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袖添香”到“紅袖讀書”—— 許婷:從紅袖添香網站模式變遷看文學空間的性別角力
摘要:紅袖添香作為國內的老牌文學網站,最初為面向女性網友的“仕女文學站”。隨著個人網站時代的結束,紅袖添香轉變為帶有文人情懷的綜合性文學網站,并剝除了網站的性別特質。VIP付費閱讀模式的創立,最終又將紅袖添香以類型小說網站的樣貌交還給了廣大女性文學消費者,紅袖添香由此成為“霸道總裁文”的大本營。紅袖添香的發展史既反映出中國網絡文學生產機制的轉變,亦折射出女性閱讀在文化消費市場中的崛起。
關鍵詞:文學網站;商業化;女性閱讀;總裁文
紅袖添香(www.hongxiu.com,以下簡稱“紅袖”)是國內最具影響力的女頻文學網站之一,被稱為“霸道總裁文”的大本營,同時也是各類文學網站中存續時間最久、轉型最多的一家。紅袖的前身是世紀青年網[孫鵬(ID:heavenboy)等人創立]的紅袖添香文學站,于1999年8月開通,因負責人芭蕉為女性,且網站建設只允許女性參與,被稱為“仕女網站”。2001年1月紅袖改版,在孫鵬等男性管理者的主導下,網站不再強調女性特征,定位為“中文原創文學家園”,主要發表散文、詩歌等短篇內容,采取編輯審稿制度。迫于商業壓力,紅袖在2004年開始發布長篇連載小說,后逐漸轉型為女性言情網站,并在2006年底推出VIP付費閱讀制度,與晉江原創網(現名晉江文學城,以下簡稱“晉江”)、瀟湘書院、起點女頻(全稱為起點中文網女生頻道,現名起點女生網,起點中文網以下簡稱“起點”)并列為“女頻四大網站”。2008年3月,紅袖被盛大文學收購,逐漸以“總裁文”為核心類型,并在2015年隨盛大并入閱文集團。2018年,閱文整合女頻資源,推出移動閱讀APP“紅袖讀書”,紅袖作為閱文旗下網站,亦成為內容提供平臺之一。1
學界對于紅袖的研究主要從女頻網站這一定位展開,關注言情小說的生產與讀者接受。但事實上,紅袖在成為專門的女頻網站前,曾與榕樹下、清韻書院等綜合性文學網站齊名,有著與期刊相似的編輯制度。從諸體兼備的“仕女樂園”到主打“總裁文”的“女頻基地”,紅袖的轉型在中國網絡文學的發展中頗有征候性,顯露出不同商業模式在網絡文學空間中的角力。網站最終的“女頻”標簽,更在這場角力中留下了一條探尋女性與網絡文學關系的線索。那么,紅袖在20余年的發展歷程中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性別易手:從“仕女文學站”到“中文原創文學家園”
1995年是中國互聯網商業的發軔之年,互聯網正式步入民間。次年,上海市“九五”科技發展規劃總體組提出了名為“信息港”的“信息高速公路”計劃,各地電信系統開始建立地方“信息港”,向個人提供免費的儲存空間。依托這一基礎設施,各類個人主頁開始出現。紅袖的前身,便是河南省商都信息港下世紀青年網(www.21youth.com)的文學專題站。
1998年,商都信息港網民公社中活躍的一群青年人在孫鵬的牽頭下成立了荊棘鳥制作組,創建了幾個論壇版塊,以“青春、唯美、浪漫、思索”為口號發布音樂、圖片、短文等興趣內容。以此為基礎,荊棘鳥制作組在1999年7月20日開通了世紀青年網這一綜合性個人主頁,模仿門戶網站的結構,向網友提供各類資訊。主頁開通一個月后,出于內容細分的考慮,制作組中的女性成員芭蕉主導建立了文學專題站(www.wenxue.21youth.com),并將其命名為“紅袖添香”。
