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3期|王青:“伯羅奔尼撒”已經抵達
王青,女,江蘇常州人,現居重慶市。12歲開始發表文章,散見各大報刊。原騰訊·重慶大渝網BBS\論壇情感專題創始人兼主編,并榮獲由重慶市委宣傳部、重慶市互聯網新聞中心聯合授予“重慶市區域互聯網十大版主”榮譽。
【該文為作者小說處女作。】
一
吳美娟是被一聲喊叫驚醒的。睜開眼的瞬間,才知道是做了噩夢。那聲音尖銳刺耳,非常真實,以至于她完全回憶不起夢里的其他情節,唯獨記住了這聲喊叫——那就讓她死去吧!這句話應該聽誰說過?她的腦神經細胞迅速活躍起來,很快就“網”住了一張臉:李明哲。好像他是說過這句話,在某次的視頻中。她明白那個“她”指的是誰,但詫異竟然會出現在夢里。
房間里比較安靜。她摸到枕頭旁的手機,早上七點四十分。屋外大亮了,光線從房間里唯一的窗戶涌進屋子,空氣里有新鮮的潮腥味。她后悔沒采納房東的建議,換一幅厚點的窗布。平日出門早,并沒覺得薄舊的窗簾礙事,這會兒才發覺它在夏天竟是如此無用。窗簾在晨曦下幾近透明,更耐不住海風的拉扯,一揚一蕩間,遠處的海平面忽隱忽現。吳美娟盯著看了一會兒,有些眼暈,便趕緊閉上。
再次睜開眼睛時,她把目光定格到床上方的天花板。常年的潮濕和鹽蝕,使它布滿了青黑色的霉斑,一小團一小團的,成點狀或線狀向周圍蔓延,在某處匯集后擴展,形成千姿百態的圖案,像地圖,也像某種密碼。吳美娟固執地認為是密碼的可能性更大,是海與人類交談的一種方式。
很早以前她就嘗試破解這些“密碼”。那時她還住在老家,國內南海邊上一個叫見水島的島嶼。島嶼很小,百分之六十的面積都是海,島上只有一個漁村,全村三十來戶人家沾親帶故,白天捕魚、織漁網、曬魚干,夜里聽著海濤聲睡在船艙里。吳美娟沒有在船艙里睡覺的記憶,那時她太小了,那些都是聽阿媽說的。她只記得最開始的屋頂是帆布做成,屋子也不叫“屋子”,叫“棚”,后來才有了“屋子”和“天花板”之說。她就是在天花板上認識了她的“密碼”。躺在床上破譯“密碼”,是屬于她的小秘密。說破譯,實則就是依照霉斑的形狀天馬行空地去想象。都是她見過的東西,比如云,比如船,比如阿媽心情好的時候用雞蛋給她煎的蚵仔餅。每年春天,阿媽顧不上她,一大早便去碼頭幫村里阿伯阿叔們卸魚洗箱,有時候會在中午回來,拎著一塑料袋丁螺或者毛蚶,她便知道今天可以不用吃魚干;入秋后退潮了,阿媽會跟著村里人去見水島的東面“行盤”,那里礁石嶙峋,礁壁縫里總能掏到更多的公螺、割蚵。這一走就是十幾天或者一個月,她看天花板的時間就會更長些,有時候躺著就過完一天。要是餓了,家里有很多曬干的小魚和小海鮮。
星期六的海鮮早市比往日熱鬧,房間里聽到的喧囂聲比平日大了許多,但并沒影響吳美娟的好心情。她覺得可能跟那個夢也有關系,雖然不記得夢的內容,但那句話無疑是冥冥中的訊號,可能不久就會有歡喜的事情發生。她把枕頭往脖子下堆了堆,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依舊盯著天花板:這里的“密碼”更有趣些,它們不會過重地堆積。老家屋頂的霉會越積越厚,直至長出一片毛茸茸的東西,像開出的“花”,慘淡淡的青色,滲出褐色的水,夜里突然滴到臉上,嚇人一大跳。
她突然發現頭頂上方有一大片霉跡是新形成的,形狀像一棵奇怪的樹,旁邊有一條線形狀的匯聚過來,重疊在“樹干”上。像一條蛇,對,像纏繞在橡樹上的蛇妖。她為自己的“破譯”興奮起來。上次是在哪里翻到“蛇妖”的畫冊?她顰起了眉頭,想起來了,是在Aken的工作室,那幅畫的標注是“《舊約·創世紀》里的亞當和夏娃”。她對亞當和夏娃不感興趣,但旁邊那棵顏色鮮麗的橡樹,以及纏繞在樹干上的半人半蛇令她驚喜——禁果原來是蛇妖誘惑亞當和夏娃吃的,這個蛇妖才是真正的“因”。她自咎曾經的認知膚淺,一直以為亞當和夏娃吃禁果是欲望的“因”。
那天是Aken第一次主動發出邀請。之前她也去過他的公司,呈送他們公司的新藥品廣告策劃稿,來去匆忙。那次明顯不同,Aken在辦公室里面的一個隔間接待她。隔間很隱蔽,進出就在大班椅背后的書架里——取出一本書架上的書,書架壁的正中間就打開了一道門。那本書就是畫冊,Aken打開門后,順手把它遞給她,讓她先進去休息一下,等處理完手上的公事他就進來。休息室有他提前為她準備的精致甜點和紅酒,她就在那時候翻到了那一幅畫。Aken進來后,與她閑聊旅游和風景,問起她的家鄉,還不斷地贊美她,說喜歡她頭發的香味,想撫摸她珍珠般光澤的皮膚……她低眉淺笑,做害羞狀,內心卻對這些話充滿了鄙夷。即使是奉承,與大詩人李明哲相比,他的話就是狗屁。但Aken的反應正是她想要的,她需要他為她著迷,為她激情澎湃。他們舉杯,緩緩靠近,他呼出的氣息帶著甜酒發酵的酸味,越來越濃,他的眼神熱烈得發光,就像星星點點的火苗徐徐匯集,頃刻間旺盛地燃燒……但最后,他僅僅是很紳士地擁抱了她。
