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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草》2025年第1期|朱旻鳶:最后一仗(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野草》2025年第1期 | 朱旻鳶  2025年05月06日08:26

    挑選尖刀班的時候,竇立德又一次站在了隊伍最前排的排頭。盡管他個子不高,按高矮順序頂多只能排到中間靠后的位置。

    緊跟著他出列、緊挨著他站在排二位置的照例是一班長寇老兵。他用余光瞪了寇老兵一眼,皺了一下眉頭,便迅速把視線重新聚焦到站在指揮位置、距他七步開外的連長李奉祿身上,等著他點人。

    李奉祿照例只瞟了他一眼,目光就迅速跳開了,跳到一旁的寇老兵身上,才開始挨個往下掃,好像他是一團灼眼的火球。掃完一圈,李奉祿照例用下巴開始點人,也是從一班長寇老兵開始。點到的出列,很快就出來二十個人。指導員王保舵又照例過來拍了一遍肩膀,算是政審,拍到的留下,沒拍到的回原位,拍完就只剩下了十個。

    齊了,解散。連長李奉祿口令一下,隊伍哄的一聲就散了,選上沒選上的都走了,包括老寇。只剩下他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他覺得自己抬不起腳,整個人像一枚頭頂挨了一錘的釘子,下端被深深地砸進了地里,怎么也拔不出來。

    指導員王保舵照例及時地出現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往他的肩膀上拍。他猛地擰了一下身,那只手撓了一把空氣,尷尬地停在半空。

    別這樣,畢竟這次情況特殊嘛。王保舵照例這么安慰他,同時把那只手收回,跟另一只手在胸前會師,使勁地搓著,仿佛手上剛抹了雪花膏似的。

    情況特殊就不用我,你們就這么不信任我?

    這叫什么話。全連官兵要說最值得組織上信任的,你排第一都沒人敢排第二。你說這些年凡是高標準的政治任務哪次不是讓你去?

    我現在要參加的是軍事任務!他怒氣沖沖地解下外腰帶,抓住一只衣角,掀起上衣下擺使勁地扇了扇,依舊感覺不到一絲涼快。立秋雖然已經過了,但南方的秋老虎才剛剛開始發威,又悶又熱的天氣,與他心底一直壓著的火氣一起內外夾擊,把他灼烤得煩躁不安。

    也沒人攔著呀,你要求參加一線戰斗,我們不是提前打報告把你調整到了戰斗排當排長?王保舵攤開雙手,很無辜地看著他。

    三排,誰不知道每次打仗都是預備隊,戰斗進展稍微順利點,都只能撿點打掃戰場的活兒。他干脆把兩只衣角都掀起來扇,一小塊白皙的肚皮忽隱忽現,好像一只白眼在朝王保舵翻來翻去。

    可尖刀班畢竟是尖刀班,用誰不用誰要完全服從戰術需要,想必連長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王保舵煞有介事地皺起了眉頭。