紅袖文學站的網頁風格清新,畫面以淡紅色、橘粉色為主。開通數月后,網頁增設了“紅袖之舞”“邊走邊唱”“袖里藏香”“經典文辭”四個欄目。“紅袖之舞”發布評論性文章,如《論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網絡寫手的文字狀態》;“邊走邊唱”和“袖里藏香”主要是個人感想性質的散文隨筆,如安妮寶貝文集;“經典文辭”欄目則分享中外名家的短篇作品,如韋素園的《春雨》、魯迅的《風箏》等。不難發現,無論是在原創欄目還是推介欄目,敘事類的作品都極為少見,這樣的欄目劃分與文類偏好對紅袖之后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更為關鍵的,此時的紅袖是一個只允許女性參與建設、旨在發展網絡女性文學的文學站。荊棘鳥制作組成員disha在一篇采訪中回憶道,“芭蕉當時的想法是只讓世紀青年的女性同胞來做這個網站,定位到女性文學”2。這一階段的紅袖首頁公告中也寫著:“‘紅袖之舞’是一個旨在加強聯絡、共同促進網絡原創文學發展的女性文化團體……歡迎更多愛好文學的女性加入我們的隊伍。”3這群都市女性精英們4以“紅袖”自稱,其創作內容則被外界認為“表現出現代仕女的文學風采”5。
如何理解“仕女”這一標簽?作為封建時代特定文化的一種象征符號,“仕女”一詞既指封建社會的中上層女性,同時又是繪畫、文學、戲曲等眾多藝術形式的表現對象,承載著時代的審美觀念與禮教內涵。紅袖的女性網友們借用了這一古典審美形象,將對自我的期許投射其中——“仕女”意味著較高的受教育程度,更代表著一種女性群體內部“簪花自娛”式的生活趣味與精神追求,這在紅袖表現為圍繞文學的創作、批評與交流。紅袖的主導創建者芭蕉曾這樣描述自己,“我受過很傳統很封閉式的教育”,“現在所說的先鋒人類可能不包括我這種,他們是我所羨慕的”。6這說明紅袖的“仕女”標簽,確實接續了士大夫文化傳統,是對傳統文藝中女性審美形象的借用。但與此同時,紅袖又在原本的形象序列中將“仕女”由被觀看的貴族淑女改寫為自主的文化女性。“仕女”依然有著傳統而溫順的面貌,但卻不只是紅袖添香的“解語花”,這種對傳統概念的策略性借用,悄然改寫了傳統的性別結構。
李華新在《城市獨語》中描述了這樣一種女性,她們是“追求與男人同樣的杰出的智慧和創造力的女人”,“再也無法保持永遠被欣賞的地位”,“想讓更多的人認知她的思想和掩藏在時裝下的活力”。7這里所說的“永遠被欣賞的地位”正對應著傳統文人“仕女畫”中被精心描繪的女性形象,她們目光流轉、風姿卓然,卻只作為審美客體存在。紅袖所希望建設的“女性文化團體”,正是要將女性從文化客體的位置解放出來,通過網站的女性文學創作與女性團體建設,展示女性與男性旗鼓相當的風采。
在李尋歡詢問芭蕉是否以文學界的“美女作家”“女性寫作”為自己定位時,芭蕉并不接受,她認為自己的作品是“傳統”的,且沒有顯露出太過明確的性別意識。8在紅袖網站上一些圍繞性別的討論中,網友也時常會以“中性”作結,強調對性別的超越。在小說《白蛇篇》中,芭蕉描述了這樣的場景:“一個穿‘真維斯’T恤衫A字裙厚底涼鞋的女孩對我說:‘官人切要記得還傘’。”9故事中,白素貞早已換上現代都市麗人的打扮,開口卻仍是千年前男性為她寫下的經典對白。但在芭蕉的筆下,這句“記得還傘”不再是情人的約定,而成為女性精怪在多個街頭留下的一句咒語。可以說,這則故事以寓言的形式展現了女性言說的常見策略,即依托男性建構的話語體系與既定框架,通過模仿、挪用、改寫等方式來進行自我表達。在這一時期,紅袖原創作品的標題中,“思想”“感悟”一類的詞匯出現頻率極高,網站出現了大量以女性視角創作的隨筆散文,如《遙想聶小倩——倩女幽魂文字版》《孔雀東南飛之遙想劉蘭芝》等,均是通過對經典文本中女性角色的重新解讀來拆解傳統的社會性別規范,顯示出女性強烈的自我言說欲望。