想到這里,吳美娟饒有意味地翹起了嘴角,她將食指放到唇邊輕撫,回味著那天空氣中荷爾蒙高度發散的曖昧,Aken急促的心跳和發燙的身體,此刻也似乎觸手可及。遇到了旗鼓相當的“對手”了,這個念頭激起她更強烈的征服欲。她不得不承認當時差點破防。但是作為一名“獵手”——她是這么稱呼自己的,作為一名資深的“獵手”,不到最合適的時候絕對不能收網。就像學潛水捕魚,夜里的那個時間,魚兒們大都睡著了,背上阿叔帶來的氧氣瓶,持著強光手電,跟著他們悄悄潛下水,在水下十米左右的地方,看準目標,用電筒猛射它們的眼睛,魚兒會懵得一動不動,輕而易舉就可以將它們抓住。
這種異于常人的冷靜,竟像是來自她的天賦,助她一路從紛繁蕪雜的境遇闖了過來。即便身處異國他鄉,她也從滯留階段的東躲西藏,到如今在這個美麗富饒的海邊小國正大光明拿了EP,并且有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
瞧著吧,只要是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這一點,她從來都很自信。
二
房間里的溫度逐漸升高。吳美娟掀開蓋在身上的毛巾被,支起身體靠近床頭,將吊扇的旋鈕擰到最大一檔。即使是最大一檔,老式木扇片也只是象征性加了點速度,風力并不會更大。她看了看時間,樓下海鮮早市接近尾聲,魚販們更賣力地吆喝,討價還價的雜音里有本地話、普通話、英文,拉魚的板車轱轆碾在高低不平的土石子路面上,轆轆、吱呀、轆轆……突然,噪音變大了,像是從某處涌入一股額外的聲浪,瞬間鋪滿整個市場。吳美娟認真聽了聽,聽不真切,猜測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便翻身坐起,伸出雪白的大腳趾勾起人字拖,快步走向窗戶。掀開窗布,迎面而來的海風與熱氣混雜著,像一層不透氣的面紗將臉猛然罩住。她伸手往鼻子上抹了一下,瞇縫起眼,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海面,便踮起腳尖,探出半個身子往下看。
她租的是海碼頭漁村的舊居民樓,房間在三樓,窗戶下正好是海鮮市場的拐口,這個位置只能斜睨一角。看了半天,她并沒看出什么,卻清晰地聽到身后傳來敲門聲。
轉身往門口走去的時候,經過旁邊的立式穿衣鏡,她順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她已經想到了來人是誰,附近的人都不認識,也從沒有過交集,除了出門和回家路過樓下小超市,偶爾會與門邊收銀臺里的老板或者老板娘點個頭。只有房東老太太會在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上門,收取房租。
果然是房東老太太。她站在門口,瘦弱矮小的身子裹在一襲深藍色的紗籠里。吳美娟將她讓進屋,老太太一邊往里走,一邊解開遮著頭臉的頭巾。她也是華人,祖上三代都居住在這里,以漁業為生。她的模樣是典型的東南亞人,皮膚黝黑,五官扁平,不笑的時候已經滿臉褶皺,偏偏她習慣一說話就笑,整張臉就只能看到不停翻動的厚嘴唇。
吳美娟在心里稱呼她為“牛油果太太”。初次見面時,老太太的模樣讓她想起曾經因為不舍得吃,在冰箱里放癟了的牛油果。當時,她并沒真的想在這個臨海的漁村里租房子。因為是陳公的安排,而且房租由他付,她只能跟著來看看。三樓一底的老式住宅,一室一廳,沒有空調,沒有冰箱,沒有電視機,除了大門,與外界有聯系的只有東面墻上那扇窗,窗戶面對大海,那是她熟悉得想逃離的景象。她更不喜歡樓下的海鮮市場,旮旮旯旯都留有歲月侵蝕的痕跡——高低不平的石子路,隨處可見死魚干、貝類等海洋垃圾,無數的蠓蟲在上面聚成一團團云狀,空氣里彌漫著腐朽的腥氣。陳公似乎很滿意這里,他向房東詢問前房客的情況。“牛油果太太”艱難地說著蹩腳的普通話,夾著本地話和英文。她說之前的房客是一個中國作家,高高瘦瘦的,煙癮很大,不愛開窗。在這里住了三年多,后來說是寫的書賺錢了,再后來,就回唐山了。看得出來,“牛油果太太”對吳美娟這個房客很滿意。陳公介紹時說她是剛畢業的學生,現在做報社記者,老太太就笑著不停地點頭。吳美娟沒有說話,她的注意力被窗臺上的東西吸引,是一個臟兮兮的土陶花盆,泥土已經干裂板結,一株灰撲撲的植物像是“嵌”在里面。植株大部分呈灰白色,肋棱錯亂,像一個袖珍的畸形山巒,細看下,它的頂端竟然還有一點點青綠,長著稀疏的短矛刺。她好奇地伸出手指去戳,居然堅硬如石。植物也會鈣化?她覺得有點意思,猜測是因為海邊的潮潤,才沒有讓它完全死掉。是那個作家留下的吧?這一瞬間,她的內心竟然莫名生出親切感。回頭再看看屋內,幾樣簡陋的家具似乎都存在得理所當然。于是,她改了主意,將房子定了下來。