    連長?他有些恍然大悟,指導員明顯是在提醒他,這事,是連長拍的板。

    那我找連長去。他甩下衣角,轉身就往連部帳篷走,生生把王保舵晾在了空曠的野地里。

    不知從哪攔路搶劫似的躥出來兩個炊事兵,擠著像包子一樣的笑臉就要接他手里的外腰帶。

    司務長,班長讓我倆請示,戰斗前的會餐什么時候開始?其中一個半年前剛從浙江嘉興入伍的新兵問道。

    別叫我司務長,老子現在是戰斗排的排長,三排長。他沉著臉瞥了他們一眼,會餐按原計劃進行,該幾點就幾點。

    您還真去一線?不愧是老黨員老八路,覺悟就是高,就您這出身,這資歷……

    少跟我扯淡,他厲聲打斷,然后扭頭就走,走出去幾步又回頭,新兵蛋子別的沒學會,盡他媽學會了拍馬屁。有這閑工夫跟你們班長學炒菜,早他媽能掌大勺了。

    出身和資歷,大概是他在連里最被眾人艷羨的東西,也是他最不想提及和聽到的字眼。

    共產黨是窮人的黨,共產黨的隊伍是窮人的隊伍。可他并不是窮人出身,家里有錢,有地,有商鋪,父親是小縣城里響當當的人物。而且,“響當當”是名副其實,是賬房里的銀錁子、現大洋出入庫時的浩大聲勢;是賑災棚里數十把鐵勺撞鐵鍋的壯觀場面——每每大災大難之年,竇家都要在城隍廟前支個棚子,棚前掛一條橫幅,上寫“竇建功先生賑災”幾個大字,棚內架十幾口大鍋,施粥舍飯。每逢其時,掌勺的伙計們都要先敲著鍋沿對著面前長蛇一樣的隊伍嚷上幾嗓子:知道這鍋、這飯、這粥姓甚名誰嗎?下面答:知道,竇大善人。

    竇大善人便是父親竇建功,在縣城響當當卻從不拋頭露面。全縣城也沒幾個人見過他。若有人問,竇大善人怎的不親自到場,俺們要當面謝他。伙計們則會說,不必了,俺們老爺一心向佛,淡泊名利,清心寡欲,正在家中吃齋念佛,為大家伙祈福呢。自然又贏得一片夾雜著吞咽聲的贊譽。

    縱然是為了賺名聲,但伙計說的卻都是實話。別說外人,就是整天在竇家大院里忙活的伙計也難見其一面。自打母親病故,父親竇建功就突然信了佛,辭了縣商會會長的頭銜,把家里的大小營生、內外事務都交由管家打理,自己則深居簡出,整天關在門窗封閉的佛堂里,吃齋念佛,做起了“居士”。

    除了遠在西天的佛祖和菩薩,這個世上唯一能讓他親自操心的可能只有他這個寶貝兒子了。他是父親膝下的獨苗,但身上卻沒有繼承父親多少優點。父親身材修長,他粗短,短得很鮮明,只四肢短,軀干不短。上學時,教室里坐著上課他全班最高,一起立便成了最矮。胳膊腿都比同齡人短,所以無論是拳打還是腳踢乃至追、逃,都吃虧。可他又天生好斗,窮人的孩子不敢惹他,紈绔子弟從不客氣,商會副會長劉胖子的兒子劉東山長胳膊長腿,從初小欺負他到高小。他也從初小自卑到高小。因為自卑,他對舞文弄墨、吃齋念佛更加不屑一顧。也因為自卑,對刀槍棍棒情有獨鐘,總想借助工具彌補自身不足,打上初小起便棍棒不離身。但這樣的好日子到高小畢業后就結束了,父親將其從學校召回,沒收了他的武器裝備,潑上油點上火當眾銷毀,再把他關進后院,請來長袍馬褂的教書先生,為其重新辦起縣城里早已銷聲匿跡的私塾。

    他唯恐天下不亂。天下果然就亂了。十五歲那年日本鬼子打到了山東,縣城里一夜之間冒出來十幾支隊伍十幾個司令。連剛剛十七歲的劉東山也糾集一幫狐朋狗友成立了“抗日救國軍”,自任司令。他聞訊激動難耐,仿佛來的不是燒殺搶掠的侵略者,而是他的救星。他抓著讓買菜的廚工從街上捎回的報紙,翻到刊有日軍消息的那版,找到難得一見的父親,先呈上報紙,然后學著街上游行學生的腔調,怒斥日軍種種暴行。父親閉著眼敲著木魚,對他的表演無動于衷,沒等他說完就打斷:莫非你要去殺人放火?

    我要去抗日。他咬文嚼字且振振有詞:蔣委員長不都說了嗎,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

    想落草為寇?