紅袖對性別立場的言說策略,與同時期其他女性文學網站形成鮮明對比。1998年創立的桑桑學院與1999年創立的露西弗俱樂部是“先鋒人類”在網絡空間的聚集地,這兩個網站主要面向女性亞文化愛好者,創作內容以耽美為主,填補了網絡空間中女性本位的情欲書寫的空白,被認為“充滿禁忌和冒犯的基因”10,有著與溫馴的“仕女”截然不同的創作實踐。除去用戶人群和文類偏好的不同,這兩個網站與紅袖在網站基礎構架上的不同更值得關注。桑桑學院下的“耽美小島”版塊以公告形式鄭重請男生離開,露西弗俱樂部則以密碼“bl”(耽美的別名)為論壇加密,隔絕了外界的窺探。而紅袖作為綜合性主頁的文學站,其內容是完全公開的,這也就意味著紅袖上的女性創作實際一直面對著來自主站的男性用戶們的審視。外部的目光,無疑會使被觀看者產生相應的自我監督與審查,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紅袖上有關性別的討論大多相對溫和,常試圖以“超越性別”的話語擱置性別議題。
紅袖在性別立場上的曖昧態度為它在21世紀初的轉型埋下了伏筆。當互聯網個人網站時代宣告終結,紅袖作為女性創作自留地的身份也隨之改變。2000年下半年,國內除去新浪、搜狐、網易等老牌門戶網站外又興起263、TOM等一系列新興門戶網站,個人創建的綜合主頁對大多數網友而言變得不再有吸引力。與此同時,荊棘鳥制作組的成員陸續離開,僅剩下孫鵬和disha兩名男性。世紀青年網不得不開始考慮是否應當從“綜”走向“專”。作為網站最熱門、內容最豐富,同時經營維護成本最低的文學站點,紅袖自然而然逐步取代世紀青年網,成為主站。
2001年1月,紅袖(www.21red.net)改版上線,網站定位改為“中文原創文學家園”。孫鵬與disha認為過去的紅袖“有局限性”,要“給紅袖添香重新定位,讓它更能夠適合廣大的文學愛好者發展”。11世紀青年網的布告欄里寫道,“新版的紅袖旨在做成一個開放式管理的文學社區,渴望您的參與和支持”12,剔除了紅袖原本的性別限定。紅袖的首頁掛上了“夢里依稀有墨痕,憶昔紅袖總添香”的標語,曾經主導網站創作與管理的“紅袖”們被重新定義為“伴讀書”的從屬者。這樣的變化是網站基于生存壓力和管理者變動做出的選擇,但這場轉變能夠順利進行,更得益于紅袖原有的“仕女”用戶群體對“女性文學”的曖昧態度。紅袖的性別易手就此開始,此后,越來越多的男性網友開始活躍在紅袖。
隨著網站投稿量的大幅增加,紅袖在2001年4月組建了紅袖編輯部,劃分有散文組、小說組、隨筆組、詩詞組,基本延續了傳統文學期刊的作品分類。編輯部成員無償參與網站工作,大多具有文學相關的專業背景,甚至有人是現實中的專職文學編輯。13這一階段的網站內容大多可歸于隨筆感受一類,在詩詞欄目中還時常出現男性用戶間的唱和之作。紅袖在2003年新推出了媒體欄目,開始與報紙、雜志、出版社等媒體進行合作。網站用戶可以向合作媒體投稿,媒體也會在此發布征稿信息及用稿通知,原先的編輯審稿制度在此時很好地與線下媒體對接,越來越多的稿件涌入紅袖。截至2003年9月,紅袖的稿件庫存累計達到18萬篇,日均投稿量過千。同此前偏向個人感受的隨筆相比,這時的紅袖變得更強調“文學性”與“嚴肅性”。2003年,紅袖舉辦“米蘭·昆德拉專題”“春暖時節憶海子”與“解讀張愛玲專題”等活動。雜文欄目中更有一系列文章被打上了“思想鉤沉”的標簽,能夠看到《蘇珊·朗格與符號論美學——對于一種美學體系的概述》《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在現時情境下的反思》等學術性議論文章。
