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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5年第2期|夏龍河:絨繡
    來源:《膠東文學》2025年第2期 | 夏龍河  2025年05月13日08:02

    一九七八年,張同貴和張同富兄弟兩人從老家坐著火車來到煙城,又一路打聽,來到了海邊。

    這是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秋日,海邊空無一人。兄弟倆終于看到了大海。一望無際的大海灰突突的,被漫天的細雨籠罩著,禁錮著,了無生機,兄弟倆很沮喪。

    兄弟倆又冷又餓。他們本以為在大海邊會撿到魚、蝦等可食之物果腹,可是沒有。兩人沿著海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了不知多長時間,他們看到了一個男人。

    此人仿佛從天而降,或是從海里剛爬出來。他步履緩慢,猶如一只散步的老海龜。他慢慢走到兩兄弟面前,上下打量穿著破爛、渾身發抖的兩人,狐疑地問道:“你們兩個是從哪兒來的?”

    張同貴猶豫了一下,說:“黃村。”此人笑了笑,顯然這個回答讓他很無奈。他又問:“你們要到哪兒去?”

    張同貴倉皇地說:“我們……來看大海,我媽就是在這兒出生的,她……她死了,我們想她,就來這兒看看……我們現在很餓,也很冷……”

    男子皺著眉頭,兩眼掃視著兄弟兩人。終于,男子點了點頭,說:“你們跟我來吧。”

    男子說完,便低頭朝前走。兄弟倆對視了一眼,腳碾著海沙,略微猶豫了一會兒,便跟著男子,走進茫茫細雨中。

    巧的是,男子也姓張,叫張蘇瑞。張蘇瑞住在一條狹長胡同的最里頭,房子不大,只有三間,卻有個闊大的院子。張蘇瑞讓兄弟兩人洗了個澡,又找來兩套干凈衣服讓兩人換上。

    兄弟倆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一歲,因為缺乏營養,都有些發育不良,穿著張蘇瑞的衣服,顯得人更瘦小了。張蘇瑞已經做好了兩碗熱騰騰的面條,西紅柿鹵汁,每碗面條上還臥著兩個雞蛋一只大蝦。

    兄弟倆正餓得肚子咕咕叫,看著面前的兩碗面條,不敢相信它們屬于自己,更不敢動手。

    張蘇瑞笑了笑,說:“吃吧,一人一碗,鍋里還有。”

    兄弟倆對視了一眼,便迅速捧起碗,幾筷子就將一碗面條吞進了肚子。哥哥張同貴吃了三大碗,弟弟張同富吃了兩大碗,實在吃不下了,兩人才摸著肚子,說他們吃飽了。

    張蘇瑞泡了茶,還很鄭重地給兄弟兩個各倒了一杯。兄弟倆看著面前的小杯子,不知所措。他們從沒見過如此講究的小茶杯。

    張蘇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示意他們喝,兄弟倆才亦步亦趨地端起茶杯,喝了起來。

    此時,透過玻璃窗朝外看去,外面的雨越發大了,透著徹骨的寒冷,屋子里卻很溫暖。兄弟倆肚子飽飽的,穿著雖不合身卻很干凈舒適的衣服,坐在城市人的家里,覺得很不真實。

    張蘇瑞詢問兄弟兩人的來路,兄弟兩人毫不隱瞞,問什么便答什么。他們來自黃村,一個遠離大海的內陸小山村。他們從沒見過父親,母親也忌諱談到父親,因此父親在他們的意識里,只是一個虛無的稱謂。在他們動身來煙城之前一個月,一直苦苦撫養他們的母親暴病而亡。據母親生前所說,她的老家是一個叫煙城的地方,那里有大海,有陽主廟,有漂亮的芝罘島和所城里。他們把母親埋葬之后,便用家里剩下的最后一點兒錢,買了兩張火車票,來到了這里。

    張蘇瑞問兩兄弟,到煙城之后有什么打算。兩兄弟低著頭,沉默不語。很顯然,他們是很莽撞地來到煙城的,就像兩只亂飛的蛾子。在他們朦朧的期盼里,媽媽會在這里等著他們,那還用他們打算什么呢?有了媽媽,就什么都有了。