    不,我不投雜七雜八的隊伍,我投國軍,中央軍。

    當兵?在哪朝哪代都是殺人放火的營生!父親睜眼的同時,手里那根紫檀的木槌也準確而兇狠地落在了他的后腦勺上,橄欖形的槌頭像猛禽的利喙般在他的頭皮上啄出一個包。他“啊”的一聲慘叫,扔了報紙,雙手捂著后腦勺,落荒而逃。身后傳來父親的嘆息:渾身殺氣,辱沒門風,必招血光之災。然后是“阿彌陀佛”之類。

    那天半夜,趁著月黑風高,全家睡熟,他扯掉后腦勺上那條“福壽堂”老郎中為他裹上的敷了膏藥的白紗布,挎上一個草草收拾的包袱,溜出了房門,然后攀著白天就已經搭靠好的梯子,上了一丈多高的墻頭,就在他下定決心準備縱身下跳的一剎那,一片火光頓時亮了起來,墻里墻外,一下子涌出來一堆燈籠,管家打著手電親自為他照路:少爺,請下來吧,老爺在屋里等著你哪。

    他順著梯子回到了院里,但沒能見到父親,也沒能回到后院的私塾。他直接被關進一棟高大的閣樓里。閣樓是竇家早年的“金庫”,鐵門鐵窗,四面花崗巖條石墻體,當年土匪花脖子手里號稱無堅不摧的紅衣大炮都拿它毫無辦法。他住的房間里擺滿了慈眉善目的菩薩,書架上擠滿了老態龍鐘的線裝書。屋外的走廊里,蹲守著竇家大院里身體最壯碩,對父親最忠心的家丁來福。除了來福,他每天能見到的活人是縣城里最有名氣的幾個媒婆,以及她們身后走馬燈一樣不斷更新的年輕女子。大約半年后,他不想再見到那些媒婆了,選了印象中個兒最高、腿最長的(連長相和名字都沒記住)的一個鄉下姑娘,與之拜堂成親。因為鄉下姑娘,他暫時忘記了那些刀槍棍棒,他覺得懷里摟著修長光滑、溫香酥軟的女人的感覺遠比摟著冰涼僵硬的木頭棍子美妙。他在菩薩和線裝書的集體注視下完成了和長腿姑娘之間取長補短的實踐——第二年,她為他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并經反復目測手量,初步判斷為長胳膊長腿的體型。因為這對體型與他毫不相像的龍鳳胎,他重新獲得父親的信任,一家子得以從閣樓里搬出來,就像完成了孵卵的母雞終于可以跳出雞窩一樣。

    出來之后他沒覺著院子里有什么變化——除了父親因長期吃素和隱居,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身形變得更加纖瘦——卻聽說院子外面發生了諸多驚天動地的大事:盟軍在諾曼底登陸,意大利人、德國人都潰不成軍,山東的日本鬼子也老實了許多,八路軍占領了縣城,正搞反奸清算、減租減息,還槍斃了一撥人,其中就包括曾自稱司令、后來又在大漢奸趙保原手下當過連長的劉東山……但相對于這些事,此時的他更關心一對兒女的長勢。由于取長補短成功,他沉浸在品種改良成功的喜悅中。一手一個將一對奶腥四溢的兒女摟在懷里時,他覺得這便是整個世界。

    可父親卻突然關心起國家大事來,鄭重宣布同意他參加抗戰了。起初他以為是聽錯了,或者是父親老糊涂了,一一排除之后,他又懷疑父親被人調包了,于是試探著回應父親:抗戰馬上都要結束了。

    還來得及,最快也得再打一年半載。父親的語氣更像是去趕集。

    可我已經不想干這殺人放火的營生了。

    去當兵就非得殺人放火?可以當馬夫伙夫嘛。聽了這話他放心了,父親沒有被調包,他還是那個行事詭異的父親。可那時候他的老家早已成了共產黨的敵后根據地,轄區內只有八路的隊伍,其他的,都被八路消滅了,收編了,打跑了。他不想參加八路,八路和他們有錢人是水火不相容的。除此,八路土得掉渣,嘴上吃的身上穿的肩上扛的,還不如劉東山的隊伍,跟國軍更沒法比。他左等右等,等著國軍中央軍的隊伍回來,父親又急了,說不管什么隊伍,你趕緊參加上一個。

    現在抗日的隊伍只剩下八路了。

    八路就八路吧,不能再等了。

    它可是共產黨的隊伍!