網站內容的變化加上媒體合作帶來的曝光,使得紅袖過去的性別元素徹底淡去,紅袖也逐漸成為綜合性文學網站的代表。盡管紅袖仍然有相當多的女性用戶,但她們的創作與男性用戶區別不大。同時,受網站編輯的影響,紅袖首頁推介位置出現的作品也很少展露明顯的性別色彩。正如紅袖改版時“夢里依稀有墨痕,憶昔紅袖總添香”的標語所示,網站的主要用戶實際已經轉變為被“紅袖添香”的男性群體。于是,紅袖的主頁有《少年書生是我》式的失意慨嘆,也有《論公共文化中的城市人文精神》樣的揮斥方遒,更多的則是如《敦煌女子》一般站在男性視角描述對美麗女性、不期艷遇的渴盼。
與此同時,紅袖的女性用戶們變得面目模糊,她們依舊創作、閱讀,但已經不再在作品中強調自己的女性身份。更為荒誕的是,女性是否應該讀書竟在紅袖這一曾經的女性文學網站成為可以被討論的問題。2005年初,一條名為《女人讀書利弊談》的帖子出現在紅袖論壇文學版,并很快成為論壇的第一熱帖,14兩方觀點各不相讓。這條帖子迅速引來了論壇之外的評論:“一個叫做紅袖添香的文學網站,在搞關于女人讀書好還是不讀書好的辯論,看了有那么點不舒服。紅袖添香這個名字,男人喜歡倒還罷了,作為女人,是沒有理由喜歡的……燈下讀書的是男人,至于紅袖,她們的任務不過是充作添香時的調劑……女人讀書也好、不讀書也好,首先一條,必須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做添香的準備。”15站外的女性網友敏銳地感知到“紅袖添香”一詞背后女性作為被凝視對象的客體性,站內的女性用戶們卻尚未意識到此間女性的尷尬位置——當帖子熱度消散,紅袖論壇依舊被去性別的文學討論、創作交流填滿。終于,紅袖最初所定下的“致力于女性文學發展”的網站宗旨被徹底遺忘,從“仕女文學站”到“中文原創文學家園”,女性網絡空間的喪失作為紅袖性別易手的底色也在這一話題下顯露無遺。
言情當道:商業轉型中的性別賦權
紅袖由個人主頁轉型為原創文學網站后,正式將商業化納入網站的發展規劃之中。作為免費文學網站,紅袖既不支付創作者稿費也不收取閱讀者費用,但得益于單日過萬的網站瀏覽量,初期尚可依靠廣告與廠商贊助維持運營。隨著互聯網行業寒冬的到來,紅袖迅速失去了穩定的資金來源,甚至需要網友募捐支持。與榕樹下相似,紅袖也開始嘗試從出版與媒體合作業務上尋找盈利的可能,為此還嘗試了企業專欄服務、征文征稿等方式,但大多沒能持續下去。因為遲遲找不到合適的商業模式,紅袖的發展在2003年左右現出頹勢。
隨著互聯網的普及,高學歷網民比重降低、低齡網民比重上升,互聯網用戶的質量出現了較大下滑。16紅袖原有的散文、詩歌類內容顯然不能滿足新一批網民的閱讀需求。與此同時,以起點、晉江為代表的主打長篇類型小說的網站正占有越來越多的網絡文學市場份額。于是,出于網站生存的考慮,本來以中短篇文學見長的紅袖于2004年1月開通了長篇連載欄目。