    張蘇瑞嘆了一口氣,說:“要是你們無處可去,就暫且住在我這里吧。不過我有個規矩,你們兩個要嚴格遵守,否則我不能收留你們。”

    張蘇瑞的規矩很簡單,但對于張同貴張同富兄弟兩人來說卻很麻煩,那就是不許私自出門,即便是海邊,也不能隨便去。要出門,得由他帶著他們出去。張蘇瑞一般只在天黑之后出門,或者下雨天大街上人很少的時候出去,比方今天。

    兄弟兩人有些為難。按照他們的想象,有海的地方,應該是有神仙的,他們想找到神仙,讓神仙幫忙找到他們的媽媽。

    張蘇瑞聽了兄弟兩人的話,苦笑一聲,說:“別瞎想了,這里跟你們老家一樣,有人吃苦,有人享福,沒有神仙。生活不易,人死了,一了百了。至于為什么不讓你們出去,你們以后會明白的,現在只要聽我的話就行。”

    在兄弟倆的眼中,突然出現的張蘇瑞就是半個神仙。他雖然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灰突突的大海里出來的,卻住在如此干凈的地方,吃得這么好,而且不與普通人來往,這不是神仙還能是什么?兄弟倆雖然一肚子的疑惑,滿腦子的不明白,卻還是答應了張蘇瑞的條件,在他家里住了下來。

    張蘇瑞孤身一人,年近四十,沒有父母,沒有妻兒,也沒有朋友,天生地養一般,生活極為簡單。

    他每天早早起床,洗漱完畢,便灑掃院子,做飯。吃完飯,他便來到他的工作間,開始繡花。

    是的,繡花。絨繡。用各色毛線,繡在網格布上。張蘇瑞是看著圖片繡的,沒有配色板,也不用圖紙。網布上方,掛著各種顏色的毛線,他根據圖片自己配色,反復斟酌,因此每天只能繡一點點。他不急,緩緩地繡著。一個月甚至兩三個月,才能繡好一幅繡品。這幅繡品,要用到各種針法,比方“米字針”“二十目”“回形針”等等。

    張蘇瑞每天繡花,也不出去上班,哪里來的錢吃飯呢?兄弟倆覺得很奇怪。

    張蘇瑞有一屋子的書,大部分是英文的。張蘇瑞讓兄弟倆讀書,并告訴他們,他的父親曾留學英國,而他的爺爺,曾有過一家規模頗大的貿易公司,公司唯一的生意,就是向英國出口十字繡地毯。煙城是中國十字繡地毯生產出口的發祥地,始于清朝中期,而把這種地毯工藝引進中國并大量生產出口的人,就是張蘇瑞的先祖。至于現在他為何住在這個狹小的胡同里,張蘇瑞沒有告訴兄弟倆。

    兄弟倆不愿意讀書,閑著無聊,想跟張蘇瑞學習繡花。他們看著張蘇瑞用各色毛線繡出人物或者風景,覺得很神奇。

    張蘇瑞一開始不答應,后來看兄弟倆實在無聊,就拿了張網布,給他們每人一根針,教他們針法。

    針法比較容易學,看圖配色是最難的。張蘇瑞說他繡的地毯和掛毯,都是藝術品,不能重復。即便是同一張圖片,做出來的兩張繡品,也要有不同的風格和藝術手法。當然,要學會配色,還要學習美術和藝術理論。

    張蘇瑞教兄弟兩人學習針法,只能算一種消遣,并不耽誤他繡花。何況他繡花很悠閑,想繡就繡一會兒,不想繡了就喝茶讀書。

    一段時間后,兄弟兩人終于知道張蘇瑞為何不上班也有錢花了。有人會在晚上偷偷來到張家,掏出一沓子錢,拿走張蘇瑞的繡品。交易雙方很默契,一個放下錢,另一個就拿出繡品。來人不看繡品,張蘇瑞也不點錢,來人匆匆走后,張蘇瑞就把錢鎖進抽屜里,依然不看多少。

    兄弟兩人很驚愕。他們沒有想到,這些繡著花草和外國男女的東西會這么值錢。他們更加努力地學習繡花技術,并把歷經半年繡出來的作品給張蘇瑞看。張蘇瑞看了只是點頭,不說好或者不好。