吳美娟去拿掛在衣柜里的包。房東只收現金,她早已準備好。“牛油果太太”站在窗戶邊,講著樓下發生的事情,這次她說話的時候沒有笑。阿三的兒子好狠心,她說,把阿三的錢都拿走了,要真的不管他死活了。吳美娟往外數著錢,斷斷續續地聽著,大致明白了情況。阿三是“牛油果老太太”的老鄰居,與她差不多年紀,鰥居多年,兒子結婚搬走后就不再管他,他一個人在這里生活。前兩日阿三去了濱城花巷子,被他兒子的朋友撞見。今天他兒子就鬧到市場來,要把阿三所有的錢都拿走,說沒了錢就不會去那種地方丟他的臉。提到“濱城花巷子”的時候,“牛油果太太”絲毫不掩飾她一臉的唾棄。吳美娟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但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她知道那個地方,靠近跨海大橋的一小片區域,地名好聽,實際是花錢找樂子的地方。跨海大橋地處邊界,連接著兩端不同的國家,但凡這樣的地段必是魚龍混雜。那里居住著極少數的本地人,大部分都是各種原因滯留的外來人口,為了生存,做什么的都有。某些本地人從中窺出了商機,就地取材,在那邊開發了一些娛樂性和服務性的營生,包括情色與博弈等行業,倒也提升了本地經濟,逐漸竟繁盛出了名氣。當然,那些濁流都是潛滋暗長在富足風光的社相表面之下,只是基本人人都心里明白而已。
“牛油果太太”拿到房租,臉上的褶皺立刻又堆成了花兒。阿娟啊,今天不上工,你多休息,我這就返了。她把吳美娟遞過來的現鈔卷成一卷,塞進手腕上掛著的小袋子里,并用手在外面捏了捏。小袋子是布做的,束口處縫著兩粒白色的小珍珠,珠子表面已經發黃。“牛油果太太”視若珍寶,幾乎從不離手,說起它的來由更是滿臉放光。這是她出嫁時自己做的錢袋子,上面的小珍珠是她男人下海采的。要知道普通漁民能在沒有設備的輔助下采到珍珠,的確是難得的幸運和福氣。吳美娟學會浮潛后,就曾經期盼能采到珍珠,哪怕是一顆極小極小的。可惜她沒有這種運氣和福氣,不止是她沒有,全村的人都沒有。
送走了“牛油果太太”,吳美娟重新躺回床上,起初的好心情已經煙消云散。剛才的鬧劇不知道最后會如何收場,她在心里嘆息著,若是“牛油果太太”知道她就是從濱城花巷子出來的人,怕是會驚得臉上的褶皺跌到地上。她盯著床尾上方的天花板發呆,那里有一個小黑洞,剝落了一半的石膏皮在洞口懸垂,隨著吊扇的風向似有似無地蕩漾。吊扇是很老式的那種,三個木制扇葉,扇葉因霉變和蟲蛀顯得斑駁丑陋,有兩葉都有明顯的開裂,露出里面更新一點的顏色。此刻它正在慢條斯理地轉悠,像個茍延殘喘的老人,蹣跚著步子在原地一圈一圈打轉。
三
手機響了,微信視頻的鈴音。吳美娟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是李明哲發過來的視頻請求,她想了想,按下拒絕鍵。昨晚吵架后她故意沒回復他的微信,看來已經煎熬到他了,她心里略微舒服了點。從李明哲的反應來看,他正按照她的預計一步一步向她靠近,這是她計劃中的事情。手機再次發出鳴叫,李明哲發過來一條文字消息,說正在辦理簽證,準備過海來找她。吳美娟愣了一下,有點意外。以她的了解,李明哲是不會開這樣的玩笑的。他是那種正經得近乎偏執的人,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有些瘋狂,發作起來歇斯底里,令人害怕。她見識過李明哲發脾氣,像是魂兒被抽走了一般,表情呆滯,狂躁不已,順手拿到什么就砸什么,口里念念有詞,扯著自己的頭發用力地拔……那是他們視頻時第一次吵架,他在聊他寫的詩,無意中透露他所有的靈感幾乎都來自他的女友。憑什么不是我?她的醋意瞬間爆發,如海嘯般勢不可擋。她沒有責備他隱瞞有女友的事情,而是聲淚俱下地自憐自艾,說無意中竟然成了人人唾棄的“第三者”。李明哲被徹底嚇慌了,他善于筆下生輝,卻不太會說話,只有不停地解釋,不停地安慰,最后,就這樣歇斯底里地發作了。
那次之后,吳美娟便調整了對他的“攻略”,從先前的“單刀直入”改為“迂回盤旋”。男人得哄,但也得適當給點痛,不然他們就不懂得“來之不易”——她得讓他斷掉前情。然而,李明哲提出現在就見面,并不在她的計劃之內。
她突然覺得煩躁,丟下手機翻身下了床,朝衛生間走去。