紅袖的長篇連載欄目最初并不發布網絡類型小說。孔慶東的短篇文集《空山瘋語》《口號萬歲》長期霸占著首頁的長篇小說推薦位。《中國大緝槍》《中國大緝毒》等由傳統作家創作的紀實小說,也被編輯視作長篇小說的代表。然而,到了2004年下半年,小說頻道的內部就已經充滿了武俠、玄幻、言情等典型網絡類型小說,如《阿修羅的眼睛》《三國情事》《誰能站在愛情的中間》等。紅袖的長篇小說數量迅速增長,及至2005年4月,總庫存量已超過5000部。17此后,紅袖開始以類型小說的“線下出版”作為網站的主要盈利方式,推出“書香紅袖”系列,陸續出版了《鴛鴦錦》《十年》《月亮走失在午夜》等多本圖書。
此時,紅袖的首頁仍然保留了原有的散文、詩歌版塊,小說頻道內部也存在面向傳統長篇小說的評論內容,如《蘇童兩篇小說中的死亡現象》。這些內容與類型小說的交鋒在網站的版面布局中以具象化的方式展開——誰占的位置更多誰就占上風。盡管類型小說在編輯部與部分老用戶看來“難登大雅之堂”,但傳統文學版塊的經營又不得不依靠類型小說的收益供養。不知不覺中,創作內容的雅俗之爭消散于網站的生存壓力里。傳統文學占據的版面不斷壓縮,較為文青的老用戶們越來越多地盤踞于紅袖論壇,紅袖的用戶分化愈發明顯。2006年,紅袖終于以“八年精選”為名出版了《開過詩經的老式火車》《種在瓶子里的幸福》等短篇作品集,其目的更多是為了維持甚至紀念紅袖的傳統文學身份。
2004—2006年,紅袖完成了從“媒體合作”到“線下出版”的商業模式轉變,類型小說逐漸成為紅袖文學的主要原創內容,但此時紅袖連載的類型小說并未顯露出明顯的性別分野。直到VIP付費制度正式確立后,紅袖才轉變為“言情當道”的類型小說網站,其背后是女性讀者強大消費力量的顯形。
將網上創作的小說輸送至線下出版,并不是一條暢通的盈利路徑。一方面,圖書出版的行業標準較高,小說的題材、篇幅也受到很多限制;另一方面,網文的連載機制無法直接嫁接至傳統紙媒,出版后的版權爭議有時還會影響作品的持續更新,線上連載與線下出版之間的時間差更使得網站無法維持穩定的收入。于是,以起點VIP制度為代表的線上付費閱讀模式逐步確立起來。國內最早探索建立在線付費閱讀模式的網站是讀寫網與明楊品書網,受限于網站體量與線上付費技術的不發達,這一商業模式最初并未順利進行。起點則依托網站龐大的讀者基數,于2003年逐步推行了“VIP會員作品訂閱”制度,“實現了網絡小說的內容形式、媒介形態和商業模式的匹配”,18并成功營收。在起點的影響下,紅袖于2006年底開始實行VIP付費制度。
紅袖實行VIP付費制度后,由編輯挑選、在VIP專區簽約上架了部分類型小說,編輯并未對簽約小說的類型做出限制。但很快,VIP小說的周榜與月榜就已全部被言情小說占據,穿越類言情小說《尋愛千年》《絕戀大清》在2007年長期居于榜首,女性讀者的消費力量將原先盤踞在網站首頁的武俠、玄幻小說掃地出門。不僅如此,依托言情小說的付費閱讀,紅袖首次實現了網站單日收入過千,紅袖也終于擺脫了2003年以來的生存危機。
孫鵬將“言情當道”的網站首頁描述為讀者自然選擇的結果,女性讀者也的確依靠“用錢投票”改變了網站原先由編輯主導的版面布局。不過,女性讀者的出場并不只源于消費因素。從網站內部看,一方面,紅袖清新雅致的網站風格本就容易吸引女性;另一方面,紅袖論壇自2004年開設的“紅袖佳人”“灌水特區”等生活版面一直是論壇最熱鬧的區域,女性樂于在這里談論兩性情感、時尚八卦,這使得女性對網站的用戶黏性高于男性。從外部看,國內網民中的女性比重在2007年上升至45.1%,達到歷史新高點,19女性的閱讀率在2005年也出現了較大幅度的上升,首次超越男性3.8個百分點,20女性的網絡閱讀需求正急需滿足。