    兄弟倆急了,央求叔叔(他們對張蘇瑞的稱呼)說句話。張蘇瑞讓他們兩人把繡品與他的放在一起看。果然,單獨看自己的或是張蘇瑞的,兩兄弟看不出孬好,但放在一起,就感覺到他們的繡品死氣沉沉的,樹木、花草、人物,都像被抽走了靈魂,紙片一般。但是張蘇瑞的繡品,卻像是在動,人物在說話,花草樹林在呼吸,空氣在流動。

    兩兄弟沒想到,他們費盡心力繡出來的作品,竟如此不堪。兩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跟張蘇瑞在一起這么多日子,兩兄弟已經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甚至在他們心中,城市人的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寧靜、干凈、清高,干著像繡花這樣輕松的活計,很少與人接觸。兩兄弟認為,他們只有努力學習繡花技術,繡得像叔叔這樣好,才能得到一份在城市生活的保障,因此兩人夜以繼日,拼命鉆研繡花技術。

    然而兩年后,那個來收貨的人突然不見了。叔叔破天荒出去了幾次,終于得知,那個來收貨的人因為犯投機倒把罪,被政府抓了起來。叔叔叫他“老郭”,兩兄弟因為老郭神秘的行蹤,都牢牢記住了叔叔對他的這個稱呼。

    叔叔那些日子變得惶恐不安。直到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戴著口罩帽子的人出現在他們家里。叔叔讓兄弟倆把著門,他跟那個戴著口罩的人談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后,這個戴著口罩的人才帶著叔叔的一幅繡品走了。

    從此以后,這個戴著口罩帽子的人,便經常出現在他們家里。與老郭不同,這人不僅來送錢、帶走繡品,還經常帶來一些蔬菜和海貨。不過這個人除了第一次來待了那么長時間,此后每次都是來去匆匆,跟老郭一樣,很少說話。即便是叔叔把他的繡品跟兄弟兩人的繡品擺在一起,此人也不言語,只拿起叔叔的繡品,起身便走。兄弟倆覺得此人很酷,給他(或者她)取了一個“黑衣人”的名字。

    兄弟倆不知此人是男是女。此人個子比叔叔還要高一點兒,走路很有力的樣子,張同貴覺得這人應該是個男人。張同富說不是,這人是個女人,他注意到了,這個人的目光看向叔叔的時候,很柔很復雜,不像老郭那么直爽。她走后,師父經常會看著她的背影出神,好像她把師父的兩顆眼珠子給拽走了。

    兩人為此吵了一架。直到有一天晚上,這人半夜來訪,給叔叔送來一包東西。那段時間,叔叔咳嗽得厲害。看到那包東西后,叔叔嚇了一大跳:“你一個尼姑,怎么能做這種事兒?!”

    兄弟倆大驚。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經常出入他們家的人,竟然是一個尼姑!而地上的東西,更是讓兩人驚愕不已。尼姑竟然用幾張報紙,包著一只臟兮兮的小死豬。小豬很小,尾巴像一個小小的尖椒,看著讓人陡生憐意。

    這人終于說話了,果然是女人的聲音:“我們一起跟師父學習繡花的時候,有一次我咳了半年,師父就是用這個把我的咳嗽病治好了!東西我給你弄來了,你治還是不治,自己看著辦。還有,我現在已經還俗了,不許再叫我尼姑了!”

    女人說完,又從兜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張同貴:“這是草藥,一起煮了。”

    女人匆匆走了,像是來放了一個嘹亮的炮仗,把三人炸在當地,呆了好長時間。

    最終,叔叔還是把小死豬洗干凈,跟那幾味草藥一起煮了,連湯帶肉吃了。女人連續來送了三次小死豬,叔叔都煮著吃了,終于不咳嗽了。師父問女人小死豬是從哪兒弄的,女人不肯說。

    七年后,張同貴二十歲,已經長成了一名帥氣的小伙子。他把自己精心繡了一年的一幅作品拿出來,跟張蘇瑞的作品放在一起。張同貴跟張蘇瑞繡的是同一幅作品,都是貴族狩獵圖。兄弟倆仔細對比兩幅作品,幾乎看不出什么異樣之處了。張同貴沾沾自喜,他習慣性地摸著手指肚上厚厚的老繭說:“叔叔,我的作品終于也可以賣錢了!”

