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5年第1期|黃丹丹:尋找梔園
1
開車去單位的路上,我心緒紛亂,視頻電話里父親那張兩腮下垂,眼角耷拉的臉,不時浮在前擋玻璃上。短短一段路,被我開得險象環生,差點兒闖紅燈。
終于到了單位停車場,泊好車,我打開車窗,點了一支煙。這時,手機響了,我拿出手機,是兒子銘銘打來的視頻電話,我忙滅了煙,接了視頻。銘銘說:“爺爺真潮,不僅潮,還特有錢,他剛從微信上給我轉了五萬元錢!”我忙問:“你收了?”他興奮的神情驟地一黯,說:“收了。我開始說不要的,爺爺非讓我收……”我叮囑他,別動那錢。說完,便掛了視頻,下車往辦公室走。
“小宋啊,回來啦!”招呼聲如驚雷般在我身后炸響,主任手扶褲腰從水房旁的衛生間走出來。我忙合上垃圾桶蓋,回他:“昨天晚上到家的。”
“好好好!小宋,高考出分了,孩子考得不錯吧?”主任理好皮帶,在水龍頭下洗了手,邊甩手邊問。
“正常發揮,與平常成績沒大差。”我走到洗手池邊,撈起剛才放在水龍頭下的那塊抹布,干咸魚似的抹布被水浸泡后,重又顯出布的模樣。
“好好好!正巧,又來個活,你瞧我們這里,走的走,病的病,休假的休假,干活的就剩你我了,我手頭還有領導安排的活得干,這個活就辛苦你了啊,回頭到我辦公室,我把文件拿給你,你看著辦。”
在主任的辦公桌上,我看到那份已接近上報期限的文件。我說時間太緊,最好馬上去現場。主任連連稱好,立即給我打印出一份公函,催我趕緊去。
其實不去現場也行,但因為他,我想借機去一趟。到停車場,我給銘銘打電話,和他說,領導安排我到壽州出差,我問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嘁”了一聲,說他才不要跟我一起,他要去南京,“提前看看學校去。”這小子考得不錯,所以在我面前狂得很。他所謂的看看學校,指的是去南京大學。他媽當年南京大學碩士畢業,丟下我們爺倆去了加拿大。我沒接他這話茬,問他,是一個人去還是和人一道,他不耐煩地反問一句:“干嗎?”我說不干嗎,就問問,我馬上回家,把車停好就去壽州。他說,巧了,他馬上就去高鐵站。我讓他等我一起。
銘銘滿十八歲了,獨自外出還是頭一次,我不太放心。在去高鐵站的地鐵上,我反復叮囑他出門的注意事項,話說多了,他竟把掛在脖子上的耳機戴在了耳上。到了高鐵站后,我忍不住擼了擼他的頭發,他搖搖頭甩開我,邁開雙腿離我而去。我一直盯著他,直到他的背影移出視野,我才離去。
開車時間還早,我坐在候車位上,打開公文包抽出書來,我知道,在候車廳,一個腆腹謝頂的大叔捧著本書,著實有些裝,但我沒辦法,我有眼角膜干燥癥,如果刷十分鐘手機,我的眼睛便干澀無比。手里這本《地下室手記》,已被我讀了不下三遍。記得幾年前,我把這本書帶回家時,銘銘譏誚:“呦,《地下室手記》!老宋你看得懂嗎?”我當時沒搭理他,這小子跟他媽當年挖苦人的神態一模一樣。說實話,剛開始看這本書時,我真是讀不下去。但想到兒子的譏諷,我就堅持讀。讀著讀著,我居然讀進去了,不僅讀進去了,我甚至非常理解書里的主人公,理解他那舞臺劇般精彩的內心戲。
開始檢票了,我把書裝進公文包,起身排隊。站在隊伍里,我掏出手機,給兒子發微信。剛發出去,他就敷衍地回復了一個OK。
上車后,我走到自己的座位旁,看見旁邊坐著一個捧著書看的小伙子。我輕咳一聲,男孩抬起頭看了看我,忙縮起雙腿,為我騰出了空間。我盡力縮緊自己,擠過他的長腿與前座間的縫隙,坐到了靠窗的座位。我猶豫著要不要從公文包里掏出我的書,同時有點好奇地想知道那小子在讀什么書。
我瞄了一眼他的書脊,發現竟是《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又輕輕咳了咳,男孩這次沒有再看我。我只得主動開了口:“你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嗎?”話剛收音,我便后悔了,這句話問得突兀。
男孩抬起頭,用鎮定的目光注視我一秒后,很老到地回答:“談不上喜歡他,我只關注作家的作品。”
“嗯,”我說著,從公文包里掏出已經翻舊的《地下室手記》,亮給他看,“很巧啊,我也在讀他的書。”
“我不喜歡《地下室手記》。”小伙子冷漠地說完,便又埋頭讀書了。
一路上,我手捧著書,一個字也沒能看進去,我像《地下室手記》里那位無名主人公一般陷入了內心戲中。好在,車程并不長,四十分鐘后,在列車到站前,我提前離開座位走到車門處等候。
2
剛下車,手機響了。我剛拿起,鈴聲便斷了。閘口外傳來熟悉的鄉音:“歡迎宋主任,辛苦啦辛苦啦!”我看著接站的人群中,聳著一個滿臉堆笑的瘦高個兒,他正越過眾人的腦袋朝我招手,我揮揮手沖他點點頭,掏出身份證往出口閘機上刷,閘門打開,我快步走出。大高個兒沖過來,搶過我手中的公文包說:“瞧這大熱天的,還驚動宋主任親自來……”
“應該的,工作嘛。”我不喜與人寒暄,忙打斷他的話頭。
然后,他把我領到一輛紅色smart前,看我一臉愕然,他笑著說:“委屈宋老師了,這是我老婆的車,我平時都是騎電動車,油費太貴了,我們家里養不起兩輛車……”看來這小子是個話癆。我決定不予回應,由他說去。
“宋主任,看您挺疲憊,要不要先到酒店休息,咱們下午再去正陽關?”我一聽他說“正陽關”,立馬張開眼,問:“怎么?要去正陽關?傳承人不是在古城嗎?”
“宋主任,您有所不知,原本,傳承人是在古城的,但今年過年期間演出忒多了,老人家病了,出院后有后遺癥,他家人把他接回正陽關照顧。唉,人老了,身子就成了紙糊的,經不得風受不了雨嘍……”
聽他說著,我眼前再次浮過父親那張頹如廢墟的臉。“直接去正陽關吧。”我說。
半小時后,車到正陽關。小車的優勢在正陽關那蜿蜒狹窄的小巷里體現出來,他靈巧地轉了幾把方向盤,把車停在一棟青磚砌成的小院墻根下。“宋主任,到梓園嘍!”
“梓園?”我思忖,自己好歹也在正陽關生活到十歲,從未聽說過梓園?
我下了車,看大高個兒小心翼翼地打開車門,從車門與磚墻間形成的小夾角處鉆出來,得虧他長了副薄身板兒。
下了車,他伸手擼了擼頭發,漾起發光般的笑容,對我說:“宋主任,傳承人就住在梓園。梓就是梓樹的梓,離這不遠的正陽關中學有棵百年梓樹,每年四月開花時,學校都會舉辦隆重的校園藝術節……”
“那和梓園有什么關系?”我打斷問。
“這,呃,我還真沒聽說,回頭向老王家人打聽打聽。”他終于緘口,沿著院墻走到一扇油漆斑駁的鐵門前,他拎起門上的鐵環,用力晃了晃,院子里傳出狗吠和女人的斥責后,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哪個?”女人隔著門問。
“我,非遺辦的。”大高個兒弓著腰沖門里喊。
鐵門咔嚓咔嚓地打開了。當我與開門人目光相撞時,內心倏地一震,我及時地穩住了自己的表情,她雙手拉開大門后,扭頭對著院子喊:“宋老師,宋老師,你快來看看誰來啦!”