最終,在閱讀市場的倒逼下,紅袖的編輯部將網站發展的重心轉移到言情小說——在連續兩年舉辦新武俠大賽后,紅袖于2007年舉辦了首屆華語言情小說大賽;此前規劃好的線下出版業務,也從主打玄幻、武俠改為只出言情。女性讀者成為紅袖的消費主體,她們對愛情故事的消費欲望在市場的作用下得到了充分肯定。紅袖的網站管理與內容創作被重新賦予“旨在女性”的性別色彩,專攻言情小說的女性作者也取代男性,成為創作的主體,這正是紅袖在這場VIP付費閱讀的商業轉型中完成的性別賦權。
當然,紅袖最終選擇言情作為發展方向,也與類型小說的市場細分有關。紅袖通過VIP付費制度實現盈利時,面向女性讀者的晉江與瀟湘書院還尚未采用付費制度,面向男性市場的網站中卻已有起點這一先行者。此外,言情小說的創作風險也更小,畢竟早在2005年,紅袖就曾因小說內容過于低俗下架過一批面向男性讀者的類型小說。21長遠來看,紅袖的言情轉向對網站發展本就有更多裨益。
這一階段,紅袖完成了兩次商業轉型:從“媒體合作”到“線下出版”,出版市場的偏好使得類型小說取代傳統文學成為紅袖的主要文類;從“線下出版”到“VIP付費制度”,女性讀者在網絡時代的消費力量讓言情小說成為紅袖類型小說中的核心內容。在最初的性別易手后,紅袖重新回到了女性用戶手中,但她們再不是從前的風雅“仕女”,而是互聯網文化市場中正在崛起的女性消費者。
紅袖讀書:移動閱讀下被發明的“總裁文”
2008年7月,盛大完成對紅袖的收購后,在起點、紅袖和晉江的基礎上成立子公司“盛大文學”。在描述這三家網站時,盛大分別使用了“華文創作網”“純文學網站”“女性文學網站”三個標簽,這“是盛大決定將這三家網站并入旗下的原因,也是后續發展中對網站的定位”。22不難看出,盡管紅袖已經在2007年將言情小說定為網站的主要創作方向,紅袖在此時網絡文學的總體格局中依舊被視為主打傳統文學的綜合性網站。但隨著盛大文學帝國的重新布局與移動閱讀的興起,紅袖也終于在與起點、晉江的對照中找到了自己的新定位——與起點相比,紅袖是女頻23文學網站,與晉江相比,紅袖更少先鋒性,更面向大眾市場。誠然,紅袖作品中的性別想象有時稍顯陳舊,但它們對女性欲望的肯定與滿足本就是一個巨大的跨越——畢竟曾經的紅袖女用戶們只能通過挪用“仕女”概念,曖昧表達女性立場,甚至一度充當被男性凝視著的“添香”佳人,活在男性中心的審美標準下的欲望客體,如今的她們卻能在閱讀消費中正視并釋放自己的欲望。
紅袖的“女頻”轉向與移動互聯網的誕生密切相關。2009年,中國的互聯網正式進入3G時代,3G技術將無線通信與互聯網相結合,網絡文學由此踏入移動閱讀階段。紅袖在此時率先接入了移動閱讀基地,將言情小說搬上手機。移動閱讀為紅袖帶來了大量新觸網的初級網文讀者,她們需要的正是滿足女性最基本欲望的“爽文”24。基于此,紅袖開始根據移動閱讀基地的要求量身定制,大批量生產能夠“喂飽”這些新讀者的小說。由此,紅袖開始轉變為專注讀者消費需求的“女頻基地”,作為紅袖女頻文代表的“總裁文”正是在這一過程中被發明出來的。
