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撒謊
一
好多年了,我不吃雞肉。
八歲以前要吃,八歲以后就不吃了,非但不吃,連見到別人吃也排斥。當然,隨著年歲的增長,時光的磨礪,對別人吃我不再反感;但我絕對不吃,包括燉雞的湯、湯里的菜。
二
大門口,大半背篼桃子靜靜地等候在那里。等娘換了干凈衣裳,她要背著桃子去趕場。我背了書包,正要去上學,看見了,想抓兩個在路上吃。可能慌忙了,引起了一顆桃子的強烈不滿,以自殺的方式,叭一聲掉在地上,有意弄出響動,引起了娘的注意。
桃子的陰謀得逞了。娘吼道:“不準拿,我要背到街上賣了,買雞娃子喂。”娘急慌慌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摳出我捏在手里的桃子,放回背篼,抻抻衣襟,在我氣憤的目光中,背起桃子出了家門。
下午放學回家,我從鍋里端出半碗土豆,坐上桌子吃的時候,一個“呷啊呷啊”的聲音直往耳朵里鉆,嫩嫩的,柔柔的,可憐巴巴的。我放下碗筷循聲去找,哈哈,灶房屋里,一個稀眼眼背篼,罩著兩個拳頭大小的雞娃子,它們黃霜霜毛茸茸的,頭頂和翅膀上間雜著手指肚大的黑乎乎的顏色,就像我不經意間把墨水搞在白衣裳上面去了一樣。
地上有一點碎苞谷米,一小碟水。不用說,這是娘給雞娃子吃的飯。可能雞娃子才到我們家,對環境陌生,又想念爹娘,“呷啊呷啊”地叫著,在背篼下面轉來轉去,很孤獨很凄涼很無奈。見了我,它們仰起扁頭望望,尖尖的小嘴,黑漆漆的小眼珠,招我憐愛歡喜。
我知道,小鴨喚“丟丟”,小鵝喚“威威”,雞娃子喚“咯咯”。我便卷起舌頭,在唇齒間彈出“咯咯”的聲音招呼它。它聽見了,愣愣神,又邁著小腳丫轉悠起來,仿佛在逃避我的哄騙欺詐。我把背篼虛開一條縫,捉了一只放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托到眼前,撫摸著它的毛,很光滑。也許怕我傷害它,雞娃子驚慌失措地掙扎著,要跳出我的掌心。我怕摔著它了,蹲下身子,讓它吃地上的碎苞谷米,它不吃;讓它喝水,它不喝。
我把它的嘴扳開,喂它食物和水。正當我翹起屁股專心致志地忙碌間,一聲吆喝嚇了我一大跳:“不要整它,別把它搞死了。”我驚慌地仰頭一看,是娘,抱了一大抱柴進屋。我說:“雞娃子想爹娘了。”娘說:“等它想,過幾天就不想了。”
三
我家住在半山腰上,單家獨戶,房子背面是高山,前面是深溝,深溝對面也是高山,高山過去是三三的家。
三三比我大兩歲,經常欺負我。比如扇煙盒,扇來翻起,也算扇翻了;打靶,靶叉打來斜起沒打倒,也要算他贏;擤了鼻涕找不到地方揩,就揩在我的身上。我不搭理他,他就捉毛蟲放進我的頸子里,伸腳來絆我,橫行霸道的,我很多次下決心不跟他一起耍了,可周圍除了大山還是大山,除了深溝還是深溝,平時找不到人耍,只好哭臉當笑臉,央求著跟他一起耍。哈哈,現在我有小伙伴了,我才懶得爬坡上坎去找三三耍了。雞娃子比三三好,它不欺負我,還討我歡心;不像三三,你對他好,他還要踢你絆你掐你。
最讓我氣憤不過的是,我有啥子好東西,都要拿給三三吃;三三有就不拿給我吃。不拿給我吃就算了嘛,偏偏還要饞我。像那天他生日吃煮雞蛋,剝開,亮光光白生生的,他掰了指肚大一坨遞給我。我伸手去拿,他叫我把嘴巴張開。我忙把嘴巴張得像河馬嘴一樣去接,快喂進我嘴巴的時候,他突然手肘一彎,扔進了自己嘴里,還翹起下巴,對著我大嚼特嚼,弄出“依唔依唔”的聲音,跟貓兒抓住了大耗子吃時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哼,現在我有雞娃子了,我要精心飼養它,等它長大生了蛋,我吃來饞給你看。