父親推著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勾手歪嘴的老人。父親緩緩來到院門口,耀眼的陽光下,他頭發花白,眼袋耷拉。
“爸。”我聽見自己以多年前下班回家和他打招呼般尋常的口氣喊他。
他走向我時,步伐緩慢表情轉換遲緩。他走過來的那一幕,如慢鏡頭,我清晰地看著他頹敗面龐上眼瞼的張合,看著他僵硬的腿腳無力地劃過地面,他手中推的輪椅,更像是支撐他的拐杖。他下頜的一排稀疏胡茬閃出銀光,刺痛我雙眼,我抹了抹眼,走向他。
“院門口這么熱,宋老師,快領大家進屋涼快涼快吧。”她說著,從父親手中接過輪椅的手把,輕推著走開了。沒有輪椅在前的他,搖搖欲墜地站在那里與我對望。我向前一步,扶著他的手臂,無聲地走向尼龍紗門,門開了,我們如一對相親相愛的父子,并肩,不,是我攬著他,走進廳堂。他們也緊跟了進來,小小的廳堂頓時變得逼仄擁擠。
父親這才說話:“紅玉,給客人倒點水,我帶宋霖到我屋里坐坐。這屋里空調開得太冷,我坐不住。”
又掀開一道紗門,我走進那間看上去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南窗下擺了張老舊得看不出漆色的木桌,桌上放著銘銘百日照,那相框被成摞的書、一只放大鏡、幾個藥瓶等環繞。床邊挨著北墻的是張笨重老式木床,抵著西墻的原木色床頭板上,是木刻浮雕的牡丹花和幾個描金的字,金色僅剩幾點斑駁,字應該是“花開富貴”。一邊靠著床沿,一邊抵西墻的新式烤漆床頭柜,與整個房間陳舊感格格不入,這個洋氣的白色床頭柜上放著兩本老影集,影集封面上的女明星,是我少年時狂熱愛慕的對象。當年我床頭還貼過一張穿紅裙的她躺在草地上的美照,那是我偷偷從家里的掛歷上剪下的。
“咔嗒咔嗒”,父親扭動床頭柜上方墻壁上的旋鈕,屋頂上老式的吊扇旋了起來。“坐吧。”父親說。
吊扇在頭頂“呼哧呼哧”地旋轉,像老人行動時發出的喘息,中間還夾雜著“咯吱吱”的尖銳噪聲。我環顧四周,發現這間屋子里沒有空調。我把桌旁的椅子拉出來,坐在上面。椅背上擱了只靠墊,硌在我的腰窩處,很不舒服,我因此扭動著身體。父親坐在床沿上,問我:“想上廁所?”我搖了搖頭。小時候,父親看著我寫作業,不許中途上廁所,有一次,我小便脹急了,卻不敢說,身子不停地在椅子上扭動,最終,我坐在那尿了褲子。父親這一問,令那件隱匿在四十年記憶湖底的一幕浮出水面。當年那個如暴君般的父親,此刻挺著肚腩掛著眼袋叉腿坐在我面前,如一棵被烈日曬蔫的瓜秧子。
“爸,你怎么給銘銘那么多錢?”
“孩子上大學了,得有點錢在身上。宋霖啊,我虧你太多,我知道你心里怨我……”
我伸手從床頭柜上拿過那本影集,翻過她,打開自己的過去,這本影集是母親送我的十五歲生日禮物。當年,愛拍照的母親,在一次與父親吵架后,賭氣買了架海鷗相機,這本相冊里面的許多照片都是她用“海鷗”拍攝的。相冊首頁放著我十五歲生日的照片,那天,母親為我籌辦了一場生日宴會,我邀請好朋友們到家,她做了一大桌豐盛的飯菜招待他們。照片中,我和一群半大小子們圍坐在一個大圓桌旁,扭頭沖鏡頭咧著嘴笑。記得當年母親站在我身后,笑著用“海鷗”將這一幕定格。我眼眶一熱,忙合上影集,把它放回原處。
“你媽,她還好吧?”
“挺好的。每天早上打太極,晚上跳廣場舞,周末上老年大學學畫畫,過得很充實。”我掏出手機,點開母親的朋友圈,她朋友圈一派幸福景象。五個小時前,她發了一組晨光下的荷塘小景。估計是她一早去公園打太極時拍攝的。往前翻,還有母親去美術館看展的照片,照片里的母親,身著一襲素色的棉麻長裙,頭戴一頂巴拿馬草帽,正神情專注地凝望著一幅水墨畫。
紗門輕開,紅玉端了一盤西瓜進來。她把托盤放在桌上,對我笑笑,旋即掀開紗門悄然退了出去。
“爸,你在這里過得怎么樣?”我問。
“挺好,清凈。”父親叉開兩條腿,把手掌支撐在兩膝上。
有一瞬,我很想把我眼前的父親拍下來發給母親。這個邪惡的念頭被我遏制了,因為母親的詛咒已成真。當年,在地鍋雞店吃了散伙飯后,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母親恨恨地對我說:“他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母親告訴我,她發現了父親的秘密,他在書柜里藏了一塊繡花的方巾,不知是哪個女人的。她已經受夠了他,一輩子沒把咱們家當家,家里大事小事全都不管不問,原以為他只是懶,沒想到他還花心,現在給他機會,讓他浪蕩去,不過廬州的房子和積蓄沒他的份,房子她先住著,將來過戶給銘銘。母親拍拍我的肩說:“他不會好過的。”說完,便拎包而去,將我丟在喧鬧的飯店。
那天是我三十五歲生日。除去父母送我的這份大禮外,回到家,我又接到銘銘外婆的電話,她洗澡時在衛生間滑倒導致骨折。銘銘在他媽媽去南京讀研時便跟外婆生活,那會兒已在外婆家待了三年多。我趕到醫院時,銘銘偎在外婆身邊。我喊他,他漠然地看了我一眼。他外婆讓我先帶他回家,他聽外婆的話跟我回了家,卻對我一言不發。
我給他媽媽撥打視頻電話,希望她給兒子一點安撫。但她拒絕了我的視頻邀請。我放下電話,把睡著的銘銘抱進臥室放到床上蓋好被子。然后,我關上臥室的燈,走到陽臺,點燃了一支煙。陽臺臨著主干道,十點鐘的春夜,車燈如流星般從道路上閃過。那一天,始終無人對我說句生日快樂。
那年年底,銘銘媽向我提出了離婚。和我父母一樣,我們倆對于家庭共同財產的分配毫無爭議,只有銘銘的歸屬問題讓我們拉鋸了一段時間,后來,她主動放棄了銘銘的監護權。簽訂離婚協議那天,突然覺得,我和銘銘成了有著同樣命運的人。
我至今沒有問過銘銘,我和他媽媽離婚對他有怎樣的傷害。推己及人,我不問也知道,在一個家庭中,夫妻離異事件傷害最大的就是孩子。我作為一個婚后便離開父母單獨過日子的成年人,父母離婚都令我感覺心里空出一片。雖然我的童年、少年始終伴隨著父母無休止的爭執,但我還是覺得有父母的家是我最堅實的依靠。自父母離婚后,我仿若一只漂浮在海上的孤舟,孤獨無助,無岸可靠。從那天起,我成了一個內心戲十足的家伙。
我離婚挨著春節,除夕那天,我帶銘銘去奶奶家吃年夜飯。一進門,母親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講述,她剛剛得到我父親和紅玉在一起的消息。她毫不避諱地當著銘銘面惡毒地詛咒他們,直到我們吃完年夜飯離開,她連一句關心我離婚后有無困難的話都沒說。那晚十點鐘剛過,銘銘打了個哈欠,我便以銘銘困了為由向母親告別。原本,我是打算帶銘銘在母親家守歲的,但母親的態度令我傷心得想逃離。我幫銘銘穿上外套,把他奶奶給的紅包裝進外套口袋里,便帶他回家了。母親倒也沒多挽留,只在送我們出門時問了句,明天來不來吃餃子?我頭也不回地說:“看情況吧。”
銘銘上車就睡著了。我駕車在空空蕩蕩的高架橋上行進,路燈一如既往地明亮,一路無車,我在暢通無阻的行進中,感到空茫。
“宋霖啊,你怎么樣?銘銘馬上上大學了,你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事了吧?”父親欠身拿起一塊西瓜,遞給我。
“我打算把這些年在工作上欠下的債好好還一還。這不,單位安排我出差做壽州鑼鼓非遺傳承的調研,我就來了。”
“你?做非遺調研?”
