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有理想,農村有希望
老馮在朋友圈邀約大家去西海固賞藜麥,嘗新麥,還配發了專門制作的藜麥PPT,很美觀,上面的藜麥確實漂亮。他專門給我打來電話說:“來噻來噻,看看、寫寫,宣傳宣傳,你有生花筆,我有大藜麥,以后你血糖高了,免費供你吃。農村新了、農業新了、農民新了,有你寫的。”
老馮曾在我們小區旁邊的百貨商場打工,我常去購物,就跟他熟悉了。老馮喜歡讀書,常向我討書看,當然看了我不少作品。他常會跟我爭論一些問題,比如說:你們作家寫農民、農村,總說故鄉故鄉的,農民哪有故鄉,像我在城里奉獻20多年了,五十知天命了,根還牢牢扎在老家,能叫故鄉?只有你們這樣從老家把根徹底拔了的才叫故鄉,我們只能叫老家。如今,老馮已經不關心故鄉還是老家的問題了——他回去了,搞起了特色農業,種上了藜麥。
藜麥又稱印第安麥,原產地是安第斯山脈哥倫比亞、厄瓜多爾、秘魯等國的中高海拔山區,是非常古老的農業作物,藜麥的重要生產國秘魯已有5000至7000年種植歷史,印加人稱之為“糧食之母”。中國規?;N植藜麥不過十來年時間,它還未大量進入國人食譜,可是因為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的推薦,這種健康營養食品的知名度正日益提高。聯合國將2013年設為“國際藜麥年”,口號是“藜麥:生物多樣性和營養價值的典范”。藜麥有“植物黃金”之稱,蛋白質含量高達16%至22%,富含9種人體必需的氨基酸及鈣、磷、鉀等礦物質及B族和E族維生素,尤其是不可溶性膳食纖維含量為7%至12.9%,特別適合糖尿病人食用。有這樣一組數據作證,藜麥迅速走紅。
藜麥渾身是寶,嫩枝嫩葉是優質的蔬菜,秸稈做動物飼料營養高于青貯玉米,藜麥有黑、白、紅3種顏色,觀賞價值很高,種藜麥就是種風景。
老馮知道藜麥是很早的。他曾在一家公司打工,老總患上了糖尿病,主食就是藜麥。那時候中國還沒有規模化引進種植,進口的藜麥自然昂貴。老馮也患上糖尿病,可藜麥他吃不起,拍著自己的臉自嘲:“你一個農民工,還得什么老總的病么,你也想吃藜麥,逆天改個命啊。一斤幾十塊,差不多能買吃一個月的米面,你吃得起?你倒是生在富人的那個命上噻?!彼允w面,吃得老是胃脹。
鄉村振興戰略開始實施,老馮看著新聞報道,心里難免產生出自己的疑問,他對我說:“從新聞上看,國家是下了決心,可干啥都得有人啊,農村像你在《上莊記》中寫的,如果家家鐵將軍把門,回村走上半天見不上一個人,你說咋振興?總不能光靠人家外人來幫咱們鄉村振興吧。農村要振興,先得振興人,把人弄回去,有了人,才有振興的力量??上氚讶伺厝?,連我這么大年紀的人都還留戀城里,年輕人能不留戀?難哩!”
我點點頭,這也正是我“難”的地方。
鄉村振興戰略一實施,我就打算寫作《壟上人》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鄉村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老家、被冠以“中國最貧困地區”的寧夏西海固更不例外?!渡锨f記》《錦繡記》是我第一次寫巨變,寫的是改革開放,城市大門向農村敞開,農村勞動力涌進城市,種“鐵桿莊稼”去了;《西海固筆記》是我第二次寫巨變,寫的是“貧瘠甲天下”的西海固打贏了脫貧攻堅戰,與全國其他地區同步邁入小康。這之后,鄉村振興戰略拉開鄉村新一輪巨變的大幕,作為作家,我責無旁貸,決心寫一寫,之所以遲遲沒有動筆,“難”在人上:農村空心化、人口流失率居高不下。
土地是農民的祖產,農民是鄉村真正的主人,推進鄉村振興、推進鄉村建設,是為農民而興、為農民而建。推進鄉村全面振興的最大能動性在于農民,振興鄉村必然要依靠廣大農民的參與,尊重其主體地位、發揮其主體作用,激活農民的主人翁意識和創造力。農民掌握了發展的主動權,農村才能持續創造新質生產力,實現從“外部輸入”到“內生發展”的質變,鄉村才能煥發出蓬勃的生機與活力,鄉村傳統文化也才能繼承和發展。這是我對鄉村全面振興的理解,也是書寫鄉村振興必須凸顯、揭示的深層邏輯。
大約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的第三個年頭,老馮終于耐不住了,說:“宣傳得鋪天蓋地的,說得美得很,看這架勢我得回去具體看看,別把好事給耽擱了,大耳朵老家伙都回去了?!贝蠖涫浅:屠像T喝兩杯的打工者,常說一句賭氣的話:“死了埋也要埋在城里?!被厝ゲ痪?,微信聊天中,老馮說:“哎呀,政策從農民心上過一遍,美得哈(嚇)人哩,國家是下了大功夫,花了大本錢!”回到老家的老馮,一口正宗的老家話。
老馮搞起特色種植。農科院從玻利維亞引進藜麥在西海固試種,選了老馮的村莊,這跟老馮的積極爭取有關系。藜麥終于試種成功,這年,老馮借助政策扶持一下子種了1000畝。他說:“長勢喜人得很,不但好吃,還好看,黑的、白的、紅的,一種麥幾種色,搞起觀光旅游,還得了補助?!?/p>
幾個朋友一約,第二天就去了老馮的村莊。藜麥確實漂亮,村莊更漂亮,種上了牡丹、玫瑰、萬壽菊、文冠果、油菜,還有供港蔬菜。如今的農業已遠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種植,農旅融合使田野成了旅游景區,鄉村顏值與經濟效益成倍提升。老馮笑笑說:“項目多,機會多,補貼大,資助大,扶持政策對農民的號召力大得很,跟我年紀相仿的老鄉回來了,年輕人也回來了。不少人在城里奮斗多年,也都認識到了,歸宿還是在土地上,農民的希望,還是在田野上,國家這脈把得準?!蔽医o他豎起兩個大拇指,他又說:“農民有理想,農村有希望;農村有希望,農民有力量;農民有力量,農業有產量。”老馮的口才是很不錯的,他在打工的公司經常參加員工文藝演出,說順口溜、三句半。
行走在西海固鄉村,修路架橋、翻建學校、農機購置、高標準農田建設、養殖示范、采摘文旅、無人機作業、直播賣貨等,這些都有大力度、全方位的政策扶持,一同向農民發出強勁的召喚,鄉村正在走出“人少”這一困局?!巴馊恕眮淼囊膊簧伲际歉憧萍?、進行項目指導、提供服務的。
現在農民走出了捉襟見肘的困境,回來帶著積累的資金、技術、經驗、見識、信息,腦子活得很。重要的是,農民的心志得到了振奮,他們不再自卑,內心充滿愿景,渾身充滿干勁,正以主人翁的姿態展現出強大的內生動力,塑造著自己的全新形象。另一方面,由于大量農民外出、農村空心化導致的傳統鄉村社會關系、人文生態的衰落,也隨著農民的回歸得以改變。正如老馮總結的:“農民有理想,鄉村有希望!”這才是真正的山鄉巨變。
還在西海固的游走中,《壟上人》的寫作就開頭了。
(作者系寧夏作協原副主席、寧夏報告文學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