    它眼下打的也是國民革命軍的旗號。

    共產黨可是窮人的黨。

    只當他的兵,又不入他的黨。

    我都當爹了。

    就是當了爹才讓你去。

    他越來越聽不懂父親的話,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父子倆好像來自不同的世界。爭吵下去只能讓外人看笑話,于是他打點行裝,作別長腿的媳婦和長腿的兒女,跟著父親走進了八路軍縣大隊的隊部。也不知道父親跟縣大隊的干部們說了什么,入伍后他果真被安排在炊事班當伙夫。他根本不會做飯,只能燒火、打雜、挑擔子。

    而且果然一切不出父親所料,他參軍后不到一年抗戰就結束了。這期間,他隨部隊打了幾個小仗,表現中規中矩,自己也毫發未傷。只有一次,他挑著饅頭往陣地上送,一顆子彈尖叫著從他的頭頂擦過,把帽子燎了個洞。為此班長親自在他肩膀上獎勵兩個慰問性的巴掌,說,個矮有個矮的好處啊。

    看到幾口正冒著熱氣的大鍋和幾個像螞蟻一樣忙碌的兵,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先拐到了炊事班的營地。炊事班班長手握大勺,顛著小碎步跑過來,還沒開口就被他揮手制止,會餐的事就別再請示了,正常弄,我現在是三排長,有非常重要的戰斗任務。

    炊事班班長咂了一下嘴,寇班長在帳篷里等你。

    他歪著腦袋往炊事班班長身后的帳篷瞟了一眼,果然看見一班長寇老兵坐在里面。他快走幾步,一低頭就鉆了進去。剛要打招呼,寇老兵先站了起來,欠了欠身體,他及時擺手,說多少次了,以前的老禮,都免了。

    是的。老寇這才重新坐下,但眼皮依舊耷拉著,跟幾年前跟他說話時一樣。

    是個屁。直說吧,是來看我笑話的,還是來安慰我可憐我的?

    瞧你說的,老寇尷尬地咬了咬下嘴唇,這次……屬實有些意外。

    意外啥意外,我早就料到了。他沮喪地把外腰帶往大通鋪上一扔,冷笑了一聲,滿臉鄙夷地看著老寇,又不是一次兩次了,你裝糊涂我可裝不了糊涂。

    我裝啥糊涂了,這都是連里定的。老寇無比委屈地抬起頭。

    沒裝?那我問你,你是不是馬上要到工兵連去當排長了?他又把自己往鋪上一扔,雙手十指交叉,枕在后腦勺下。

    你怎么知道的?老寇顯然有些震驚,緊咬著的嘴巴一下就張大了。

    你別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說是還不是?

    是。老寇重新低下頭,像是認罪伏法的犯人。

    為啥還不去報到?

    得打完這一仗再去。

    這不就得了嗎?他勾起頭怒視著老寇,你干嗎非得擋著我,早點滾過去不行?

    這跟你有啥關系?我想留在連里執行最后一次任務、打最后一仗,怎么就擋著你了?你又不是敵人!老寇邊說邊往帳篷外歪了歪腦袋,那是當面之敵的老巢云崗所在的方向。

    他跟著往那個方向偏了一下頭,好像真能看到云崗上的守敵一樣。

    就是我調走了,你也去不成。老寇接著說。

    為啥?

    因為這次太特殊了,沒準下次……

    下次?哼,下次恐怕就到地方建設中沖鋒陷陣了。

    消息可靠?

    形勢明擺著,往后還有仗打嗎?新的縣政府已經成立了,但關鍵崗位空了一大片,給誰留的?

    那好。老寇整整衣服站起來,挑起眼皮很正式地看著他,我來是通知你,連長已經同意你加入尖刀班了。

    啥,剛還說不是來看我笑話的,這就跟我逗上了?他苦笑了一下,兩眼直直地看著尖尖的帳篷頂。

    跟誰逗也不敢跟你逗。

    什么條件?