“對,我調崗到文化部門了。爸,我這次來,主要是想給壽州鑼鼓的傳承人做資料存檔,沒想到他病成這個樣子了。”
“關于壽州鑼鼓,這些年,我也做了一些記錄,都在那些本子上。”父親說著,目光移向木桌上碼得整整齊齊的一排硬殼筆記本上,“天意啊,宋霖,你爺爺是正陽關宋家鑼鼓班的傳人。按理,這技藝該傳下來的,傳到我、傳到你、傳到銘銘……”
“宋老師,我去買菜,老爺子在屋里,你注意聽著聲兒。”紅玉撩開紗門,站在門口輕聲說完,紗門“啪”地一合。她再次悄然退了出去。
3
我隨父親起身到廳堂,老爺子歪頭在輪椅上打盹,大高個兒坐在沙發上看手機。我對他表示了感謝,請他先回,我說發現了一個好選題,打算深入調查,得在正陽關住下了,吃住都不用他們負責。他客套了幾句,便歡快地和我道了別。
送走大高個兒,父親推著老爺子到東屋,我緊隨而至,東屋與父親的西屋面積大小、布置擺設迥異。西屋得有二十平方米,雙人床、整面墻的櫥柜,櫥柜門是白色烤漆的,看上去,這屋的家具與父親屋內的床頭柜倒像是一套。我見父親把輪椅推靠在床沿后,便蹲起馬步,歪著肩膀靠向輪椅的扶手,伸出雙手托著老人的雙腿,把老人往床上挪。我想搭把手,但又不知從何下手。見父親花白的鬢發間泛出了細密的汗珠,我伸手從床頭置物架的紙巾盒里抽出紙巾,猶豫了一秒,遞給了父親。
父親安置好老人,接過紙巾,擼把臉后,把紙巾團成一團攥在手心里,直到我們倆在廳堂里坐下喝茶,我也沒見他把紙團扔掉。
“爸,你都快七十了,伺候老人的事干不動就找個人幫忙吧!別硬撐著。”
“不要緊,還干得動。當年紅玉精心帶了銘銘三年,我現在幫著她,也是人之常情,好多事都是命中注定。”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年除夕,母親惡毒地詛咒之余,還和我分析,說他倆肯定早就勾搭成奸,不然,為什么給銘銘找保姆時,他那么積極,那么配合,除了找紅玉當保姆這件事,家里哪件事他上過心?那時,我還沉沉浸在自己離婚后的情緒中不能自拔,并未按照母親的邏輯往深處推斷父親和紅玉的關系。沒想到,父親居然主動提起紅玉帶銘銘的事。
“你們,呃,你們是怎么想起來要在一起的?”我脫口拋出了在心里晃蕩多年的疑問,此語一出,我竟尷尬得不能與他對視,低下頭,拿出手機做幌子。
“人與人的緣分,有時是上輩子就注定的。我這么講,不是想在你面前給自己找說辭,我們宋家和王家是世交,很多事你媽不清楚,也不怪她,我也是這幾年才把兩家的關系理出了點頭緒。當初你媽從我柜子里翻出一塊繡花方巾,不待我解釋,就把它毀了。我當時真被她氣昏了,宋霖呀,你媽這輩子,欺我太甚,平日,家里的大事小事,我都忍讓她。但那事我不能忍,那塊繡花方巾,是你爺爺傳下來的寶貝!所以她說離婚,那就離吧,受了她一輩子氣,我是真受夠了。那事之前,我就打算退休后回正陽關,把你爺爺生前交代我的事辦好。要是不和你媽分開,我根本回不來。我工資在你媽手里攥了一輩子,有時她吩咐我買個菜,回來都要分分角角地對賬,簡直把我當賊防。”說到這,父親狠狠地把紙團擲向茶幾旁的垃圾桶,紙團并未入桶,撞在垃圾桶沿口又彈了出來,落在我的腳邊,我伸手撿起它,紙團潮濕微溫。我起身,走到垃圾桶前,把紙團丟進去,垃圾桶里除了小魏吃過的瓜皮,還有一些撕碎的方格紙。記憶里,父親早年就喜歡伏案在方格紙上寫字。
“爸寫的什么?怎么撕了?”我指著垃圾桶,問父親。
父親說:“寫了篇關于非遺傳承的文章。想寄給晚報的,打電話去報社,熟悉的老編輯退了休,新人說報社現在只收電子稿。”
“那也不能丟了呀,多可惜!”我說著,彎腰要去扒垃圾桶。
父親忙阻止,說:“原稿在我屋里的筆記本上,你要是感興趣,這幾年,我寫了好幾本,你都拿去。”
我推開父親的房門,到木桌前,從一摞筆記本中抽出一本藍殼的,翻開看:《梔園筆記(三)》——筆記本扉頁上,是父親的字。剛才大高個兒說,這是梓園,木字旁辛苦的辛,梓樹的梓;而父親的筆記上,卻是梔子花的梔。壽州方言,平翹舌不分,將這一樹一花讀成了同音字。這個簡陋的小院,不知為何竟有梓園或梔園之名。
翻筆記內頁,跳出一張超市購物小票,背面有父親的筆跡,是筆小賬,記了電費、水費和衛生費的錢數。移開那張小票,筆記本上,父親的正楷排兵布陣般整齊地列于橫格之上。我讀了一段,似回憶錄,又似筆記體小說。
窗外刺進一道光,晃著我的眼。我抬頭望向窗外,紅玉一手拉著購物車,一手提著塑料袋跨進院門。她將手中塑料袋往院墻上掛的時候,袋子里的魚掙扎了一下。白花花的太陽光落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看著都熱。紅玉拉著購物車進了搭著院墻的一間小屋,那應該是廚房吧?這么熱的天,那里肯定暑氣蒸人。我想到母親,她應該結束晨練回到家,坐在沙發上吹著空調刷著手機。手機突然響了,我看了一驚,量子糾纏嗎?