雞娃子真乖,果然像娘說的,沒幾天它們就不想爹娘了。我猜,這與我努力給它們提供的舒適環境和精美食物有關。晚上有一點冷,我把爛棉襖裝進小籮筐里給它做了一個窩,睡覺時本想提來放在床鋪上,父親不準,我就放在床前。很快我發現,小雞最喜歡吃活物,如蝗蟲、蛐蟮、螞蚱、蟋蟀一類。
現在我有事干了。放學回家,書包一放,幾口飯一刨,不是用鋤頭在房前屋后挖蛐蟮,就是去家側邊草叢里捉蟲。雞娃子張著嘴跟在我腳邊,挖出蛐蟮,要么我招呼它們去啄來吃,要么我捉在手心里,讓它們來吃。有時啄偏了,沒有啄著蛐蟮,啄著我手板心,癢酥酥的。有趣的是,我捉住蝗蟲丟在地上,讓雞娃子去撲食。后來雞娃子長大一些了,我便拿一根棍子,去拍打草叢,讓蟲子們飛出來,等雞娃子去追逐捕食,有趣極了。
娘很高興,說:“這是一對生蛋母雞。”我說:“才一捧大,你咋個就曉得是母雞了呢?”娘說:“你看嘛,叫雞要長雞冠子,母雞不得長。”
我同雞娃子成了好朋友,我在哪里,兩個小雞就像跟屁蟲一樣跟到哪里,圍著我的腳轉。我放學回家,聽見我的腳步聲,它倆會像賽跑一樣,跩著兩只腳丫子迎上來。沒見著它們,我卷起舌頭彈兩聲“咯咯”,它們就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立即出現在我眼前。我要捉它們,叫一聲趴下,它倆兩腳一軟,就乖乖地趴下去。父親和娘是指揮不動的,叫趴下,它們像沒聽見,最多偏著頭,睜著小眼睛望望他們。父親就笑著罵:“咦,還不聽老子的話嗦?”
四
一天放學回家,我都走到家門口那棵楨楠樹下了,雞娃子還沒有來迎接我。我卷起舌頭彈了幾聲“咯咯”,雞娃子也沒有聽從我的召喚,立即出現在眼前。怎么一回事呢?問檐坎上抱柴的娘,她很傷感地說:“被老鷹叼走了。”
我像被人猛然敲了一悶棍:“兩只都被叼走了?”娘說:“叼走一只,還有一只,你父親捉來罩在你睡的那間屋里了。”我慌忙進屋,書包一撂去看,是那只頭上有一個指肚大黑點的雞娃子被叼走了。我很傷心,挪開稀眼眼背篼,把剩下的這一只雞娃子捉在手里,疼愛地撫摸著它的身子安慰它:“嚇著了吧?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你倆。”
娘說:“雞長出翅管毛,以為老鷹叼不走了,就放它們到敞壩頭找東西吃。我在家里割豬草,你父親挑糞去施苞谷肥,突然聽見雞娃子‘呱啊’一聲叫,攆出去一看,老鷹叼起一只飛到天上去了。”
家里很難喂大一只雞,不是被老鷹叼,就是被黃鼠狼咬。平時我非常警惕,把雞娃子時刻看在身邊,晚上把雞窩端來靠近我的床。防不勝防,還是被千刀萬剮的老鷹叼走了一只。從此,我把對兩只雞娃子的愛,用在了一只身上。上學去了,我就把它罩進稀眼眼背兜里,上面還壓了一塊石頭。放學回來,第一時間就去把它放出來,帶它去找蟲子吃。
三三見我很久沒去找他耍了,主動跑起來找我耍。他見雞很聽我的話,叫它趴下就趴下,叫它站起就站起,也學我去指揮,雞根本不理他,他大惑不解:“它咋個不理我呢?”我說:“它通人性,你對它好,它才會對你好。不像人,你對他好,他不一定對你好。”我當然是影射他。
三三想摸它,雞撲扇著翅膀直往我身后躲。我告訴三三,他只有捉十只蟲子來才能摸一下。三三望望我,只好去捉蟲子交給我。我叫雞趴下等三三摸,雞很聽話地臥下身子。三三摸著說:“好光滑喲。”摸著不想放手。我舌頭在嘴里“咯”地彈了一下,雞像聽到命令似的,“卟”一聲直起身子就朝我跑來了。跑的瞬間,還屙了一團屎在三三的鞋子上,三三直跺腳,想把雞屎跺掉,雞屎卻像生麻糖一樣粘在他的鞋子上。我不敢笑,心里特解恨。小雞總算幫我出了一口惡氣。
它還沒有生蛋,生了蛋我才能更好地掙回來面子。
五
可能吃食好,心情舒暢,雞娃子半年不到就長成大雞了,跟在我腳邊上,“咯咯咯咯”叫得歡。娘說:“它開始唱歌了,快要生蛋了。”“真的嗎?”我心里一陣狂喜,啊哈,就要有雞蛋吃了。娘說過,雞生的第一個蛋就煮給我吃。我思想著,我不但要眼饞三三,還要當著幾個同學的面饞他。