跨海大橋的橋面上車流不息。由于限行,更多要過橋的車輛等候在橋頭閘口,長長的車隊向后延伸,如同一條蟄伏的蛇,蓄勢待發。吳美娟從出租車上下來后,便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在防曬衣里,白色的連帽長款,只露出臉上的寬幅大墨鏡。她看了一眼過橋的汽車隊列,便轉過身,順著旁邊的下橋口往海港走去。
還在休漁期中,海岸線上寥寥停泊著幾艘本地的漁船,插著統一的旗桿,國旗在輕柔的海風中有節奏地招展。更遠一點的地方,是一排排層疊的集裝箱,藍白灰相間,像砌起的一道彩色墻,阻斷了海與陸地的連接。吳美娟發覺今天的海是墨綠色的,海浪似乎比往日更猛烈,海灘上看不出什么,但打在橋墩上的浪花發出的聲音不是“啪”的脆響,更像是“哄”的一聲嘶吼。她順著海岸線往西走了200米左右,到了花巷港。從港口市場往上延伸的這片區域,就是“濱城花巷子”,各種膚色的人在這里匯集,做生意的拉客,旅游的淘寶,本地的趕集,還有那些隱晦的勾當和交易。熙來攘往的人群,鬧鬧哄哄的一片凌亂。
吳美娟低著頭,在人流中輕車熟路地穿梭。
走出小商品市場的街口,遠遠就能看到“花巷子酒樓”紅底燙金的招牌,那是一家中高檔酒樓,主打粵菜。據說開業三十年以來,生意一直興隆。隨著旅游業的發展,來此地賞味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世人都知道它的菜品出眾,卻極少有人知道它的另一個名頭。吳美娟走過與酒樓相鄰的“珠玉齋”,便向左拐,走進一條窄口深巷。這條巷子通向酒樓的另一個門。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屋里昏暗的光線令她有短暫的失明錯覺。她摘了墨鏡,取下罩在頭上的連衣帽,舉目往里看,大廳里燈光黝暗,飄蕩著似有似無的背景音樂。正對大門的神龕上,一對電子燭燈忽閃著暗紅色的光,手持青龍偃月刀的“金身關帝”乜斜著細長的眼睛,正盯著她。她快步穿過視線靄靄的大廳,徑直走向包間的長廊。空氣清新劑的香味沒變,還是她熟悉的小蒼蘭,清新芬芳,仿若置身闃無人跡的花海中。她幻想過這樣的美景,穿著最漂亮的長裙,在花海里奔跑,旋轉,長發隨風飄曳……但也只是一剎那的念頭,她并沒有打算去實現它。
陳公應該先來一陣了,他的面前放著用完餐的白色骨瓷餐盤。看來他的習慣依舊,不會等著她來一起吃飯。吳美娟抿嘴沖他笑了笑,脫掉防曬衣,掛到門邊的衣帽架上,并順手拉了一下身上吊帶裙的肩帶,款款走向他對面的位置。這一刻她有些恍惚,仿佛重新回到了三年前的某一天,就是穿著這件紫色的吊帶裙,跟著“媽媽桑”走進了這個包間,認識了陳公。那天,陳公對她裙子抹胸處綴著的金屬片和仿制珍珠很感興趣,不停用手去撫摸。她害怕得全身顫栗,強壓著內心的恐懼,不敢伸手阻止……她知道不聽客人話會有什么結果,毒打和毀容算比較輕的懲罰了,還有被帶出去就再也沒回來過的。陳公臨走時,說下次來送真珍珠給她,并且真的很快就送來了,是一對金珍珠耳環。珠子有大拇指指頭那么大,圓潤飽滿,能清晰地反射圖像。從“媽媽桑”羨嫉的眼光中,她相信它價值不菲。也就是那次以后,她很快就適應了“工作”——只需要扮美,蝴蝶一般穿梭在不同的客人之間,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物質和錢財。她為意外地發現了“生財之道”而驚喜,甚至開始同情還在見水島上的阿媽。她覺得阿媽比她更美,卻不懂享受生活,每天日曬雨淋的勞作,買一條像樣的花色連衣裙也要猶豫很久很久。她決意徹底丟棄過往,迎接新的開始。陳公的到來愈發頻繁,每次都帶著禮物,從珠寶首飾和服裝鞋帽逐漸變成了實打實的現金。最后,耐不住她梨花帶雨的溫柔脅迫,動用關系和錢財,幾費周折后將她“帶”出了酒樓,還為她申請到長期暫住證。
每次換住處收拾衣物,看到這條紫色的裙子,吳美娟都想扔了它,但最后還是留了下來。即使是個“痂”,那也是屬于自己的吧,她隱隱覺得這條裙子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比如今天這個情況。
看著陳公一臉欣賞的表情,吳美娟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今天是來做最后的告別,電話里她已大致知道緣由。本來可以找理由拒絕見面,反正陳公已提前將“告別費”轉賬給她了,何況現在的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庇護”。但是她還是來了,穿著他最熟悉的紫色吊帶裙,帶著儀式感,就像盛大演出結束后的演員返場。