母親突然而至的視頻電話,令我慌張。正在猶豫接不接 ,電話斷了。我想了想,給母親回了電話:“媽,我出差呢,剛信號不好。”
“哦,那算了,我來找銘銘。”
我聽見母親說話時口氣不對,忙問她:“怎么了。”
“舞劍時,不小心扭了腳。以為沒大礙,撐著勁走回家,歇到現在,剛腳一落地,就疼得很。你忙你的吧。”
我一聽,急了,說銘銘去了南京,我在正陽關,馬上趕回去。
“正陽關?”母親凌厲的聲音從話筒傳出來,正撞上父親那句“宋霖呀,紅玉買了淮王魚,你想吃清蒸的還是紅燒的?”
“你去看他們了?”母親的聲音低下來。我沖父親擺擺手,父親茫然地望著我,我指指手機,回母親道:“單位安排我出差,沒想到正巧遇到……”
“別怪宋霖,我們今天是意外見的面!”父親湊近了,對著話筒大聲說。
我腦袋一蒙,生怕那噩夢般的爭吵場面再次上演,我推開紗門,疾步往外,邊走邊說:“媽,你千萬別動,我現在就回去帶你去醫院檢查。”
“孫姨怎么了?”走到院子里,險些與端著一摞碗碟的紅玉相撞,她待我掛了電話問道。她居然還像當年帶銘銘時那樣,稱呼我的母親。
手機連“叮叮”兩聲,我忙點開,是銘銘。他發了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表情包。我拿不準這小子的意思,便直接撥了視頻電話,他拒絕了。可緊接著,他又發了一串表情包和一張南京的街景圖,圖中的玻璃幕墻上,映著銘銘和一個戴帽子女生的影子。這小子,有女朋友了?未及細想,我聽到父親在西屋喚:“紅玉,紅玉!”
紅玉在院子里接電話。我進了西屋,原來是老爺子溺在了床上,父親托著他的雙腿,我進門,聽見他吩咐:“拿塊墊巾。”我問墊巾在哪,他告訴我,最邊上中間的柜子里。我打開柜門看到一摞毛巾、布墊,抽出一塊,遞給父親。父親看了一眼,把墊子從老爺子身下塞進去,老爺子發出一串我聽不真切的咕嚕聲,父親安慰道:“沒事的大哥,宋霖不是外人。人都有老的一天……”
大哥?疑惑如烏云般浮懸腦際。紅玉掛了電話,進屋,又出門,端了一盆水,與父親配合默契地為老人擦好身子后,打開柜門,拿了干凈衣褲為老人換上。我默默走出西屋,站在廳堂里,等待父親忙完出來,為我解惑。
院門傳來叩門聲,我在猶豫著要不要應聲時,紅玉跑了出來,她很慌張地示意我不要作聲。父親緩緩地走了出來,站在門前,用他衰老的聲音沖門外人低喝:“是哪個?干什么的?”
門外有人應:“宋老師,紅玉在不在?我找她有點事。”
“有事跟我說。”紅玉躲進廚房后,父親打開了大門。
院門口站著一個面色黝黑的小個子男人,他腳下,還有一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我站在父親身后,他上下打量了我兩眼,又收回目光望向我父親。父親說:“你們都分開這么多年了,紅玉沒有錢,你自己有手有腳,養活不了自己嗎?我再說一次,這里已經不是王家了,紅玉為了幫你還債,賣了它。是我老宋把它買回來了,喏,這是我兒子,過幾天,我孫子也回來,現在,這里是我老宋家的梔園,你明白了嗎?”
父親說完,“啪”地關上了大門。
我隨父親回到西屋時,見紅玉已把老人扶靠在床頭。老人費力地扯著歪斜的嘴角,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父親走近了,指指我,對他說:“放心吧,壽州鑼鼓也不會失傳,宋霖是省里派來專門管這事的。有我在,這老屋沒人能動,紅玉也沒人能欺!”
老人又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么,父親把我推到床前,對他說:“不要怕,能傳下來!他兒子今年十八了,紅玉帶過三年呢,宋霖,有空把銘銘帶回來看看。讓王大伯給你說說壽州鑼鼓,說說我們宋家班、王家班!”
當著老人的面,我答應下次一定帶銘銘來。微信上母親的追問令我心急如焚。我對父親說,我有急事,得立刻趕回去。父親看了我一眼,我讀懂了他的應允,低下身和老人告別后,對紅玉說了聲“再見”便出了門。父親執意要送我,烈日炙頂,我們并肩走在青石板鋪的巷道,往街上走。父親問我記不記得這條巷子,我搖搖頭。正陽關留在我記憶里只有衛生院、碼頭、鐵匠鋪、餛飩攤,那些記憶投在時光之水中,呈現著縹緲的影像。
4
巷口來車,我忙拉著父親貼近墻角去避那輛沖進小巷的電動三輪車,結果,那車卻急剎在了我們面前。“是宋霖吧?”駕車的老人取下墨鏡盯著我說。
父親向我介紹說:“你小時候帶你玩的沈叔叔,還記得吧?”我笑著點頭,喚了聲叔叔。父親又向他解釋道:“宋霖剛回來那邊就有事,得馬上要回省城,現在去車站。”
“這么熱的天,爺倆走到車站太受罪!”他拍拍后座,對我說:“上來吧,我用‘小寶馬’送你去車站!”
用“小寶馬”送我到車站的沈叔叔,在他取下墨鏡的一瞬便從我的記憶庫中浮現了。當年,他住在我家前排的單身教師宿舍,我曾捉了只癩蛤蟆裝進他的粉筆盒,他在打開粉筆盒的那刻嚇得發出尖叫,甩掉粉筆盒一蹦三尺高——那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兒了。沈叔叔恐是早忘了我兒時的惡作劇,他很熱情地向我介紹正陽關的變化,很快到了車站,我道謝時,他拿出手機,說:“來,掃碼付款。”見我一愣,他哈哈大笑:“傻小子,快點加微信呀,聽說你在搞非遺,我手里一麻袋素材,都給你!加上微信,爺倆慢慢講!”我忙掏出手機,添加了沈叔叔,他的微信名延續了他的幽默:導游老沈(免費的)。我揮手和沈叔叔道別,登上了去省城的大巴。一個多小時后,抵達省城。我下車后叫了滴滴徑直奔往母親家。
我打開母親家門,卻沒有如想象中那樣看見戴著老花鏡的母親靠在沙發上刷手機。我喊了聲“媽!”沒有回應。陽臺、廚房、臥室、客房、衛生間都沒有母親的身影。我忙拿出手機,給她打視頻電話,無人接聽。母親會去哪兒?我給銘銘打電話,他如常拒絕,卻秒發信息,問我干什么。我只得忍怒,打字問他,知道奶奶去哪里了嗎?他說,奶奶在奶奶家呀,這么大人了,找自己媽為啥還來麻煩我?后面又跟了一大串表情包。我無暇理會,繼續撥打母親的電話。電話通了,我急切地問她在哪。
“在社區醫院。”母親說,“剛拍了片子,沒大礙。”
我沖下樓,跑到小區門口,叫的滴滴已經先一步到了路邊。我氣喘吁吁地坐上車,疑惑母親瘸著腳怎么去的醫院。
到了醫院,我看到母親坐在藍色的候診椅上,正和坐在她身旁的年輕人說話。“媽!”我走到她身旁,輕聲喊她,她轉過頭,指著見到我立即起身的小伙子,對我說:“宋霖呀,多虧這個年輕人,他給我送飯時看我腳不能動,好心地送我到醫院,幫我掛號、拿藥,忙前忙后跑到現在。”我忙向這位年輕人道謝,他年紀應該在三十歲上下,上衣穿著件白色廚師服,褲子是條黑色運動褲,腳下是一雙與銘銘同款的AJ。母親介紹說,他在咱們小區門口開了家牛肉湯店,有次她去吃早餐,發現店里的燒餅是多年前正陽關燒餅的味道,因此成了常客。今天因為腳不能落地,便打了電話,請他送飯上門的。我說,原來是老鄉啊,真好。他笑笑說:“我岳母家也是壽州的,所以聽阿姨說話親切。”
我讓年輕人先回去。在醫院陪母親做完治療后,打車回家的路上,母親問我:“沒在正陽關吃個團圓飯再回來?”我嘟囔道:“吃什么團圓飯,我是單位安排到壽州出差,到了壽州才被人送到正陽關的,我沒想到,他居然把我送到了梔園。”
“梔園?”