想不到,我這個夢很快就要破滅了。
那天清晨,我正在捉蝗蟲給雞娃子準備早餐,父親拴著汗帕子喊我:“瑞瑞,你把雞捉給我。”我停住手上動作,心一沉,仰臉望著父親:“捉給你干啥子?”父親說:“你不要管,乖點,捉給我。”
我的心突然像擂鼓一樣跳起來,頂嘴道:“你生得有手,要捉你去捉。”這個時候,我已經把雞藏到房背后坡頂上的巖洞里了;去捉蝗蟲,是給自己的行為打掩護。
昨天半夜,我起床上廁所,聽見父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只有把那一只雞殺了。”娘說:“瑞瑞肯定不答應。好容易喂大,盼著它生幾個蛋。”之后沒有聲音,一片死寂,只有黑漆漆的夜色,一波一波地拍打著我的眼睛。我屏住呼吸,很久才聽父親說:“又沒得錢割肉,不弄一個葷菜,太沒面子了。”
啊,他們商量殺雞?我仿佛聽見要殺我似的,想沖進去大聲告訴父親:“不行!”但我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我不能莽撞,得想辦法保護好雞。上完廁所回到臥房,我捉住床面前雞窩里的雞,想把它抱到床上。
雞正在睡夢里,猝然受到驚嚇,“咯”地大叫了一聲。我悄聲對它說:“噓,是我,不要怕。”雞似乎聽出了我的聲音,輕輕地“咯”一聲,算是回應,溫順地聽我擺弄。我把它放進鋪壁里,叫它趴下。
我再也睡不著覺,謀劃著如何把雞藏起來讓父親找不著,過了明天,就保住了雞的性命。因為我知道,父親是要把雞殺來招待縣供電所安裝電線的師傅。
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里,晚上照明點的是桐油燈和菜油燈。那個光亮,幽幽的,馬上就要斷氣了一樣。后來點的煤油燈,稍微亮一點,父親和娘就要去調整燈芯,讓燈焰保持一顆豆子大小,一點小風就會吹熄。
一個月前的一天晚上,父親擦著火柴點亮燈,喜滋滋地說:“鄉里新來的周鄉長,要給我們安電燈了。”我一聽很高興,住在山下的人早幾年就點電燈了,開關線一拉,嘻嘻,一屋透亮,掉一根針在地上都會看得一清二楚。我說:“安逸。”
父親說:“為了安電燈,周鄉長找縣供電所的蔣所長談判。蔣所長不愿意,說你那是山區,人煙稀少,我勞神費力,花費幾千元拉通一根電線,只點幾個電燈,一個月幾塊錢電費,幾十年都收不回來本錢。周鄉長說,跟老百姓辦事,要講成本,更要講付出。山區窮,就窮在沒有電上。蔣所長說,從內心講,我也巴不得山區的人都用上電。可是,我們供電所是個不管錢的單位,縣供電局要考核我們經濟指標,虧了要扣我們的工資獎金。這樣吧,我跟縣供電局匯報,鄉上也去找供電局反映,爭取他們從政策上扶持一點。我們供電所設計免費,只收電線和安裝成本。你們鄉上想辦法補助一點,村民們再義務地投工投勞,大家都圍繞著通電這個事兒轉。”
沒多久,我就聽見村長胥二叔喊我父親去抬電桿。這是一件很新鮮的事。我專門去看過父親抬電桿,水泥的,好粗好長喲,八個人抬一根,嘴里“嘿佐嘿佐”的,拐彎處喊:“幺二拐,兩邊甩。”爬坡時喊:“前面往上拖,后面往上抬。”天氣很冷啊,他們敞胸亮懷,額頭上的汗珠子,像小草尖尖上的露水珠兒一樣一閃一閃的。
很快,電桿像蝸牛頭上的觸角,高高地立在高山頂上,我家敞壩邊上都安了一根。昨天晚上,父親在飯桌上對娘說:“縣供電所來安電線的工人很辛苦,兩三個鐘頭翻山越嶺到安裝地點,又快吃中午飯了。為了盡快安好電線,周鄉長叫各村組的人,安裝師傅安裝到了哪里,請最近便的那家人弄一頓飯給他們吃。安裝師傅要開錢,收不收是你們的面子。”娘說:“不能收。”父親說:“明天就要安裝到我們這里了,我們弄點啥子來招待安裝師傅呢?”
