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界限內外游走——讀黃守曇小說集《走仔》
黃守曇的小說寫作師承王安憶。這個印象來自《走仔》這部小說集中的第一篇《手套之家》。這篇小說中的女傭曼達,讓我想起王安憶的兩個作品,《富萍》和《民工劉建華》。在《富萍》這部小說中,王安憶寫道:“在她們揚州鄉下,女人歷來有出來做保姆的傳統。”而來到“手套之家”的兩個女傭,都來自越南。短篇小說《民工劉建華》寫的是,木工劉建華來“我們”家做裝修,和“我們”產生了一些隱秘的矛盾,小說的結尾寫道:“他將熱水器百葉箱的門框打小了一圈,使得我們無法將熱水器的鐵罩拆下來,清除里邊的煤煙,以示對我們的教訓。”《手套之家》的結尾與之非常相像:曼達離開“手套之家”之際,送了“我”一雙手套,但這兩只手套在我看來,“就像母親打小人用的兩個紙公仔,等待著被寫上一些人的八字,再被一只拖鞋底狠狠地敲打、詛咒”。
《民工劉建華》中的矛盾沒有調和的空間,矛盾的一方“我”,是成年人。《手套之家》中的矛盾卻是意味深長的,它是錯位的,也因此變得更加多元。小說結尾描寫的“惡念”究竟來自誰?是失去了生計維持的曼達,是“我”,還是母親?而這樣的“惡念”又是對誰的?黃守曇有意模糊處理,也因此讓小說中每個人物過去與未來的生活,都因為與彼此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復雜;當作為“過客”的曼達離開后,更深刻的問題和矛盾只能來自這個家庭內部,曼達當然也有自己的家庭問題亟待面對。而在這篇小說中,矛盾的一方“我”,是個孩子,“他”只是因為偶然知道了他人更多的故事,而又不明白事情的真相,才讓“他”看見的世界留下了一點寶貴的模糊性。
黃守曇的小說在對這種“模糊性”的堅持和探索中,賦予了故事更多的意義,而不是為了更多的故事。越南靠海謀生的人,在身上文身,以便出海遇難后尸體容易辨識,可以被發現的人送回故鄉(《手套之家》);仁海村村民祭祀魚王,保佑自己有魚吃,餓不死(《魚王祭》);小城里的男人做生意厲害,女人則出了名的“賢惠”,一代代生兒育女(《走仔》);懷胎七個月即出生的男孩長大了是聰明,女孩長大了卻是叛逆(《七星女》)……在黃守曇的小說中,這些故事或風俗就像經緯,不僅定位了地域,也變成了生活在那里的人身上的枷鎖,盡管這就是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形式。一個家庭,一條街道,一個村莊,一座城市……此處地理空間的界限,變成人們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規則,而小說書寫這些的同時,也在界限內外游走,探尋處于其中的人幸福生活的可能性,以及這種可能性與故事的關系。
這些故事當然也來自人們關于幸福生活的想象:獲取財富;祈求豐衣足食;構建完整的家庭……但是在這樣的故事中,人們所在意的只是那些經過合理化的追求,而忽視了個體真實的感受,或是失去了理解真實的能力,處于愛情、親情或友情關系下的人們,反而因為這樣的故事而失去了與他人之間真實的關系。因此這樣的故事,恰恰違背了幸福的原則。黃守曇的小說關注的個體,當然也來自這樣的故事、這樣的規則,但他們希望生活在它們之外,因而不斷來往于其間,軌跡如同吳文霞往返于廣州與小城之間(《走仔》),“七星女”的記憶穿梭在香港與澳門之間(《七星女》),姚美君猶疑于丁克和生孩子之間(《姚美君》)……他們往往無法生活于全然的“之外”,因此小說講述的就是關于“之間”的故事。每每回鄉就被族人催婚的吳文霞,在與母親交心的談話之后,看見了她們各自命運的交點,因而與母親之間重新建立了一種情誼,這讓她們愿意超越習俗地彼此互助(《走仔》)。仁海村的孩子們生活在巨大的風俗力量之中,在平常的俗見中成長,而沒有意識到偏見已經成為一種惡。魚王祭那天,來水與阿河作為童男,短暫地離開周圍的人們時,卻意外地創造了他們之間的故事,因而也擁有了屬于他們的友誼(《魚王祭》)。當母親唱出“斷不敢怨郎情薄,我亦知你母命難忘”時,在遵母命結婚的“七星女”與母親之間,有一種理解發生了(《七星女》)。
真實的生活往往無法讓人們與之達成和解,但如果有一個契機,讓我們看見人們卷入了一樣的故事,卻并沒有因此而彼此理解時,我們也可以創造另一種“共同的故事”,在這樣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真正看見彼此;此時人們將會擁有一種充滿善的信念,它并不完整,但來自寶貴的理解,因而也就有了一種幸福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