“對,梔園。”我答。
母親一路無語。到小區大門口,我下車給保安遞了支煙,保安接過煙,看了一眼后,打開車擋桿讓出租車開進小區。車停在母親家樓下,我下車掃碼付款后攙扶著母親下車。母親住三樓,二十年前購買這套房子時,父母還不到五十歲,只想著“金三銀四”的選樓層法則,沒考慮歲數大以后腿腳不方便。這棟六層樓房,沒有安裝電梯。此刻,我得背著母親上樓。母親下樓時也是小樂背的?我將浮動在心頭的疑惑都按下,彎下腰,扭頭對母親說:“媽,現在輪到我背你啦,你不是說我小時候最喜歡趴在你背上睡覺嗎?”母親拍拍我的背說:“不用背,樓梯這么陡,搞不好娘倆一起骨碌碌滾下來。你扶著我,我一只腳跳上去,接下去一個月都得這樣行動。”拗不過她,我只得攙扶她一階一階挪上三樓。打開家門,我倆都累癱在沙發上。待喘息平復,我掏出手機,時間已是下午六點。我打開微信,除了被我設為免打擾的群如常聒噪外,無人發來消息,包括銘銘。
我給主任發信息,告知他我上午已去采訪,但家里有急事,先回來了。主任仿佛端著手機正等著我說話似的,在我發出信息后秒回:“好好好,處理好家里事,再抓緊把這事落實。”他讓我“抓緊落實”,其意何在?我想了想,覺得還是得找出文件來研究,看怎么個“落實”法。
我在找文件時才發現,我的公文包不見了。包里除了文件還有身份證、駕駛證和一封信函。我可以確定,下高鐵出站時我是拎著包的,上了那輛smart后,我還把身份證裝進了包里。至于包是落在車上還是父親家,我記不起來了。我給送我來的大高個兒打電話,他那邊傳來一片嘈雜聲,他說應該不在車上,他馬上再打電話給老婆,讓她再仔細看一下。“送您回來,車就交給老婆了,嘿嘿嘿……”
怕他繼續啰唆,我立即掛了電話,想給父親打個電話,讓他看下包是否在他那兒。但我覺得當著母親的面打這個電話,有點尷尬。于是,我借口買煙,出門給父親打電話,他遲遲不接,再打,依然不接。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覺心慌慌的。我邊在心里默念“快點接,快點接”,邊往樓下跑。到了樓下,電話通了,父親氣喘吁吁的聲音傳過來,公文包果然落在了父親那里。我忐忑的心才安定下來。我抬頭看了看母親的陽臺,陽臺外當年父親請人焊的那排花架上已空空如也,當年花草葳蕤自成一景的陽臺因為父親的離去,很快便荒蕪了。父親說送包來時,我竟一口答應。掛了電話,我在樓下抽了一支煙,想待會兒上樓怎么和母親說父親來送包的事。
我在樓下轉了個大圈,上樓進門時,看見母親正踮著一只腳要起身,我忙上前,問她是否要去衛生間,她搖搖頭說:“不去!你到屋里,打開衣柜,從第一個抽屜里把那個白布包拿來。”我從衣柜抽屜底部翻找出一個白布包,拿到客廳遞給母親。
母親從白布包里取出一塊暗紫色的繡花方巾,她把方巾平鋪在沙發上,對我說:“這就是當年我從你爸柜子里發現的,我問他是哪個女人的,他不回答,反而吼著問我把東西放哪了,我就說,我把它給燒掉了。他當時惱得直捶頭,捶完頭,就紅著眼對我說離婚,我從來沒對你們說過,離婚是他先提的!”母親說著說著,激動起來。我不作聲,等她繼續說。她從茶幾上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水后,撫著那塊方巾,聲音輕下來:“在一起過了幾十年,我沒見他那么惱過,后來冷靜下來,我想這頭巾恐怕不一般,就一直收到現在。宋霖呀,你今天見到他,看他過得怎樣?那個紅玉,把他服侍得還好吧?”
我后悔當時沒有拍一張父親的照片,那樣的話,直接上照片,就不用我來描述父親的生活了。“我覺得他過得不好。”我說完,盯著母親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否記得當年說過“他不會好過的”話,我等著她說“活該”后,補上一句“正好如你愿了”。不料,母親神色黯然,一語未發。
母親默默地疊好那塊方巾,遞給我。絲綢的柔軟拂著我的手掌,我輕輕捏起兩角,抖開它,看見一對金燦燦的龍鳳騰起兩團白色祥云。
母親朝我微微頷首:“收起來吧,有機會把它還給你爸。”
“哦,那,等會我就拿給他?”我猶豫著囁嚅,“我把包丟在他那里了,剛打電話,他說給我送包來……”
“到家里來?”母親傾起身問。
“還沒說定……”我扯著方巾僵在母親面前說。
“你讓他回來一趟吧,有些話,當面說透也好。”母親說罷,又倚回沙發靠墊上,捧起手機在翻看些什么。
我折好方巾,把它裝回布袋,放在茶幾上。踱步到陽臺,陽臺一角,疊放著一堆花盆,最上面的那個紫砂花盆內珍珠巖已蒙塵,記得當年生在其中的那株春蘭,花都開瘋了,父親別出心裁把蘭花焯水后做成一道涼拌菜,吃得我們口齒生香。我杵在陽臺,看著夕陽的金光從別人家的窗戶折射進來,把那堆花盆投影在墻上,像極富藝術感的墻繪。太多美好都是幻象,我暗自感嘆。
父親在小區門外撥打了我的電話。我把電話開成免提,拿到母親面前。父親吁吁的喘氣聲傳出時,母親的肩微微一顫,我有數了。對父親說,進來吧,我馬上就下樓迎他。我希望母親能說句邀請的話,但她始終埋頭擺弄手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我掛了電話,對母親說:“媽剛不是說讓他回來么,等下見面好好說哦。”母親這才把眼神從手機屏幕上移開,將目光越過老花鏡,投向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我忐忑地下樓,剛打開門禁,就看見父親滿頭大汗地提著我的公文包走過來,我忙從他手中接過包,對他說:“爸,媽請你回家,說想當面和你把有些事聊開呢。”我又像過去那般,在他們背后兩頭勸。
上樓時,父親艱難邁步的姿態以及肺部風箱般的喘息聲,再一次提醒我,衰老正張開血盆大口奔向他。我跟在父親身后,隨他以每階一停頓的節奏往上爬。我在默算,此刻距他一手提著銘銘的小三輪車,一手抱著銘銘口中唱著兒歌快步登樓的一幕,才過多久?我想到那株被我扔到垃圾桶的吊蘭殘骸,生命長成的過程是徐緩的,而衰敗卻如此迅猛。
走到半樓轉角時,父親扶著樓梯彎下腰大口喘氣。我突然有些憤怒,他自己都老成這樣了,還去照顧別人家的老人,簡直荒唐!