    張蘇瑞不說話。幾天后,女人戴著口罩來到張家,張蘇瑞這次沒有直接讓她帶著東西走,而是把自己繡的掛毯同張同貴繡的放在一起,女人只瞥了一眼,便拿起張蘇瑞的繡品,匆匆走了。

    張同貴再次目瞪口呆。他已經悉心鉆研了七年絨繡,從配色到構圖,從對毛紗的選用到染料的配比,花了很多心思。當然,張蘇瑞也不吝所學,盡心指導,因此他對自己的作品信心滿滿。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神秘的女人只看了一眼,就把他的繡品否定了,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張蘇瑞在一次喝茶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依你們兄弟兩人的水平,日后出去,靠絨繡混口飯吃是沒有問題了。”

    兄弟兩人聽不懂張蘇瑞的話,為什么還要“出去混口飯吃”呢?不過他們關注的重點不是這個。張同貴問:“叔叔,我繡的東西怎么就不如您繡的呢?”

    張蘇瑞笑了笑,說:“其實你繡得也不錯。你這個水平,在世上也算是一頂一的了。”

    張同貴問:“那為什么那個人不要我的繡品,而是要您的呢?”

    張蘇瑞說:“這個……也沒有其他的原因,也許是習慣吧,他們都熟悉我的繡品,我繡的東西,她一眼就能看出來。”

    很長時間沒說話的張同富說話了:“我也能看出來。叔叔的繡品有一種氣韻,具體是什么我說不上來,但是我能感覺到。哥哥繡的沒有,雖然好看,但是沒有靈氣。”

    張蘇瑞和張同貴都很驚訝。

    張蘇瑞問:“你知道怎么能繡出靈氣嗎?”

    張同富搖頭:“不知道。”

    張同貴說:“叔叔,您教給我吧!”

    張蘇瑞搖頭說:“你不會愿意學的。”

    張同貴急了:“我愿意學啊!配色和構圖這么難,我都用這么多年學會了,我怎么會不愿意學呢?”

    張蘇瑞聲音沉沉地說:“學這個有個規矩,不能結婚,也不能出去找女人,要過一輩子清苦日子,就像我。”

    張蘇瑞的話,把兄弟兩人鎮住了。哥兒倆現在正到了讓青春憋得冒火的年齡,不找女人,這輩子不是白活了嗎?

    多年不與外界接觸,兄弟倆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疑慮和恐懼。他們經常一起回憶過去,想念他們的母親。他們對外面雖然不甚了解,但是他們也知道,這個城市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張蘇瑞那樣過得這么悠閑,也有人吃不飽飯。

    兩兄弟已經開始規劃未來了,以他們的見識,他們最理想的未來就是像叔叔那樣,有人用大把的錢來買他們的繡品。但是很顯然,如果他們達不到張蘇瑞的絨繡水平,那個神秘女人就不會買他們的繡品,那他們的日子就不能像張蘇瑞一樣過得這么好,這是他們所不能接受的。但是如果想跟張蘇瑞繼續學習,就得答應他的要求,不能結婚,不能與外面的女人有瓜葛,這跟出家當和尚有什么區別?

    兄弟倆商量了好幾天,最終達成協議,張同貴出去上班,張同富答應叔叔的條件,不結婚,不近女色,繼續跟叔叔學習絨繡。

    張蘇瑞給張同貴聯系了煙城的絨繡廠,給他準備好行李,就把他送進了廠子。廠里有宿舍和食堂。按照張蘇瑞的規定,不到節假日,張同貴不許回家。

    隨著時局的改變,張蘇瑞家里也不可避免地略略熱鬧起來。

    那個來買繡品的女人,已經可以在白天大大方方地出入張家了。她把口罩也摘了,這個四十多歲的健壯女人,竟然長了一張很俏麗的小臉。女人名為蘇麗,張蘇瑞稱呼她“小麗”。

    張同富從小麗的嘴里得知,現在私人也可以做生意當老板了。市里冒出來很多私人絨繡廠和地毯廠,這些廠子生產的絨繡地毯暢銷世界。有人想通過蘇麗聘請張蘇瑞當廠長或經理,都被張蘇瑞拒絕了。到此時,張同富才知道,張蘇瑞的繡品,是全中國最貴的。工廠生產出來的絨繡,都是以平方英尺為計量單位,但是張蘇瑞的繡品卻是以平方厘米為計量單位。世界上最有錢的人都想買到他的繡品,他的繡品價格因此一路飆升,但是他卻不急不躁,每天只繡那么一點兒。