陳公為她點的仍然是椰絲雞柳飯。其實她并不愛吃,是他喜歡讓她吃。她漫不經心地扒拉著餐盤里的雞柳,坐在對面的陳公嘬了口茶,開始輕聲細語地說話,言語間充滿了無奈和感傷。吳美娟并沒有用心聽他說的內容,關于陳公的家庭情況,她大致是清楚的。年輕時與前妻的理念不合,做生意的人嘛,很忌諱一個家庭里有不同的發聲,他的前妻便帶著他們唯一的兒子去了國外。他們一直都有聯系,如今年齡大了,開始留戀親情,便打算重新生活在一起……陳公走了,“束縛”她的最后一道“障礙”也就沒有了,吳美娟覺得自己應該為真正成為“自由人”而高興,但不知為何,此刻更多的卻是惆悵。她抬頭看向陳公,他如常穿著白色的長袍,偏黃的臉色缺少生氣,刻意新染了頭發,看上去比印象中年輕一些,只是眼神更加渾濁。從某種情感上講,吳美娟并不討厭陳公,盡管他的年齡比她大三十歲左右。最初,她的確是想依附他擺脫困境。慢慢地,她發覺自己對他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情愫,不是男女之間的愛,也不完全是利用。當真的仰仗他的幫助成了“自由人”以后,這種情愫變得更濃了。或者,她自我分析,可能是把他當作了“父親”。
四
她對“父親”這個概念,基本是一片空白。只知道他是從海的那一邊過來的,不只阿媽這么說,村里的人都這么說。但也只有這一句話。阿媽唯一一次主動說起阿爸,好像是在一個元宵節前。那時候,她只有十歲,愛去村頭看扎龍船燈。元宵節那天,全村的人會跟著這條龍船燈把見水島走一個遍,祈求神明帶走每家每戶的苦難,祈求來年風調雨順。阿媽就在那個時候提到了父親,她說如果你阿爸在,這會兒就把你舉高高,必定是靠著龍船頭的位置。阿媽腳力不足,只能緊緊地拉著她的小手,勉強跟跑在人群后面。
那阿爸去哪里了?
她期待地望著阿媽。阿媽的神情突然就變得冷漠,她說,不知道,可能死了。
其實在更早一點的時候,她在家里翻到過一本相冊。那段時間大家都上島去曬魚干,阿媽也去了,把她留在家里“自生自滅”。她已經連著吃了幾天的魚干,總想著在屋子里找出別的什么東西來吃。翻到放衣服的箱子底,她看見了一個更小的木匣子,漆色烏亮,摸著順滑,上面掛著一把小巧的銅掛鎖。她折騰了半天打不開,索性抱起木匣子站到床上,往地上狠狠地砸。一次,兩次,三次,木頭散架了,木框子裂開,跌出幾個小物件,還有一本書。不是書,是像一本書的相冊,薄薄的,摸著有些粘手。可能因為時間長了,屋子里又很潮濕,相冊封面的圖片褪了顏色,整體偏藍,但依然能看出上面有繁華的街道,無數的鮮花和綠樹,馬路中間的汽車扎著兩條“辮子”,公路兩旁是兩樓一底的聯排房屋,遠處有一幢更高一些的大樓,掛著很顯眼的廣告牌。她一字一字地讀出了聲音——“濱城花巷子”。她知道濱城,村里的阿伯阿嬸們經常提起,那是另外一個小國家,雖然看不見,但就在見水島的對面,在海的另一邊。果然,她在圖片右下角的兩條燙金花邊旁,找到了“濱城”的字樣。
相冊里只有一張三個人的合影照片,同樣有些褪色。她認出女的是更年輕時候的阿媽,阿媽抱著的小女孩應該是更年幼的自己,旁邊的男人戴著墨鏡,一只手搭在母親的肩膀上。難道這個男人就是阿爸?那天傍晚時分,出島的人陸續回來,吳美娟抱著相冊,站在村頭一塊礁石上等阿媽。阿媽的身影出現在視野里,她立刻舉著相冊狂奔過去。但是,阿媽的回答卻讓她委屈失望——不知道,他死了。阿媽甚至有些不耐煩,一把奪過相冊,拖著漁網和叉桿徑直往前走去。她淚水汩汩跟在后面,阿媽沒看她一眼。
從十歲問到十九歲,能問到的也只是一些零碎的信息,但這些信息無法讓吳美娟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父親。后來她就不問了,只是留意更多來自濱城的信息,包括地理位置、天氣情況、旅游和食品等等,所有能搜到的新聞、短視頻、直播,她都看,并且用筆記錄下來。她已經打定主意要過海去。既然都說他是從海的那一邊過來的,那么是濱城的可能性很大。她牢牢記住了相冊封面上“濱城花巷子”那棟樓,覺得它同父親一定有某種關聯。她想象著,某一天突然出現在父親的家門口,可能那是一個兩層樓帶停車房和地窖的花園別墅。父親會為她的到來而驚喜,就像小說里寫的那樣,傾盡所有來補償她曾缺失的情感。
離開的時候,陳公照舊讓她先走一步,就像從前那樣“避嫌”。看著他一臉的不舍,她知道如果愿意,此刻開口還能向他再要點什么。但是她沒有說話,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門邊取下衣帽架上的防曬衣,頭也不回地走出包間。身后傳來陳公刻意壓低的聲音:有個十級的臺風,他說,五天后登陸,它有個名字叫“伯羅奔尼撒”,注意安全。
經過門口的神龕,吳美娟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關帝像。都說關帝神像的表情是嚴肅的,但在昏暗的光線下,她分明覺得它帶著笑意,譏誚的笑意。