當父親松開樓梯,抬起頭,畏難地往樓梯上方看時,我忍不住走上前,架起他的右臂,用力把他往樓上送。在我幫助下,父親上樓的速度加快了些,他的喘息里夾雜著哨音,汗水透過他的襯衫滲到我皮膚上,我第一次發現,汗是涼的。終于到了家門口。一束干枯了的艾草斜插在防盜門邊上,我松開父親,掏鑰匙開門,父親伸手正了正那束歪斜的艾草,他大約也發現了,入戶門已由當年的鐵柵門換成了帶紗網的防盜門。打開門,我讓父親進屋。父親努力地控制呼吸,在門口的踏腳墊上來回擦摩了幾次鞋底,才抬腳進門。
“媽!”我先走到沙發前,母親已將自己半躺的姿勢換成了正襟危坐。
父親在玄關問:“要換鞋嗎?”
“沒你的鞋,進來吧!”母親的話如令箭,父親趨步往客廳。看見母親裹著繃帶的腳擱在地上,父親急切地對我說:“快把你媽腿腳抬高,向下控著不行!”
“你坐吧,我沒事。”未待我上前,母親已把腳抬放在沙發上了,她指著旁邊的單人沙發,請父親入座。
父親坐下來,胸口急驟地起伏著。我走到茶吧機旁,取出一次性紙杯,正準備給父親取水。母親卻說:“冰箱里有小蘭花,用玻璃杯泡。”我一怔,父親愛喝舒城小蘭花茶的事,我都差點忘了。我把紙杯放回原處,給父親沏了杯小蘭花茶端過來,父親欠身欲接茶杯,“燙,先放著。”我說著,把茶杯擱在了父親坐的沙發扶手上。父親望著小蘭花茶在玻璃杯中沉浮,眼圈紅了。
“媽,你剛才說把……”
“拿過來。”母親朝茶幾上的白布袋揚了揚下巴。
我拿起布袋,正遲疑著,該把它遞給誰,母親朝我伸出手。我把布袋交給她后,退到父親身邊。父親正端起茶杯,我生怕母親打開布袋后,他會摔茶杯。我的防范果然不多余,當母親取出方巾抖開鋪在腿上時,我忙將茶杯從沙發上掙扎著起身的父親手中接過來。父親扶著膝蓋站起身,嘴唇抖動著,發出不甚清晰的音,我辨不清他說的是“老伴”還是“老曼”。我母親叫孫曼平,自我記事起,就沒聽過父母當面喊過對方名字,他們總是以“哎”“喂”“你爸”“你媽”或“爺爺”“奶奶”稱呼對方。上午在正陽關,翻《梔園筆記(三)》時,我看見父親寫到有關“老曼”的往事。
父親幾乎是撲向那塊方巾的。沒有被父親摔掉的茶杯,被我慌亂間打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炸裂聲。我顧不上收拾地上的殘渣碎片,緊盯著父母,父親已將那塊方巾拿在手里,我站在他身后,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越過他的肩,我看見母親的眼角滲出了淚滴。
小小的客廳,空間被靜默壓縮得幾乎要爆炸。我夸張地推開單人沙發,抓起茶幾上的紙巾,蹲下身去撿地上的玻璃碎片,不慎被一片玻璃扎進我手指,我故意發出一聲“哎喲”。小時候每當父母陷入冷戰,我便有意將自己弄出小傷病引起他們注意,以此終止那令人窒息的冷戰。幾十年過去了,這招居然還靈。母親探起身,父親轉過身,一起向我投來關切的目光,異口同聲地問我怎么了。我晃了晃裹著紙巾的手指,說沒事。母親吩咐父親拿綠藥膏,父親應了聲好,放下手里的方巾,斜著臃腫的身子,從我與茶幾的窄縫間走過,輕車熟路地走向電視柜,打開最中間的抽屜,拿出我們家至少用了四十年的綠藥膏。當父親扯下我裹在手指上的紙巾,將草綠色的藥膏涂抹在我中指指腹上時,我的鼻腔頓時涌起了一股酸脹。
5
我提著父親收拾好的垃圾袋下樓,丟了垃圾,遵母命去買晚餐。在樓下花園,我仰起頭看自家的陽臺,陽臺玻璃被濃烈的晚霞與婆娑的樹影疊出了層次豐富的畫面,我深吁一口氣,那幅畫的背后懸著更為繁蕪的生活。
走出小區大門,我左顧右盼,去找給母親送飯的那個年輕人的牛肉湯店。在偏角處,我看見掛著“老壽州牛肉湯”招牌的小店,徑直走進去,店面不大,用玻璃隔擋將內外分出了操作間和擺放三排木桌椅的就餐區。玻璃隔擋內,年輕人一手晃著大燙勺在大湯鍋里燙粉。就餐區,食客僅兩對。檔口處,一個女孩接過一碗燙好的牛肉湯往桌上端,她看見我后露出了夸張的笑臉。那個小伙子也發現了我,在里面朝我咧著嘴笑。我對女孩說,要三碗牛肉湯、四塊燒餅和一個鹵豬蹄,請她替我打包。我說完,女孩朝我一番比畫,我疑惑地望向小伙子,他正晃動著大燙勺,沒有接住我的目光。但我已明白,女孩是啞的。小伙子燙完牛肉湯,從隔間走出來,我再次報出自己所要的餐食。他隨口問:“家里來人了?”我說:“是。”他又說:“阿姨愛吃牛肉面,要不給她換一下?”聽他這么說,我才想起母親不吃粉絲,忙回“好”。
小伙子在里間操作,女孩手腳麻利地打包,我對照店里張貼的價目表,算好總價,給女孩看,女孩點點頭,指著墻上的付款碼,我便掃碼付款。我提著食物回到家,打開門,家里居然一派死寂。我探頭看,母親倚著沙發,神情寥落。父親不在客廳,大概是上衛生間了。
我把三人的晚餐在茶幾上擺放好,靜靜看著衛生間,等父親出來。半晌未見動靜,我走到門邊輕輕喊了聲“爸”。無人回應,我推開門,父親不在里面。母親這才出聲:“他走了。”
“走了?”
“走了!”
這我就不懂了。我出門才半個多小時,父親就走了?“媽你不是說要把事情說清楚嗎?”
“說不清楚。”
“到底又怎么了呢?”
“紅玉一個電話來,他火急火燎地便要走。到底還是年輕好,能勾住人。”母親說著,許久不見的刻薄表情又浮上她的臉。
我拿起手機邊撥打父親手機邊開門下樓。父親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我一口氣跑到“老壽州牛肉湯”店門前。脫了白色工作服,穿著黑色緊身背心的小伙子正在關燈。見我氣喘吁吁地立在門口,小伙子一臉疑惑。我單刀直入地問:“你有車嗎?”