    張同貴在國營繡品廠的樣品車間努力工作,很快成了車間主任,并與一名女工談起了戀愛。這名女工姓王,在絨繡廠工作多年,是樣品車間除了張同貴技術最好的繡工。

    張同貴經叔叔同意后,帶著小王回家,讓叔叔過目。小王跟著張同貴走進胡同,走了一會兒,她突然站住了,對張同貴說:“我怎么覺得這個胡同這么熟悉呢?”

    張同貴說:“這么大的一個城市,一樣的胡同太多了。走吧,我叔叔在家等著呢。”

    小王跟著張同貴走進院子,更加驚愕了。她小聲告訴張同貴,這個院子她來過,小的時候來過,至于來做什么,她忘記了。張同貴不置可否,帶著小王進屋,看到叔叔正在聚精會神地繡花。

    張同貴知道,此時不宜打擾叔叔,便和小王站在一邊觀看。

    小王快人快語,看到叔叔正在繡的風景圖,張口便說:“這個圖我也繡過,不過我繡的是斜針。這種圖,還是斜繡的效果更好一些。”

    張同貴剛想拉小王出去,張蘇瑞就停止了繡花,看向小王。

    張同貴忙介紹說:“叔叔,這就是我的女朋友王書亦,我們一個車間,專做斜繡樣品的。”

    張蘇瑞點頭,說:“斜繡是絨繡的技法之一,如果說十字繡是寫實,斜繡就是寫意,但是斜繡的毯形很難整,是一大遺憾。”

    小王說:“這個好辦,打斜撐啊,反向打斜撐。”

    張蘇瑞苦笑:“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師父當年也打過斜撐,效果不理想,就放棄了。”

    小王說:“那是他沒打好。我聽我爸爸說,我們王家的斜繡,當年可是非常有名的。下了撐,方方正正,毯形比十字繡都好,整形的時候,略微一掛就行。”

    張蘇瑞一愣:“王家?你父親是……”

    小王神色黯然:“王正。早沒了,我父母去世十多年了。”

    過了些日子,蘇麗來到張蘇瑞家,看到桌子上的靠墊繡片,愣了:“這繡片哪兒來的?”

    張蘇瑞穩穩地說:“一個小姑娘送的。”

    蘇麗拿起繡片仔細看了看,說:“這是王家的針法,這種疊山繡針法,是我獨創的!這個小姑娘在哪兒?她怎么會王家針法?她叫什么名字?”

    張蘇瑞給蘇麗倒了一杯茶,說:“你先坐下,不要著急,我先問你個事兒。”

    蘇麗一臉狐疑地坐下:“什么事兒?”

    張蘇瑞慢悠悠喝茶,蘇麗急了:“你倒是說話啊!怎么還喝起來了?”

    張蘇瑞放下茶杯,臉色變得嚴肅起來:“蘇麗,你有個侄女,她小的時候,你還帶她來過我這里,你還俗后,就沒去找她?”

    蘇麗說:“我找過啊,書亦跟著她舅舅過,我去找他們的時候,他們搬家了。我打聽了很多人,也沒找到他們,你……你看到書亦了?!”