“總裁文”指的是以身份顯赫、財力雄厚的男企業家為男主角的一類言情小說,男主角通常具有霸道、控制欲強的性格特征,亦被稱為“霸道總裁”,這種角色設定“最早出現在20世紀80、90年代的臺灣言情小說中”25,并很快成為大陸早期言情小說創作的素材來源。晉江早年推出的《何以笙簫默》(2003)與《泡沫之夏》(2006)就是大陸總裁文中的代表性作品。“移動手機閱讀基地要的橋段都是紅袖好幾年前的點”26,這種“過時”需求反而推動了紅袖總裁文的誕生——紅袖的編輯團隊對高人氣臺灣小言進行系統分析、提取核心爽點后,結合當時網絡小說的發展情況打造出了總裁文的生產模板。27與《何以笙簫默》這樣的早期總裁文相比,紅袖的總裁文篇幅更長,命名方式也更簡單粗暴,通常直接包含“總裁”“豪門”等字眼,故事著重描寫總裁對平凡女主角在物質方面的供養。總裁文一經推出,便成為言情小說中最賺錢的一類。2009年,中國移動手機閱讀基地獲得的收入有一半以上都來自紅袖提供的總裁文。28及至2010年,紅袖的電腦端主頁也成為“總裁”與“首席”的聚集地。
孫鵬在談論總裁文發明過程時,自豪地表示紅袖總裁文比港臺、歐美的言情小說更成功,其秘訣恰在于紅袖對豪門的夸張想象,“以前港臺寫豪門,幾百萬就已經是一筆巨款,開車想到的品牌也就只有奧迪、寶馬,而現在的‘總裁文’里動輒百億,出門去哪兒都有直升機”29。誰更敢想象,讀者就更愛看誰,紅袖也憑此在登陸臺灣后迅速占據了言情消費市場的最大份額。這一想象力的比較道出了總裁文所滿足的核心欲望——物質欲望。以紅袖早年最熱門的總裁文為例,《惹上首席總裁》(2010)、《錯嫁豪門新娘》(2011)30標題中的“惹”與“錯嫁”暗示著小說女主角的“不主動”,“總裁”“豪門”則對應著讀者群體對于上層階級的想象與向往,在總裁強勢的愛情攻勢下,女主角“不得不”進入上流生活,讀者也順勢滿足了自己的物質欲望。同時,總裁文中女主角與男主角相處、相戀的過程,也全部圍繞金錢展開。《惹上首席總裁》中,男主角一出場便以“一百萬一個月”的條件要求女主角做自己的戀人,之后更是提供了“無限透支額度的金卡”。相應的,女主角反復強調自己“憎惡有錢人的銅臭味”,卻依舊以被強迫的姿態享受著奢靡的生活。更為關鍵的是,女主角的初次心動,是因為男主角輕易原諒了一名盜用千萬公款的公司員工,這一視金錢如糞土的行為被女主角視作“有愛心”,并由此轉變了對男主角的看法。31這種對金錢的言行不一與心口不一正顯露出讀者強烈的物質欲望——總裁文的女主角們只需在語言上拒斥金錢便可以獲得道德上的優越感,而她們最終所青睞的總裁則必須由財富堆砌而成,愛情的降臨同時意味著物欲的滿足。
有趣的是,紅袖在轉型為女頻網站前,最為知名的類型小說《我的美女老板》(2006)正是一部與總裁文有著相似套路的作品,小說由男性作者提刀狼顧創作,講述了毫無出色之處的男程序員如何與美女老板意外相戀。在這個故事中,美女老板既是男性讀者們的情欲對象,又為他們提供了優渥的物質條件。從美女老板到霸道總裁的性別反轉,顯露出總裁文對男性主導的性別秩序的反叛。這一反叛或許可以追溯回紅袖最初改寫“仕女”概念時對傳統性別結構的顛倒,被玩賞的欲望對象由“仕女”終于變為了“總裁”,網站名“紅袖”中所攜帶的女性審美客體意味自此也完全消散了。毛尖將霸道總裁的銀幕形象解讀為資產階級二代公子哥的登場,32但在紅袖的文學空間里,總裁形象不過是女性讀者們用于及物的象征符號,此間真正登場的,反而是借面目模糊的女主角于文學白日夢中滿足各色欲望的女性消費主體。總裁文展現出的女性對性、財富、權力甚至暴力的渴望,極少出現在精英文學觀所主導的傳統文學作品中,但在市場邏輯下,在私密便捷的移動閱讀場景里,這些女性的欲望表達變得毫無顧忌,并得到了充分的承認與滿足,這正是消費總裁文于女性而言的解放意義。