“有。”他說著指了指店門外車位上停的一輛灰撲撲的小車,“我現在要關門了,我老婆家里臨時有事,我們要去趟壽州。”
我繼續撥打父親的電話,依舊無人接通,我想他一定是打車走了,便問他:“我想搭你車一起去,方便嗎?”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也要去正陽關?呃,方便的。”他說罷鎖上店門,走到車前,打開后車門,示意我坐進去。上車后我依舊不停地撥打父親的電話。車從小區大門前轉彎時,我看見了父親的身影,在我喊“停車”時,小伙子已踩了剎車。父親驚慌地后退兩步,我忙打開車門,喊了聲“爸,上車吧”。
父親上了車,用手背拭去額頭的汗,疲憊地靠在車座上喘了口氣。忽然,父親摸了摸褲兜自語:“咦,手機呢?”
難怪我打他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我問他:“是不是落在家里了”。他說:“也許。”我便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剛好像聽衛生間有響動,她說:“去看看。”我讓她千萬別亂動,我馬上回去。她語氣一變,問我哪去了。我忙說馬上見面說。
車開進小區,停在母親樓下。我匆匆跑上樓,徑直到衛生間,看見父親的手機躺在馬桶旁的地上。想必是父親小解后,彎腰擦拭馬桶圈和地面時,手機從口袋里竄出的。便后擦地是母親定下的規矩,過去的許多年,馬桶邊沿和地上的尿漬都是引發一場家庭戰爭的導火索。我拾起手機,走到母親身邊,告訴她:“紅玉父親病危,老人是壽州鑼鼓的非遺傳承人,今早我就是去采訪他,意外遇到這些事的。”母親怔了怔,喃喃道:“原來紅玉是鑼鼓王的女兒。宋霖,你陪你爸一起去吧,幫我帶份心意去。”說著,她扭身將擱在沙發靠背上的背包拿下來,從中取出一只小布袋,抽出一疊紙幣,數了十張百元大鈔交給我。
我方才尋父心切,忽略了母親的傷,此刻,母親讓我走,我又擔心母親行動不便。剛才買回的三人晚餐,擱在茶幾上冒著熱氣,令我想起當年地鍋雞店的散伙飯。見我不動,母親催我快走,她說飯在眼前,她自己堅持一晚沒問題的。電話響了,是銘銘打來的視頻電話。他問我明天能不能去南京,有人想見我。我告訴他,奶奶腿受傷了。他一聽,便急著要看奶奶的傷腿,我把鏡頭對準母親,銘銘一看奶奶腿上裹著綁帶,便急得忙問怎么了,我聽到他那邊傳來一個女聲說了句什么后,他語氣穩下來,說他馬上回家。這樣正好。樓下響起喇叭聲,是車在催。我掛了電話,給母親倒了杯水,便下了樓。
快到正陽關時,紅玉打來電話,說老爺子現在生命體征平穩了。我和父親松了口氣。
下車時,父親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我忙扶著他,往衛生院去。三十多年前,我們父子也曾有這樣的相扶而行的夜晚,那是父親率隊和正陽中學的叔叔們進行籃球比賽,取勝后,在一位叔叔家喝酒,喝得步履蹣跚,我扶著他踏著月色回家。那晚我們回家后,父母開啟了一場激烈的戰爭,家里的電視機都被砸碎了,那場激戰后,父母的冷戰一直從初秋持續到中秋,直到我摔破腦袋到醫院縫針為止。那時的父親,高大健碩,一只手臂便把我挾起,狂奔到衛生院。而今,父子倆的這段路,走得和以前大不相同。
衛生院的急救室里,老爺子躺在病床上,連在他身上的心電監護儀跳閃著,他的鼻孔里插著氧氣導管,雙手被束在病床上,床頭的輸液架上吊著還剩三分之一藥液的輸液瓶,一根透明的導管從吊瓶連通到他老樹般的手臂上,藥液一滴一滴從輸液漏斗里滴淌,宛若具象化的時間在流逝。生命誕生于時間,也消亡于時間。
“鏘、鏘、鏘……”老爺子口中一直斷斷續續地發著這個音。父親走到老爺子身邊,握住他的手說:“大哥,放心吧,都能找到,都能聚齊,今天,我把宋家鑼鼓隊的繡巾找回來了,王家鑼鼓隊的綁腰肯定也能找到!”父親說著,從背包中掏出繡巾,在老爺子眼前展開抖了抖。老爺子歪斜的眼淌下了渾濁的淚。心電監護儀發出刺耳的警報,醫生以病人需安靜為由,讓我們離開病房。
我們走出病房,擠在走廊上的一條長椅子上坐下。紅玉讓父親和我先落座,我挨著父親坐下,我坐在長椅最里面,往邊上挪了挪,空出一塊地方,說:“這邊還有空兒,坐下歇歇吧。”父親也拍了拍空位。
夜風吹散了消毒水的氣味,沒有人說話,此起彼伏的蟲鳴聲伴著持續傳出的儀器提示音,聲聲如弦,叩擊我心。我起身,走出廊道,踱向緊閉著的醫院閘門,立在那兒,燃起一支煙,掏出手機刷朋友圈。這雞犬不寧的一天,朋友圈里依舊一派歲月靜好,有人曬美食,有人曬美照,有人秀恩愛,有人旅行,有人健身,有人逗萌寵……
再往下翻,沈叔叔發的一條朋友圈引起我的關注,那是一組老照片構成的九宮格。那組黑白照上,有我熟悉的鐵匠鋪和我不熟悉的老戲臺。我把那些老照片一張張點開看,在第八張老照片里,我竟看見了熟悉的月門!
走廊的木椅空了,大家又涌入了病房,圍在老爺子床邊。我看見床頭監護儀上的數字不斷跳閃,醫生神色凝重地站在床邊,護士持注射器往扎在老爺子臂上的留置針內徐徐地推注藥液,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
我騎在月門上往下看,一口巨大的水缸旁,臥著一只老狗,“宋霖!”忽然聽見有人喊我名字,我被嚇得一哆嗦,睜開眼,沈叔叔的腦袋探在我眼前,大叫一聲:“醒了醒了!”我忙坐起身,父親坐在我身邊,手里搖著個廣告冊,讓我想起小時候夏夜在院子里的竹床納涼時,他拿書報或蒲扇替我驅蚊。“哈哈哈,你這小子,從小就膽大包天,沒想到居然暈針!”沈叔叔邊說邊夸張地大笑起來。
“小聲點!”醫生制止。
沈叔叔放低聲音,對醫生說:“這就是我常和你說的宋霖哥,當年他爬上墻頭看鑼鼓隊排練,從園門上摔下來,摔破了腦袋……”
“園門?”
“對,園門,現在你爸住的這個小院,就是過去你們家后面的梔園呀,你不記得了?”
我搖搖頭。我的記憶里完全沒有“梔園”二字。在影影綽綽的童年記憶里,我辨不清它們的真實樣貌,無法將過去與現在勾連在一起。那些過去親近的人與親歷的事,漸漸地模糊了、遠去了,殘存在記憶里的那部分,如被時間風化的石刻,不再鮮活。
沈叔叔掏出手機,點開相冊,翻出一張老照片讓我看,那張黑白照片簡直就是從我夢境里拓出的影印,只是月門前的大水缸旁,多了一個站在老狗旁的胖娃娃。“喏,這是他小時候,”沈叔叔指了指正在老爺子床旁觀察病情的醫生,接著說:“狗是你們搬家時留下的。”
我從病床上探起身,朝老爺子和醫生那邊看過去,我從醫生的側顏里看見了沈叔叔年輕時的樣子。靜默下來的監護儀令人心安,紅玉面色已恢復了平靜。我父親坐在床尾的方凳上盡顯疲態,那塊令他在晚年離家的繡巾,像塊擦汗巾般搭在他的肩頭。我真想問他,為了這么個物件,拋下一個家,值得嗎?