    必須跟我一個戰斗小組,堅決服從我的命令。

    你他媽到底跟連長說了啥?他直接從床上跳了下來,額頭差點撞上支撐帳篷頂的那根立柱。

    放心,我保證沒干違反紀律的事。頓了一下又說,也沒干違背道義的事。

    這么一天到晚地盯著我,你是上癮了還是魔怔了?

    反正名額給你爭取到了,你愛怎么說怎么說,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現在向連隊匯報還來得及。老寇說完,頭一低就鉆出了帳篷。

    肏。他揮起胳膊猛一拳砸在額頭前那根立柱上,整個帳篷都跟著直晃蕩,像中了炮彈似的。

    只有一點父親沒預料準:他的役期并沒有因抗戰勝利而結束。部隊不僅絲毫沒有裁撤的意思,反而大舉招兵買馬,不斷擴編充實,就在國共三大協定公布前后,部隊還開展了“百日軍政大練兵”活動。

    父親顯然著急了,不斷派人給他捎信,要他趕緊解甲歸田,共享天倫。

    于是他成了全連最忠實的和平愛好者,對大多數人都不怎么看好的國共和談充滿期待,寄予厚望,每天像父親誦經念佛一樣虔誠地祈求天下太平,國家能組建一個容得下各個黨派、各個階層的聯合政府。這樣,他不用再上戰場,更重要的是他的家不會面臨分裂,他們一家子還可以繼續以往富足安逸的生活。

    但內戰還是全面爆發了。緊接著就是土改,縣里的大戶人家都躲了起來,說是“跑反”。沒跑的,被迫交出了地。寧死不交地的,被槍斃了。父親沒跑反,也沒被槍斃,他主動交出了地,燒了地契,免了佃戶們拖欠的租子。為此,縣里的工作隊敲鑼打鼓送來兩塊金字牌匾,一塊是“模范軍屬”,落款“八路軍縣大隊”,另一塊是“開明紳士”,落款“縣民主政府”。其實誰都知道,縣政府的縣長便是縣大隊的隊長。

    那兩塊牌匾掛了沒幾天就被人摘了下來,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覺著蹊蹺的時候,跑反的回來了。這次的名號叫“還鄉團”,據說身后跟著大規模的正規軍。縣政府和縣大隊提前接到了轉移的命令,及時撤出了縣城。他隨部隊轉移,走時奉指導員之命回了趟家,勸說父親——全縣著名的開明紳士、模范軍屬竇建功老先生率全家老小跟隨轉移。佛像前的父親依舊只顧敲著自己的木魚念自己的經,對他的苦口婆心置之不理。

    還鄉團殺人不眨眼,僅在濰北一天就殺了一千多,跟著走吧。他勸道。

    父親道,我又沒得罪他們,殺我干什么?

    我是八路呀。

    你是我不是。

    我是你兒子。

    說不是就不是。父親依舊閉著眼,從身上摸索出一張白紙,扔向他懷里,同時扔過去的還有一句硬生生的話:簽字!

    他慌忙用手接住,打開一看,白紙黑字竟是《斷絕書》——斷絕父子關系的協議書!

    你要把我掃地出門?他把《斷絕書》重新扔回父親跟前,打死我也不簽!

    混賬!父親將手里敲打著的家什猛地一扔,拍著佛龕前那張擺滿香燭供品的供桌站起來。被他扔下的木魚和木槌從桌上翻滾著摔落在地,零零啷啷地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音。

    你以為我這大半輩子真是在吃齋念佛?父親突然“嘩”地一把掀開包裹著供桌的那塊大紅桌布,供桌竟是一個四腳站立的柜子,正面鑲著一塊大玻璃板,上面一行英文幾個按鈕。他彎下腰把耳朵貼到玻璃板上,然后慢慢擰動一個按鈕,里面果然傳來吱吱啦啦的聲響,接著是有人說話。

    父親又“砰”地拉開柜子上的一個抽屜,里面是滿滿一抽屜的花花綠綠的報紙。他明白了,父親每天藏在佛堂里并不是吃齋念佛,而是在用收音機收聽各個電臺的廣播,翻看家丁們從街上搜集回來的報紙。