Aken的禮帖和李明哲的電話幾乎是同時到來。吳美娟按下來電的拒聽鍵,起身離開工位,從前臺小姐手中接過一捧新鮮的黃色玫瑰花束。花束里夾著一張精致的禮帖,是Aken的私人邀請,他的生日 party。余光瞥見周圍羨慕的表情和竊竊私語,她的內心極度滿足。這既在她的計劃中,也有些出乎意料,她沒想到與Aken的關系會發展得如此迅速,這也意味著離她的目的更近了一步。
下班回去經過樓下的小超市,她主動同老板娘打招呼,并順便買了兩瓶礦泉水。吳美娟準備拿它們來養花。對淡水,她有一種無法割舍的情結。第一次喝到瓶裝礦泉水,是離開見水島去上學的那天。阿媽替她背著裝滿書本和衣物的針織袋,她拎著一包要送給老師的海鮮干貨跟在后面。車站的小賣部吸引了她的目光,特別是那一個個裝滿水的塑料瓶,整整齊齊碼成一堆,光的折射下,透明而純凈。阿媽買了一瓶給她喝,透心的甘甜,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味道,原來好喝的淡水是要花錢的。見水島喝的淡水都是雨水,最先是在帆布篷下掛滿了瓶瓶罐罐接雨水,有了“天花板”以后,就有了被稱為“屋檐窖”的蓄水池。但是那個味道依舊澀澀的,一股土腥味。她那時候就決定了,以后只喝這種花錢買的淡水。
吳美娟翻出玻璃花瓶,灌進礦泉水,將玫瑰花修剪插枝。她的眼光在屋里搜尋,想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擺放,書架上那盆仙人科就這么突兀地闖入她的視線。這一年多以來,竟未曾留意到它的改變。當初移植它的時候,板結的泥土即使用尖刀去撬,都無濟于事,她是用水一點一點將泥土潤開,小心翼翼取出植株,換上新買的營養土重新種下。如今植株鈣化部分雖然沒有變化,上端卻早已不規則地生出好幾塊碧綠的莖肉,有的甚至比鈣化的部分還大一些,頂端叢生著一簇簇細白的針刺。在哪本書上讀到過,仙人科最初同大多數植物一樣,是有葉片的,但隨著生長環境的改變,葉子退化為刺的形狀,既能減少在干旱的環境中水分的喪失,也可以避免被動物吃掉。這個世界真的很奇妙,她想,除了人,其他生物也會有認知嗎?這盆植株是否有記憶?能否辨認從前的主人和現在的主人?它從前的主人是否還記得它?
她用玫瑰換下書架上這盆植物,并順手將它擺回了窗臺。
坐下來的時候,她猛然想起白天拒聽了李明哲的電話。翻出手機,有五條未讀的微信,都是李明哲發的。他說已經在“旖旎號”郵輪上度過了五個日出日落,終點是花巷港。本來想給她驚喜,實在沒忍住還是告訴了她。后面是幾張他在輪船上拍的風景。吳美娟驚呆了,她并沒有與他見面的準備,何況目前與Aken的關系正處在關鍵時刻,李明哲的到來無疑是添亂。可是為什么是郵輪,飛機不是更快嗎?她感到困惑,轉念一想,似乎又明白了,李明哲是想走一次她走過的路。她曾經提起過,當年是乘坐郵輪來到這里的,但是并沒有告訴他,以旅游的名義坐郵輪過來,更容易“悄悄地藏起來”,她就沒打算再回去。
“空氣中有你的味道,傍晚的云彩是你的唇印,你的撫摸比海風輕柔,驅趕了我夢里的焦躁”——李明哲在微信里傾訴對她的思念,并說帶著那條她送給他的橙色頭巾做伴。那條橙色的頭巾,是吳美娟十八歲生日的時候阿媽送的禮物,是她最心愛之物,決定寄給李明哲留作紀念,倒出自她的真情。
五
“一顆無辜的靈魂正在旅途中”,她的腦海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竟生出些許感動。她從放下手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彷徨。這一個下午,她眼睜睜地看著窗簾上金黃色的光線是如何一點點變淡,又如何一點點變暗,直至整個被夜色吞沒。她沒有開燈,坐在床邊,盯著黑黝黝的窗戶。窗外的海浪聲在黑暗中聽得格外清晰。這讓她想起了從前的時光。也是這樣漆黑的夜,海浪聲聲,她依偎著阿媽坐在船頭。阿媽說喜歡聽夜晚的浪潮聲,聽著心安。她猜測,海浪是從大海的那一邊卷過來的,阿媽是想能離阿爸更近一些。
與李明哲相識,也是因為大海。吳美娟偶然看到某個國際中文期刊上《海的詩集》評獎,順著信息讀到他的詩。他的詩帶給她一種奇妙的感受,既熟悉又陌生。那些靈動的語言,仿若幽冥的暗處長出嬌艷的花朵,它們散發著暗香,伸展出觸臂,肆意魅惑和糾纏她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帶給她無以言表的飽滿感和舒適感。是我那前世的靈魂之歌吧?她在李明哲的公眾號下留言,言辭里充滿了喜悅和崇拜。她沒奢望過他回話,然而就是這么幸運,李明哲回復了她,禮貌而客套。她沒有放過機會,添加了關注,并職業性地、嫻熟地“公關”,很快就引起了李明哲對她的好奇。