一波又一波的新讀者在對總裁文這類女頻小說的消費中逐漸成長起來,她們從與總裁的無數次相戀里終于覺察到愛情神話的虛幻,更發現了親密關系背后男強女弱的性別刻板印象。于是,2019年前后,紅袖開始流行起女強文與職場文,這類小說中的女主角大多呈現為經濟獨立、情感自足的形象。在總裁文的序列里也新出現了《舊愛今天上位了嗎》(2019)這類將女主角設置為總裁的小說,實現了從“總裁愛我”到“我即總裁”33的類型自我演進。紅袖的女性讀者群體在“欲望—閱讀滿足—新欲望”的循環中,逐漸將閱讀的快感來源由情愛、他人給予的權力財富轉移到了女性主人公的自我實現上,當這類欲望在閱讀中得到群體性紓解,新的女頻類型小說也必將誕生。回看紅袖的發展過程,其與同期的其他女性文學網站相比,似乎始終處于一個不那么“先鋒”的位置:在文學站時期,其性別立場與露西弗相比顯得保守、溫和;進入商業化階段后,紅袖的小說創作,尤其是總裁文,與晉江相比則顯得更為套路化與模式化。這是因為紅袖面向的用戶實際是女性文化消費群體的中間人群。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網站在“精英—大眾”的序列中發揮著“上傳下達”的作用,不斷將精英一端的思想變化以相對保守、溫和的形態輸送至更大的受眾群體。從晉江到紅袖,再到面向下沉市場的免費閱讀,總裁文的類型演變正是沿著這條通道擴散開來。基于紅袖在女頻網站中的中間位置,網站類型寫作中所顯示出的女性意識抬升,也就更能反映出整個社會的性別觀念變化。
值得一提的是,紅袖在2015年并入閱文集團后,于2018年更名為“紅袖讀書”,并推出了移動閱讀APP。隨著女性文化消費市場的不斷發展,紅袖讀書更在書庫的基礎上,陸續開發出“角色投票打榜”“虛擬男友養成”等新功能。至此,紅袖徹底完成了由“紅袖添香”到“紅袖讀書”的轉變,“紅袖”不再“添香”,紅袖的女性用戶成為只為自己讀書的讀者,更成為為自己欲望買單的消費者。
結語
在20余年的發展過程中,紅袖完成了由“仕女文學站”到“原創文學家園”,再到“霸總文基地”的轉型,其網站內容的文類升降與網站主體的性別更迭都是文化市場中主力消費人群的變化所帶來的結果。從“紅袖添香”到“紅袖讀書”,女性從過去“被消費”的一方升級成了主動消費的一方。誠然,這種兩性權力關系的顛倒在消費主義視角下并未真正跳出“物化”的陷阱,但消費對女性的現實解放意義絕不該因此被忽視或小覷。消費把女性從“仕女”的枷鎖中釋放出來,將她們帶回到可以行動的網絡文學空間,市場的邏輯給予她們主導網站內容生產的機會。能夠展示自身的真實欲望,并自由地購買滿足欲望的文學商品,這對過去的女性讀者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更為關鍵的是,女性讀者在對女頻小說的反復消費中逐漸完成了心靈療愈,并在小說的類型演進中建構出了新的理想自我,而讀者在閱讀體驗中構筑的理想自我終將影響她們的現實生活實踐。
1 參見邵燕君、李強主編:《中國網絡文學編年簡史》,紅袖添香網站詞條(編撰者:許婷、肖映萱),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248頁。
2 稚月、disha:《一個在幕后審視繁華的人》,紅袖添香,該網頁已無法訪問,網站Internet Archive(網絡檔案館)采集保存了網頁的歷史快照。本文的注釋3、7、12、14、17所使用的網站材料均來自Internet Archive的資料庫,以下不再一一注明。引用日期:2022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