見我起身,沈叔叔說:“宋霖呀,聽說你在給非遺傳承人做小傳,這事有意義,我呢,退休后自己找事,在收集正陽關的歷史典故和故事傳說,故事收了一籮筐,堆在家里都快爛掉了,我正愁它們沒處放呢,沒想到中午在梔園外遇到你,晚上我來給小沈送飯又見到你,這說明咱爺倆有緣,故事該講給你聽。”
“關于梔園的故事?”
“有,但不止。我這筐里還裝著你們老宋家和老王家的恩仇錄呢。”
沈叔叔剛說到這兒,監護儀又發出了刺耳的響聲,我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尊保守秘密的老軀體給泄密者的警告。沈叔叔被這警告噤了聲。所有人都神色緊張地杵在地上,只有我父親,始終坐在床尾的那只方凳上,一動不動。我輕輕喚了聲“爸”,走到近前,輕輕推了推他的肩,他身子一趔,竟歪倒了。
6
秋雨綿綿,我坐在辦公室,將完稿的《壽州鑼鼓傳承人小傳》存入“非遺”文件夾,抬眼望向辦公桌上的一盆水培梔子。二十天時間可以殺死一盆吊蘭,我也可以用三個月時間,將這株被園丁從綠化帶拔出扔在路邊的梔子花給養活。與這盆新生梔子花一起復活的,是塵封的往事。
那晚突發心肌梗死的父親,跨過了死亡的關隘,也邁出了自己劃定的怪圈。他不再執迷于父輩乃至祖輩的恩怨情仇,離開梔園,回到廬州,住進銘銘的房間。我將他在梔園的那摞筆記運回廬州,那些筆記作為重要資料,支撐我完成了“壽州鑼鼓”的撰寫任務。
原居壽州城的王家,因舊社會動蕩,逃到正陽關,王家男丁在正陽關碼頭卸貨糊口時,遇見我們家祖爺爺,因為都是鑼鼓班的,兩人便結拜成了兄弟。至此,兩家人共用宋家的一條漁船,度過了鬼子肆虐的幾年艱險時光。終于等到鬼子投降,往昔熱鬧非凡的正陽關再次沸騰起來,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日夜車馬人喧,王家將藏起來的鑼鼓翻出來,重又敲將起來。宋家被那鑼鼓聲誘得慌忙上了岸,將扣在船艙里的鑼鼓掛在胸前,赤腳踏在老街的青石板上,走一步,敲一聲,王家遙遙地擊鼓應著。
“為組鑼鼓隊,宋家上了岸,在被鬼子炮火炸毀的西門外,搭了間茅草庵,想把過去一起敲鑼鼓的人找回來,但上岸后才發現,那些人,找不齊了。”筆記里,父親在這段話下,畫了一個很抽象的茅草庵,那草庵搭在兩根石柱上,他用極工整的小楷在一根石柱上寫“世慮頓消除,到絕勝地,心曠神怡,說什么名,說什么利,說什么文章身價,放開眼界,賞不盡溪邊明月,檻外清風,院里悠琴,堤前斜照”,另一根石柱上寫著“湖光憑管領,當極樂時,狂歌爛醉,這便是福,這便是慧,這便是山水因緣,滌凈胸襟,贏得些蕭寺鳴鐘,遙天返棹,平沙落雁,遠浦驚鴻”。大約是為了把字寫齊整,畫中的石柱粗大如碑,而草庵的頂則象征性地用鋼筆草草畫了幾道線,若不是他在畫下注:“宋家草庵”,誰也猜不到那是個啥。
至于畫中石柱上的字,我原以為是父親寫的。但翻完他的《梔園筆記》,我斷定,他絕無這般文采。于是,我求助沈叔叔,讓他幫我分析此聯的出處。沈叔叔果然不是蓋的,我剛把父親畫的那幅“宋家草庵”圖發給他,他就告訴我,說正陽關西門外的淮河岸邊原有一座涼亭,名曰“觀瀾亭”,亭上刻有無名氏撰寫的102字長聯。“這里正是102個字,這怕就是當年那座觀瀾亭上的聯了。”沈叔叔說,當年,他在正陽中學讀書時,曾聽校長講過“觀瀾亭”,校長當時還吟誦過那楹聯,說那102個字寫出了觀景者在亭中見淮水巨瀾翻滾時的感思,校長教育學生們寫作文要學習這對聯狀物抒情的手法。沈叔叔說,因年代久遠,他不記得聯文,但那對聯有102個字,他記得清。
那么,撰聯的無名氏是誰?是我敲鑼鼓的祖先,還是另有高人?沈叔叔搖搖頭說,很多事發生后,即便是當事人,經過時間打磨,也很難還原真相。
父親經歷了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危險后,變得怯懦而敏感。出院后,我將他接回家,把他安頓在銘銘的房間。母親的腳傷愈后,每天過來探望、陪護父親。但她始終拒絕留下來,也從未提出讓父親搬回家。紅玉帶著子女過來探望了幾趟,有天紅玉走后,父親很小心地問我,今后也不送他回正陽關了嗎?我朝他攤開雙手,搖搖頭,這是我小時候向他提出非分要求時,他的規范動作,如今,我經常用他那時對待我的方法對待他。緊接著,他小心翼翼地說:“那樣的話,就把梔園賣給紅玉可以嗎?但她現在手里沒錢,得慢慢還……”
我點頭答應了父親,并為此去了一趟正陽關。沈叔叔開著他的“小寶馬”,非要載我逛古鎮,秋日的黃昏,我們行駛在青石板鋪就的巷道上,穿過石砌的城門,馳騁在長長的淮河大堤上,沈叔叔把車停在正陽港前的空地上。下了車,我們沉默著踏上棧橋,從書有“正陽港”三個大字的門廊走近淮水,曾經奔騰著掀起巨瀾的淮水,那一刻靜默著。望著浮在淮水之上的落日,我想起父親筆記里畫的草庵,和撐起草庵的那102字長聯。沈叔叔長嘆了口氣,我望向他,他指了指岸邊一個庭院大小的石臺,對我說,那是迎水寺的遺址。
“過去迎水寺香火旺哇,每年農歷二月十九的廟會,王家和宋家在迎水寺前敲鑼打鼓,來自四面八方的香客簡直擠破山門……”
“迎水寺?”我插嘴問。
“是啊,當年那么大的一座寺廟,被1954年的那場大水給沖沒了。”
那么,父親在《梔園筆記》里所寫,引發王宋兩家矛盾的寺廟應該就是它了。當年,廟會上,王家鑼鼓與宋家鑼鼓對擂,是掀起廟會高潮的一個重點節目,據說,擂勝方的班主將頂著一方繡巾被眾人高高地抬起,兩家一直勝負輪轉,到1954年王家獲勝。就在那一年夏天,迎水寺沒了。
消失的迎水寺、觀瀾亭,記憶中與現實里的梔園,它們在虛擬的鑼鼓聲中沉潛,漸漸隱沒在蒼茫的暮色里。所有的這些,讓我尋到一把打開記憶之門的密鑰,此后,往事歷歷在目,我踏著父輩、祖輩的履痕走近了不曾相認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