人置身于三種狀態:“瓦西里”完全沉浸在虛擬世界中得到內心的釋放與解脫,女友是現實世界中的迷茫者,而“我”則不停地游走在虛擬和現實之間。石一楓說過:“我想寫的就是時代發展中的生活變化,有興趣發掘當下生活中新題材,運用現實主義的方式來處理我想寫的題材恰恰是有效的,我盡量寫成一個好看的故事。”
他的長篇小說《一日頂流》寫的是劇團倒閉,美工師胡學踐和失業的兒子胡莘甌相依為命。胡學踐的妻子因工傷事故去世,他把自己封閉在電腦的虛擬世界里難以自拔,對兒子放任自流。胡莘甌被發小拉去從事直播帶貨,盡管面對的只是一排排冷冰冰的攝像機和手機,但他知道外面存在著一個沒有邊際的現場,成千上萬甚至上百萬的人散落在各地,進入這個巨大的空間里圍觀。這樣的空間與傳統文學中“歌管樓臺”具體空間完全不同。想象著那么多人的圍觀,胡莘甌“哭意在他的皮肉下激蕩,似要奔涌而出,卻被娃娃臉自帶的喜感攪和了,混淆了……”他那副古怪的表情,引來無數的流量。
網絡主播渴望有人來圍觀,但他們面對的只是空洞而冰冷的機器,面對的是一個虛擬的空間,從而陷入孤獨感,就像《一日頂流》里寫的那樣:“胡莘甌冒了一腦門子冷汗,嘴唇癟著,好像小時候被人鋸過。”原來的那份快意,已經被“怕”取代:“喚醒‘怕’的是‘看’,電子眼睛,人的眼睛。”以前的演員在臺上臺下也有情緒的落差。比如在畢飛宇的小說《青衣》中,筱燕秋在舞臺上扮演嫦娥時,“她在世界的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滿世界都在為她喝彩”。一旦散場,她就面臨現實的壓力,“她在焦慮之中蠢蠢欲動。她在百般失落之中走向了后臺”。但過去的演員面對的是具體的舞臺和面對面的觀眾。《一日頂流》深刻探討人性中虛榮與真實之間的博弈。胡莘甌決心不被流量裹挾,放棄發小的直播計劃,來到海上孤島,遇到的人工智能“慧行”,不僅思維敏捷,而且還能體恤人的心情。他進而叩問人生:如何努力“做好一個人”?
在這篇小說里,“樓上”“樓下”的設定不僅是物理空間的劃分。“樓上”象征父輩對網絡的執念與對現實的逃避。胡學踐作為早期的網絡技術人員,選擇在虛擬世界中尋找存在感。這種封閉空間暗示他與現實的疏離,以及對家庭責任的缺席。“樓下”代表胡莘甌與社會直接碰撞的場域,他試圖通過具體的勞動尋找自我價值,但最終被流量裹挾。“樓上”“樓下”的垂直結構也暗喻主人公的成長軌跡與人性覺醒,是作者對當代人精神境況的深刻隱喻。作品呼吁人們重新審視自我與社會的關系,回歸人性的本真。
新時空意識催生新的美學范式,既保留了傳統文學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又融入互聯網時代特有的表達方式,形成獨特的審美體驗。這種重塑不僅豐富了文學的內涵,也為人類在互聯網時代的自我認知提供新的視角。
(作者:梅 雁,系北京市文藝研究與網絡文藝發展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