    你以為我是做事?我是在做人。做給所有人看,窮人、富人、官人、軍人、匪人,咱都不得罪。咱把人做好了,不管誰來,誰當政,都傷不了咱。要傷也頂多傷個皮毛,動不了筋骨。那些拉桿子落草的司令、大爺們就不說了,光有名有號的主就換了多少撥?大清朝、北洋軍、國民黨、日本人、共產黨,隔幾年城墻頭上的旗子就要換一次,可哪個站穩了腳跟?到頭來只有咱竇家!幾千畝地,幾箱現大洋算什么?咱一家老小才是這個家祖祖輩輩留下的基業,只要基業能保住,就能東山再起。亂世哪,就得有亂世的活法。父親顫著兩鬢的白發頓挫有力地嘆道。

    他一時語塞,望著眼前那幾根精神抖擻的銀絲,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一股熱流從心底奔涌而起,對父親的不解和誤解堆積成的冰山頓然消釋。幾滴熱淚在他眼眶里高速旋轉著,等待奪眶而出的時機。

    可指導員說,斗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中間道路可走,還鄉團現在連親爹都殺。他說。

    看來你中毒不淺。他們兩家殺來殺去,跟我們老百姓有什么干系?你說的那些只不過是共產黨的政治宣傳罷了,國民黨來了,也照樣這般宣傳。這,我見得多了。

    要不,我不當這個兵了,反正再當下去也就這樣了,咱一家子躲起來,過自己的安穩日子。說著他開始解扣子脫軍裝。

    幼稚!你往哪躲?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走。躲,明擺著就是畏罪潛逃,是不打自招,是在告訴人家你心里有鬼,讓那些正愁抓不著把柄的人正中下懷。跑了,兩邊都不會放過你。把衣服穿上吧,遲早有一天你們還要打回來,到時候你這身衣服還有用武之地。

    他重新扣好扣子。

    簽吧。這東西若用不上,只不過是廢紙一張;若用得上,用完也是廢紙一張。

    他抽出身上的自來水筆,簽下自己的大名,再咬破手指按上手印。

    走吧。還鄉團再厲害也是一幫土包子,跟日本人、共產黨沒法比,相信你爹我應付他們還是綽綽有余。

    他跪下,磕頭,然后起身,悄悄退出佛堂,向院外走去。出大門時,他扭頭看了一眼那間還亮著燈火的廂房,看到一大兩小三個身影在窗戶上像皮影戲一樣歡快地晃動著。

    夜色終于暗下來,對面哨兵那顆像胡蘿卜一樣又紅又大的鼻子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周圍的山谷、樹林和溪流被蒙上一層青灰色的薄紗,偶爾響起的鳥鳴獸叫,久久回蕩在山林間,如夢囈劃破長夜。他輕輕轉動僵硬酸脹的脖頸,將視線從哨兵身上慢慢挪開,直到看見五步開外老寇那張被映得斑斑駁駁的臉,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境。

    離總攻只剩下不到三個小時。大部隊早在幾天前就包圍了這座叫云崗的山頭及其周圍三十余里的山區,一直沒攻是因為還在寄希望于強大的政治攻勢,爭取最小的傷亡代價。解放戰爭已經接近尾聲了,全國大多數地方都解放了,新中國也于十多天前宣告成立了。開國大典上,朱德總司令檢閱人民解放軍各部隊,而后,發布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命令》:命令中國人民解放軍迅速肅清國民黨反動軍隊的殘余,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國土。于是,他們奉命一路南下,像篦子一樣梳向每一個等待解放的角落。但幾乎沒有遇到一次像樣的抵抗——往往他們還沒到,那里的殘敵就起義的起義、投降的投降、逃竄的逃竄,幾乎不費一槍一彈就解放了一個鄉、一個縣。因此他們得以卷席子一般從一個縣打到另一個縣,從一個省打到另一個省。直到這個位于三省交界的山區小縣。該縣的守軍倒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也是一個剛由周圍各縣保安團臨時整編而成的獨立旅,按說都是還沒聽到槍響就舉白旗的主,但新上任的少將旅長兼綏靖司令卻有些特別。他曾是紅軍的連長,在反“圍剿”中帶著一個排的兵力叛變后,不僅親自領著“剿總”的隊伍幾進蘇區,還跟后來的新四軍搞過摩擦,可謂血債累累。早在解放大軍剛剛打下上海之時,他便將全部人馬連同搜刮來的、足夠生活三年的各種物資全部撤出了縣城,轉移到了方圓百里海拔最高、地勢最險的云崗之上,揚言要堅守到底,等待“國軍”主力反攻大陸。