    張蘇瑞點頭,說:“她現在在絨繡廠上班,是同貴的女朋友。”

    蘇麗跳起來,起身就朝外走。

    張蘇瑞站起來,說:“你別去了,絨繡廠那么多人。我讓同富去,把孩子叫回來,你們在這里相認比較好。”

    張蘇瑞讓張同富去了一趟絨繡廠,傍晚張同貴便帶著王書亦來到了院子。

    蘇麗已經等得兩眼冒火了。看到王書亦走進院子,蘇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書亦也看到了蘇麗,她愣了一下,看了旁邊的張蘇瑞一眼,緩緩朝蘇麗走過來。

    王書亦走到蘇麗面前,還沒等她說話,蘇麗就把她抱到懷里。王書亦邊哭邊說:“姑姑,我去翠云庵找你,看到翠云庵上鎖了,我在門口哭了半天。”

    蘇麗緊緊抱著王書亦,淚水長流。

    待兩人情緒平靜后,張蘇瑞讓她們坐下喝茶聊天。

    原來這王書亦祖上也是絨繡世家。從清末到民國,王家跟張家一樣,都在煙城創辦了自己的貿易公司,生產和出口絨繡產品。張家專做“十字繡”,王家做“斜繡”(都是絨繡的一種針法),兩家雖是同行,卻世代友好。小時候的王書亦,曾跟著姑姑多次來過張家的小院,因此對這里尚有記憶。可惜后來發生變故,王家去了濟南,張家也關了公司,張蘇瑞隱居胡同深巷。

    雙方正式相認,張蘇瑞破天荒地高興,讓張同貴去飯店訂了桌,五人在飯店邊喝酒邊說話,氣氛很是熱烈。不過張蘇瑞跟蘇麗很少說話,兩人之間好像有一層隔閡。

    張同富跟著張蘇瑞讀了大量的書。宗教、哲學、歷史、美術、藝術,張同富讀一段,張蘇瑞給他講一段,他還要求張同富記筆記。讀完一本書,他還要考試。他的考試把關很嚴格,必須要達到九十分以上,才能繼續閱讀下一本書。張同富只是偶爾繡花,以免忘了配色和針法。

    張蘇瑞每天像教書先生一樣陪著張同富讀書,安靜的小屋子內,經常充斥著兩人閱讀的聲音。休息之時,兩人探討對各自所讀之書的認識。張蘇瑞不信宗教,但對宗教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對張同富說:“有個哲學家說,人類可信賴的最大公約數是宗教,當然,他說的是沒被權勢利用的宗教。因此西方的文藝作品有許多宗教題材。我們的繡品也有很多宗教題材,要繡好這些作品,你就得充分理解宗教。宗教,是跟哲學、美術有著深刻關系的。”

    五年后,張蘇瑞給了張同富一張圖片,讓他先找到與圖片對應的故事,在本子上寫出圖片中人物的性格、精神狀態及故事背景。張同富一直寫了半個多月,兩三天寫出一份,都被張蘇瑞否定了。

    后來張蘇瑞教張同富設身處地想象,如果自己是圖片中的人物,他現在的心情應該如何,是奸詐還是憨厚,是兇狠還是善良,或是兼而有之。

    待張同富把這些想透之后,張蘇瑞開始細致地教他如何根據人物的精神狀態搭配顏色。比方同是紅色,該用的色調是暖一些還是冷一些,是亮一些還是暗一些等等。

    第一張一平方英尺的小靠墊,張同富整整繡了半年,拆了重繡無數次,才勉強讓張蘇瑞滿意。

    蘇麗來收貨的時候,張蘇瑞把張同富繡的靠墊拿出來,讓蘇麗過目。

    蘇麗點了點頭,說:“有那么點兒意思了,不過還是差點兒。”

    張蘇瑞很疲憊,似乎教張同富繡花是一件非常勞累的營生。他對蘇麗說:“收了吧,跟我學了十多年了,好歹給孩子一點兒零花錢。”

    蘇麗說:“那行,我就收了。出貨的時候我怎么說?就說是您的大作嗎?”

    張蘇瑞搖頭,說:“不可。就說是我弟子的,是入門弟子也是關門弟子。”

    蘇麗拿出一沓錢,點出了五千,遞給張同富。張蘇瑞對張同富說:“拿著吧。以后繡好了,價格才會漲上去。”

    張同富大驚。他知道師父的繡品賣得很貴,但他沒有想到,區區一個靠墊能賣這么多錢。要知道,哥哥的月工資才一百多。

    張同富拿著厚厚的一沓錢,有些不知所措。

    蘇麗笑了,說:“好好學吧,學到你叔叔這種境界,你的繡品就是高級藝術品了,到那時會更值錢。”