他們互加了微信。李明哲的微信頭像是一幅抽象的圖,簡單幾根線條,勾勒出一把懸掛在馬鬃上的劍——達摩克利斯之劍。對希臘文化無上崇拜的吳美娟來說,這頭像更是致命的吸引力。她適時扔過去幾篇詩歌。那一陣,她還在一家私人報社做內勤,有次替主編收拾辦公室的時候,地毯縫里撿到幾頁紙,已經蒙上灰塵。也許是主編靈感涌動時的隨筆,她覺得耐讀,便稍做了些修改。原想著是以求教之名拉近關系,不料李明哲頗為稱贊,空靈、震撼、意境絕美。他的評價令她竊喜,她自我介紹在濱城做報社記者,并發過去一張照片,去年年會時拍的。照片上的她穿著一件深V領的克萊因藍晚禮服,側身與人攀談狀。她單手端著一杯酒,捏著杯柄的手指像玉雕的蔥白,光潔的額頭、挺拔的懸膽鼻、纖巧的下巴與她高聳圓潤的胸部形成了一條優美弧線。李明哲毫不掩飾地表現出驚艷,與她的交流變得熱烈起來,甚至幾次隱晦表達相識恨晚的情緒。
他們視頻了。視頻里的李明哲,一頭濃密的卷發,凹陷的眼眶,干瘦的身段,與她想象中的幾乎相差無異,那一刻更是激發了她強烈的占有欲——這個男人必須是屬于我的。她深諳,即使名聲赫赫的作家也不過是普通的男人,對男人的情感拿捏,她幾乎從沒失手。也許,成為他詩集中的女主角、生命中的女主角,并不是遙遠的事情。當然,如果沒有他身邊的女友,對,那個一直占據著李明哲主要生活的女人。
那次和李明哲在視頻里發飆之后,她故意冷落了他幾天。后來,他向她懺悔,為他曾經對“愛”這個概念的無知和混淆。他說終于分清了愛情和習慣,只有跟她對話才是兩個靈魂契合的延伸。對女友不是愛情,他說是一種習慣,習慣了她的陪伴,習慣接受她對他的安排。視頻中,李明哲端正地坐在筆記本攝像頭前,手足無措的神情,像不小心做錯事的孩子,膽怯地站在母親面前,為即將承受的懲罰擔憂,同時又渴望母親能將他擁入懷中予以寬慰。他的眼神怯怯而切切,瞬間就將她的心再次融化……
“讓她死去吧”說的就是他的女友。李明哲答應在以后的詩集里,只有她才是主角,而曾經的女友已經“死亡”。其實吳美娟并不真的想摻和到他的現實生活中去,畢竟那么遙遠,她也絕不會為了他回國。她只是傾慕他的才華,那種與生俱來的靈性,那種將文字細碎咀嚼后深度吸收、又肆意發散的靈性,這種靈性附在李明哲身上,讓她有一種近乎癡狂的情不自禁。但是,除了這些,他并不能帶給她更多的東西。對于他女友的存在,她的反應純粹是一種本能,不允許有其他的人分享自己看中的“獵物”。此刻,她有些后悔了,不應該在這件事情上把李明哲逼得太緊。
還有兩天郵輪才會到。吳美娟決定暫時不回復李明哲,先認真應對后天Aken的生日會。吳美娟刷牙的時候,聽到電視里的臺風預報,“伯羅奔尼撒”預計四十八小時后抵達什么港,她并沒特別在意。臺風經常會登陸,不管是這里,還是老家見水島,它們就像撒歡的野孩子,不高興了就上岸來撒個潑,折騰出一地的殘跡,然后又得意地跑遠了。
沒有游艇,沒有紅酒。吳美娟懊惱下血本買了名貴的比基尼,如今被胡亂地塞在包里,應該是沒有展示機會了。而且,她發現十來個客人里,只有她一個是女性。
這是一家會員制俱樂部,生日idea是Aken的一個合作伙伴提出的,竟然是玩“密室逃脫”。看著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參與者,吳美娟只覺得興味索然。在花巷子酒樓的時候,她也曾跟著客人去參加過幾次私人聚會,雖不是商賈名流聚集,倒也是有錢人的奢華場面,處處珠光寶氣、暗香浮動。當時的她無比驚羨,便暗暗發誓,一定要躋身于這樣的圈子。認識Aken,是偶然,也是有意,送咖啡去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在辦公桌上看到Aken的名片。她私下打聽到Aken的家庭情況,他是獨子,尚未婚配,似乎這就是老天賜給她的機會。她用攢下的錢——陳公的給養加上自己的收入,請了私人偵探,就像賭紅眼的賭徒投下血本,進行瘋狂的一搏。一個月后,在她精心的設計下,Aken 與她“邂逅”了。從他的表情來看,她知道“魚兒”已經上鉤,她出眾的美貌和恰到好處的柔媚,還沒有男人不為之動容。隨后的事情順理成章,Aken指明要她來做他們的廣告策劃,盡管總經理表現出困惑,但也不得不將這個項目交給她這個入司不滿一年的新手。原本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對Aken的若即若離,她已明顯感覺挑起了他對她的興趣。本以為今天的party是實現計劃的最佳契機,她將展示自己傲人的身材和嫻熟的潛水技能,一定會令他癡迷和傾倒。然而這個什么“密室”什么“逃脫”,就是一個游戲,她失望至極。