    于是這座四處懸崖峭壁的山頭,就像一枚釘子,揳在了他們南下的路中間。

    就這樣硬生出來一場硬戰。這大概是他最后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戰斗了。這一仗打完他再也想不出后面還有什么仗可打了,緊挨著的幾個縣都被兄弟部隊解放了,再往南就到了海邊,而向臺灣、西藏、海南島進軍的部隊都已經明確,他們均不在列。這還不算,隨著新政權的建立,各地方尤其是剛解放的南方各省市,需要大量有經驗、懂政策的干部,去征兵、征糧、剿匪、搞土改、斗惡霸、肅清敵特……所以他們每解放一處,就有一部分官兵脫下軍裝,留在當地搞建設。這次,早就有消息在傳,打下這個縣,他們全團將有兩成以上的干部就地轉業,幾乎每個連都有一兩個名額,列出的條件他也看到了:入伍四年以上的老同志,斗爭經驗豐富,政治上過硬,負過重傷和長期在非一線戰斗崗位的重點考慮。除了負傷,其他各項簡直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基于種種跡象他斷定,這將是自己這輩子最后一次上戰場的機會。

    咕咕咕——咕咕咕——

    兩聲低沉悠長的斑鳩叫聲響起。這是準備戰斗的暗號,從老寇嘴里發出的。陣地里頓時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大家開始檢查槍支彈藥。尖刀班在會餐后一小時便進入了戰斗地域,而后依托地形地物一路向敵方外圍警戒哨隱蔽靠近,直到看清對方哨兵的五官才停下,全班分成五個小組,分散趴臥在悶熱潮濕的草叢里,靜等天黑。

    現在,天說黑就黑了下來。對面哨兵又紅又大的鼻子模糊之后,整個人很快就變成了一只皮影,在暮色里繞著一棵大樹來回地走動。

    咕咕——咕咕——

    斑鳩叫聲變成了短促的兩聲,這是第一小組出發的命令。老寇叫完扭頭看了他一眼。他趕緊也學著叫了三聲。這是回應,但學得有些不太像,像下蛋母雞的歡叫。他感到有些丟人,換了其他場合早就哄堂大笑了。這個課目是他出發前才知道的,以前聽都沒聽說過,第一次聽老寇講他還以為是對方在開玩笑,結果老寇很嚴肅地告訴他,這里是南方,山多林密,一進林子相互間就看不見了,必須學會各種鳥叫。這是老寇第一次居高臨下地跟他說話,他很不習慣,盡管,他剛剛允諾堅決服從。一閃而過的不適,讓自己對學鳥叫產生了抵觸,從而影響到了訓練的效果?不知道。反正,一個小時下來,連最簡單的斑鳩叫他都學得不像。

    學鳥叫學鳥叫,我學你個鳥叫!正懊惱,老寇已經一個前滾翻躍出了陣地。他深吸了一口氣,把頭往胸前一埋,身體像只刺猬一般往前翻滾了出去。

    ……

    全文見《野草》2025年第1期

    【作者簡介:朱旻鳶,江西贛州客家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為北京軍區文藝創作室專業作家。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作品被多家選刊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及小說集多部。曾獲《解放軍文藝》年度優秀作品獎、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一等獎、第十二屆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一等獎,中篇小說《壩上行》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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