    蘇麗精通英語和希臘語,對希臘神話和哲學典故信手拈來,叔叔同她說話,神采飛揚,滿臉喜悅。

    后來,蘇麗還會留下來吃午飯。當然,午飯都是由蘇麗操持。蘇麗忙忙碌碌做飯的時候,張同富就會被蘇麗從屋里趕出來陪叔叔喝茶。

    蘇麗做的飯很精致,口味偏素,張同富和叔叔吃得很享受。叔叔不喝酒,卻為蘇麗一直準備著紅酒。蘇麗喜歡飯前喝一點兒紅酒,不多,半杯,然后吃飯。

    蘇麗走后,叔叔經常會發呆。

    張同富大著膽子問叔叔,蘇麗對他這么好,為什么不娶她。現在他的絨繡技藝已經這么好了,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何必那么較真。

    叔叔一臉平和,說:“兩個人好就要一起過日子嗎?我們這樣相處,才是最理想的方式。”

    叔叔的繡品全部銷往國外,但他從不出國,偶有外國客戶拜訪他,他也只是陪他們在飯店吃頓飯,而不把他們帶到他的住處。

    后來有了電話、傳呼機,張同貴跟張同富的聯系很方便了,張同貴便給張同富留了一個傳呼號,如果有外國客戶來找張蘇瑞,就讓張同富設法給張同貴發傳呼。張同貴收到傳呼后,便與廠長一起帶著廠里的翻譯,來到張蘇瑞與客戶吃飯的地方“截和”。張蘇瑞知道此事后,每有客戶來訪,他就干脆讓張同富給張同貴打電話,讓他們廠長陪著客戶吃飯,他只是過來坐一坐,說幾句話便走。

    絨繡廠由此得到了幾個高質量的客戶,生意很快紅火起來。

    此時張同富繡品的質量已經與張蘇瑞的差距很小了,把兩人的繡品擺在一起,大部分外國人都很難分辨出來。當然,蘇麗還是能看出來。按蘇麗的說法,這已經是張同富能達到的極限了。張同富的悟性和心性不及張蘇瑞,這是先天因素,因此張同富永遠達不到張蘇瑞的那種境界。

    此時張同富已經三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好年紀。而張蘇瑞的眼已經花了,他繡花得戴上老花鏡,加上腰椎間盤突出,無法久坐,他的繡品越來越少,張同富的繡品剛好填補上來。

    個體絨繡廠越來越多,國營老廠經營越來越困難。張同貴脫離了絨繡廠,跟幾個朋友合伙成立了一家公司,設計和生產絨繡產品。

    張同貴知道自己請不動叔叔張蘇瑞,便動員張同富出山,跟他一起經營公司。

    張同貴帶著張同富在外面吃喝玩樂,跳舞唱歌,并告訴他,時代不同了,現在像他們這樣窮人家的孩子,也能做生意當老板了,如果不趁機賺錢翻身,就是傻瓜。

    張同富跟著哥哥玩了三天。三天后,他像一個醉漢一般搖搖晃晃回到張蘇瑞家。他這才發覺,跟外面的世界相比,叔叔的這個小院子實在太簡陋太狹窄,幾十年一成不變。

    當張同富看到戴著老花鏡、佝僂著腰從屋里走出來的叔叔時,突然覺得叔叔簡直就是躲在胡同盡頭的一個老妖怪,企圖用他的繡花技術,綁架他的大好青春,綁架他的一生。

    張同富走到叔叔面前,說:“叔叔,我哥哥在外面開了公司,叫我去幫忙。”

    張蘇瑞抬起頭,上下打量了一下張同富,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便轉身進屋了,仿佛他從沒有要求張同富不結婚不找女人一樣。

    張同富迅速收拾了自己的東西,便搭車來到哥哥為他安排的住處。

    張同貴看到張同富這么快就來了,很驚訝,問他:“叔叔沒有攔你嗎?”