相互簡短的介紹后,吳美娟跟著這群人走進一間窄小的房間,房間里空空如也。墻壁有三面都是胡亂的涂鴉,令人觸目驚心——殘缺的骷髏頭、淌著鮮血的斧頭、粗鄙英文短句等等。唯一干凈的一面墻漆著黑色,正中間掛著一口老式掛鐘。她正納悶,燈光突然滅了,黑暗中一束刺眼的紅光從掛鐘里射出,將他們的影子拉到四面墻壁上,仿佛房間里瞬間多出了幾倍的人。有個聲音通過音箱在屋頂響起,宣布游戲開始的時間進入倒計時。
人群發出輕微的騷動。吳美娟感覺有人在拉扯她的頭發,扭頭看,身后的Aken俯下頭正沖她笑。我會保護你的,他說。紅色的光線下,他的表情格外詭譎。她覺得這個視角感很熟悉,曾經在什么地方見過,也是如這般幽冥的光線下。未及細想,一聲清脆的鐘鳴直擊鼓膜——“鐺”!這個聲音劃破了空氣與他們之間的屏障,眾人像從噩夢里驚醒一般,發出各種怪異的呼叫,開始像無頭的蒼蠅在房間里竄動,尋找出口。她被Aken牽著,機械地跟著他不斷改變方位……紅光在房間里旋轉起來,時明時暗,空氣中逐漸擴散出發酵的各種體味、汗味、香水味。Aken帶著她開始小跑,她要不斷揮手擋住猛然撞上的人。視線越來越模糊,呼吸越來越急促,耳朵里也像被堵住了,聽不真切周圍的聲音……她開始分不清面前晃動的黑影是真人抑或是墻壁上的影子,就像一群魑魅魍魎在她身邊張牙舞爪……突然,她感覺腦門一沉,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六
好溫柔的懷抱啊。她猜是阿媽,卻睜不開眼睛。眼皮很沉,有什么壓在上面,她想抬手去抹開,手卻被什么纏住了……有東西順著小腿爬上來,涼涼的,滑滑的,是五彩鰻嗎?她跟著村里的阿叔學浮潛時見過。阿叔帶她下海,她看見幾條從珊瑚礁的崖壁竄出來的“彩色飄帶”,藍色的、黃色的、黑色的,它們彎彎曲曲地扭動,像是在跳舞。有一條藍黃相間的碰到了她的腿,涼涼的,滑滑的,她想捉住它,掉頭的時候嘴里的呼吸器甩掉了。她張開嘴想呼救,一股腥咸的海水灌進胸腔,水的壓力令她的頭向后仰起,無數的氣泡從她嘴里吐出來,往海面升騰……她驚慌恐懼地掙扎,有一只手鉗住了她的腰,穩住了她下沉的身體,又有一只手摸到她的肚子,并順著肚子滑向兩腿間……是誰在說話?窸窸窣窣聽不清楚,是歷史學教授在講課吧,他不是個老頭嗎?怎么是女人的聲音——伯羅奔尼撒戰爭,從公元前431年開始的,一直持續到公元前404年。這場戰爭給古希臘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災難,雅典和斯巴達在持續的戰爭中兩敗俱傷
“伯羅奔尼撒”即將登陸!
像是誰發出了一道命令,吳美娟的意識從混沌中驚醒。她覺察到身體的異樣,低下頭,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裹著一床白色的被單。她忍著頭部的劇痛,掙扎著支起身,環顧四周,像是在某個酒店的房間里。中央空調的風口發出輕微的制動聲,沙發邊的閱讀燈散發著柔和的光線,窗戶被厚實的落地窗簾遮擋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是白天還是晚上。地毯上凌亂散著她的衣物,還有枕頭和被單。電視機開著,音量很小,天氣頻道的兩個主持人正在播報。
“伯羅奔尼撒”即將登陸!
她再次聽到這句話,正是從電視機里傳出來的。電視畫面從氣象圖轉換成了實況,畫外音講述名為“伯羅奔尼撒”的十級臺風兩個小時前襲擊了某個港口——“因受副熱壓高壓帶的影響,‘伯羅奔尼撒’臨時轉向,偏移花巷港口120公里左右,剛剛抵達該港的郵輪‘旖旎號’和‘彩虹號’,遭到嚴重襲擊……”“旖旎號”,那不正是李明哲乘坐的郵輪嗎?吳美娟愣了一下,隨即心慌起來。她從床上跳下來,幾乎是撲向了電視機。跪在電視機前,她緊張地瞪大了眼睛。屏幕上是臺風襲擊港口的畫面,昔日燈火輝煌的海港一片昏暗,狂風卷著海水瘋狂地沖擊房屋和陸地,空中懸浮著許多異物,隨著風向不停地狂舞,兩艘郵輪像兩個龐大的怪物,傾斜在港口海岸線上,殘破的護欄亂七八糟橫懸,隨著滾滾巨浪的沖擊,無奈地搖擺,顫栗……
屏幕上的畫面已經換過無數次,吳美娟依舊跪在電視機前,一臉呆滯。良久,她木然地站起身,摁滅電視,重新回床上把自己裹進被單里。她依然沉浸在臺風肆虐的畫面里,龍卷風帶到半空中的東西,似乎有一抹橙色,在瘋狂地旋轉,旋轉……沉重的虛無感開始裹挾著她,一層疊一層的越來越厚重,令她忘記了呼吸,直至胸口一窒才大口大口地喘氣,卻又為自己能感覺到這種虛無而悲憫。后來,她側過頭咬著枕頭角,無聲地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