我一聽我們家馬上就要有電燈了,高興得飯都不想吃了——其實,當時的飯也沒有啥子好吃的,一年到頭,不是紅苕就是土豆,或者苞谷,吃得吐酸水——至于咋個招待安裝師傅,是大人們的事,與我無關。
沒想到,這件事卻與我有關。父親和娘可能曉得殺雞我不干,在飯桌上當著我的面不說。也可能他們在想辦法,但確實想不到了,父親才在深更半夜想起說只有殺雞。
把雞藏到哪里好呢?黑夜里我想啊想啊,腦殼都想痛了,家里只有四間屋,無論藏到哪個角落,父親和娘肯定都能找到。只有藏到屋外去,他們才找不到。
我一下想到了房背后坡頂上的巖洞,那兒的馬胡草一人多深,平時鬼都不到那里去,把雞藏到那里,他們肯定找不到。于是,天還沒有大亮,我就悄悄起床,把雞抱去藏在了洞里,還特意撿了一些石頭給它壘了一個石屋,叮囑它:“啊,聽話,乖乖地待在這里,我回家就給你捉你最愛吃的蝗蟲,讓你吃得飽飽的。”
六
可是,可是——放學回家,家里吃飯了,桌子上坐了四個人,除了父親外,有三個我不認識,都是男的,穿著統一的藍顏色衣裳,不用說,是電線安裝師傅們。
一人坐一方,父親見了我,讓出半條板凳招呼我坐。我坐上桌子一看,簡單的四個菜中,有一海碗雞燉粉條,父親用筷子招呼安裝師傅:“不要客氣。”不用說,我藏起來的雞,還是被父親找來殺了,我的心像被捅了一刀。我吃不成雞蛋了,想給三三顯擺做不到了,忍不住把筷子叭一聲拍在桌子上面,跑進臥房,趴在鋪蓋上面,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怕安裝師傅聽見我哭,我又把鋪蓋拉來蓋在頭上,哭得斷斷續續,哽哽咽咽的,像被人捂著了嘴巴。
娘跟了進來,拉開鋪蓋,問我:“哭啥子,肚皮痛?”我哭腔哭調地問:“你們為啥子把雞殺了?”娘說:“雞不是家里殺的,是黃鼠狼咬死的。上午,你父親在家里找雞殺,找遍了都找不到,曉得你捉來藏起來了,心想算了,去找人借點錢割點肉來招待安裝師傅。從房背后過,聽見雞在巖洞口‘呱哇呱’地叫。急忙攆上去一看,一只黃鼠狼,已經把雞咬死了,拖不走,正在那里吃。你父親攆走黃鼠狼,把雞撿回來,收拾干凈才招待安裝師傅的。”我說:“你騙我,我不聽。”
這時父親走進屋來,兩眼瞪著我低聲吼道:“當著客人的面,你哭啥子?嗯?肉皮子癢了?趕快跟老子到桌子上吃飯。”說著他就走了。
娘勸我:“聽話,快去吃飯。等明年結了桃子,我摘了到街上賣了,再給你買兩只雞娃子回來喂就是了。”
聽娘這樣說,我勉強止住哭,到水缸里舀水洗了一下臉去吃飯。
桌子上,另外三盤菜都快吃光了,唯獨海碗里的雞肉還有很多。見我坐上桌子,我左手邊的那個頭發有一些白的師傅,從海碗里夾了一坨雞肉,放進我碗里說:“你來得晚,看我們都快要吃完了。”
父親忙說:“哎呀,他經常吃到的。你們不要客氣,夾來吃,夾來吃。”說著站起身,把碗里的雞肉幾筷子夾進三個師傅的飯碗里。明明是怕我吃到,趕快分給三個師傅嘛。
我心里很難受,想一嘴給父親頂回去:“你撒謊,還是前年過年吃過雞肉,哪里經常吃到嘛?還經常教育我要誠實,哼!”但怕挨筷頭子,只好閉住嘴,把白頭發師傅搛給我的雞肉,撕了一小塊放進嘴里。
不知咋的,想起我那溫順乖覺聽話的雞,清晨還活鮮鮮的,放進巖洞轉身走時,它還“咯”地叫了一聲,像是在喊我慢點走,現在我卻要吃它了;特別想起三三吃雞蛋時,翹起嘴笑嘻嘻地對我大吃大嚼的模樣,眼看就要報復到他,手段一下沒有了。突然腸胃攪動,一股酸臭味兒要從喉管里漫出來,我連忙伸手捂住嘴巴,慌慌張張地朝屋外跑去。
我的腦袋是低垂著的,沒注意,一頭撞在了敞壩邊新安的電桿上……
七
我有一個好友不吃魚,包括沾腥的黃鱔泥鰍,甚至河鮮海鮮。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有同樣的際遇?
(作者:周云和,系中國作協會員,現居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