    張同富搖頭,說:“沒有。他一句話都沒說。”

    張同貴嘆了口氣:“他,真是個怪人。”

    張同貴公司的經營,歷經波折。先是加工市場工資的提高,使得公司的加工成本太高,導致一再賠錢。加上合伙的幾個朋友互相猜忌,內斗不止,張同貴不得不費盡力氣,將合伙人一一清理出去。合伙人帶著錢和材料走了,公司成了空殼子,兄弟倆從零做起。

    這期間,張同貴叫上小王去請蘇麗,讓蘇麗幫忙做生意。蘇麗把這些年賺的錢都給了小王,算是資助,卻不肯出山。她說她已經與這個世界脫節了,只能守著幾個老客戶,幫張蘇瑞賣一賣繡品。小王很不高興,沒接姑姑的錢,拉著張同貴氣哼哼地走了。

    張同富也結婚了,張同貴跟張同富商量,兩人都把自己的老婆弄到公司,小王負責生產,張同富的老婆管財務。

    讓張同貴和張同富沒想到的是,隨著兩人老婆的加入,公司又開始了新的內斗。雙方互相懷疑,互相掣肘,張同富和張同貴極力平衡關系,才使公司勉強運轉下去。

    一晃七八年過去,金融危機突然爆發,公司接不到訂單,不得不宣布倒閉。

    張同貴用賺到的錢開了一家婚慶店。開業那天,張同貴想請叔叔來給他長長臉,便讓張同富去請。令張同富大出意外的是,叔叔竟然同意了。他包了個大大的紅包,參加了婚慶店的開業典禮。

    張同富自從公司倒閉后,一直在家里做絨繡。經過半年辛苦,他完成了一條掛毯,找到蘇麗,想讓她給自己賣了。張同富知道,即便是金融危機,叔叔繡品的價格依然水漲船高,絲毫不受影響。

    蘇麗盯著張同富的繡品看了好一會兒,說:“東西雖然差了點兒,還能賣。不過這事兒不能瞞你叔叔,你把東西送到你叔叔那里,我從你叔叔手里拿貨,這是規矩。”

    張同富把繡品送到叔叔家。叔叔看了一眼,讓他把蘇麗請來。

    叔叔對蘇麗說:“孩子的繡品還算可以,你就幫他賣吧。不過我得說好了,不能用我的名義,這是規矩。我年齡也大了,干不動了,以后這生意就讓孩子接下來吧。”

    蘇麗笑了笑,說:“這活兒跟他自己以前相比,也有很大差距,說是您的也不行啊。張先生既然同意,那我就把這東西發給客戶看看,能做不能做,要看客戶的信兒。”

    蘇麗以高價收了張同富的繡品,這讓張同富異常興奮。他雇了幾個手藝好的繡工,讓她們在他的指導下繡各種掛毯和靠墊,很是賺了一些錢。

    張同富的生意沒有維持很久。因為產品越來越粗糙,僅僅兩年,張同富的產品價格便落到了按平方英尺計價的地步。當然,更多客戶已經不跟他做生意了。張同富只得解散工人,想重新回到“藝術品”的道路上。但是他繡了很多樣品,效果越來越差,別說蘇麗,就是張同富自己也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

    張蘇瑞已年近七十,但身體尚可。閑暇無事,他依舊會戴著老花鏡繡一會兒。不過他繡得更慢了,一年能繡兩三個靠墊,或者一件小掛毯。

    張同富想重新回來跟張蘇瑞學習,張蘇瑞沒有拒絕。

    張同富只學了兩個月,就放棄了。他已經沒了過去的心境,那些曾經如饑似渴閱讀的宗教、哲學和美術等書籍,現在根本讀不進去,如讀天書。

    張同富沮喪至極,只得另謀生路。

    張蘇瑞賺的錢,除了留下足夠的生活費,剩下的都通過蘇麗捐給了孤兒院。蘇麗勸他再收個徒弟,這么好的手藝,別失傳了。

    張蘇瑞淡然一笑,說:“絨繡是我的宗教,不過僅此而已。這東西不是糧食,有它無它,都耽誤不了生活,失傳了又能怎樣?”

    蘇麗也老了,一頭白發。孤兒院要聘請她當名譽院長,被她一口拒絕。當然,現在的蘇麗已經心如止水,閑下來的時候,她會跑到張蘇瑞的院子,或是喝點兒紅酒,或是看張蘇瑞繡花。

    太陽降落之后,張蘇瑞也會停止勞作,在院子里陪蘇麗。蘇麗喝紅酒,他喝茶。夕陽暖暖地照著他們,有些孤寂,也有些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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