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末開始，西方醫學大規模輸入中國，傳承數千年的中醫中藥，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從官方到民間，很多力量為保護中醫藥而奔走疾呼。其中，就有川東龔家、滇南白家、關東朱家、滬上吳家、中原史家等中醫世家。

李明春的長篇小說《天下國醫》講述的，正是川東中醫世家第三十代傳人龔天緣，遵循家規外出游學，遍訪滇南白家等中醫世家的傳奇故事。龔天緣大學畢業后，在省城大醫院對面開中醫館天緣堂，用中醫專治大醫院放棄治療的絕癥病人，創造現代醫學無法解釋的生命奇跡。

正當其名聲大噪時，卻因“時時處處感受到中醫中藥淪為補充醫學的尷尬”，以及為治療女友喬柳夢的遺傳絕癥，帶上太姑奶奶龔杰的信物，毅然開啟現代版的中醫游學之路。

小說內容豐富，信息量巨大，充滿現代傳奇色彩，尤其涉及很多關于脈象、正骨、針灸、經絡、醫論、配伍及秘方、中草藥等中醫藥知識，簡直就是一次全面而系統的中醫藥文化普及。

作為長篇小說，其更可貴之處在于，通過龔天緣一路游學，透視中醫藥生存困境，彰顯中醫藥傳統魅力，并竭力尋求中醫藥未來發展路徑。不僅是一次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醫學敘事，更是一次弘揚和賡續中醫藥文化的文學吶喊。

小說以中醫藥為中心，反觀現代醫學，不管是生意商場，還是愛情友誼，或是生活點滴，均圍繞醫學展開敘事，不褒不貶，客觀呈現，又富含哲理思辨。面對中醫藥的生存困境，更沒有從主觀感情上簡單處理，借用白術在陪天緣祭祖時說的話：“實在是世道變了，秘技不值價。家傳的針灸催眠再好，不抵小小的一片安眠藥；家傳正骨術再神奇沒人相信，不及一張照片看得明白；熱水止痛，趕不上一劑麻醉藥效果好。”

亦如朱啟茂向父親的訴苦：“現在的中醫院早已不是你當年在的樣子，都成了綜合醫院，B超、CT買齊，病人離開機器不相信醫生，醫生離開機器不放心病人，好像離開機器誰也活不下去。”

但對傳統醫學辨證施治的整體優勢，小說也毫不掩飾：天緣自小練就的把孕脈絕技；天緣堂救活的絕癥案例；白家神奇的正骨術；為救治柳夢，天緣學會的祝由術和芒針通脈術；為撿便宜去做西醫體檢而查出一身毛病被嚇癱，最終又靠中醫活命的易基案例等。

面對現代醫學，在肯定的同時，小說也直面其困惑。就如曉月陪何姝去醫院看西醫的遭遇：分診臺問哪不舒服，聽說是肚子痛，引領去掛了普外科的號；外科醫生看了沒發現問題，又讓去婦產科；婦產科看了沒問題，又讓去骨科；拍了CT沒發現問題，又讓去內科；去了內科又讓去消化內科，做了心電圖沒發現問題，就找來內科醫生會診，最終確定為急性腸胃炎，開了一大堆藥。結果，在曉月攙扶何姝去注射室的路上，一個響屁，何姝居然好了。這想必是很多人的親身經歷。

楊靖說出了現代精準醫學的困境：“人們發現基因與病變不是一一對應，有一個基因引起多種病變，也有一種病變由多個基因引起。基因突變有的是先天遺傳，有的是后天受環境影響，包括心理和生理的誘導所致。”可見，人體這個完整的宇宙，目前還沒辦法用某一種手段去揭示它的神秘性。也正如吳昊教授所言：“若要對一個病案讓中西醫都下一個皆可認同的定論，為時尚早。”

人體這個宇宙，現代醫學要弄清楚，至今也沒有找到終極密碼；作為當下僅存的傳統醫學中醫藥，卻偏偏又把握了這個小宇宙的“平衡”，解決了很多大問題。而且，現代醫學也無法解釋神奇的中醫藥。反過來想，或許這就是大自然的神秘之處。試想，假若現代醫學，尤其是精準醫學的基因密碼，真解決了我們身體的一切問題，那我們的生命和未來，還有多少存在的意義？

《天下國醫》通篇采用敘事語言，是作家對自我創作的一次冒險和挑戰。我們知道，敘事語言缺乏生動的現場感，尤其不善于表現故事細節和人物形象。或是因為中醫藥這個主題實在太深奧和龐雜，敘事語言更適合在有限的篇幅內裝進更多的信息。當然，這也緣于李明春的豐富人生閱歷，才能輕松駕馭這種敘事手法。

《天下國醫》的成功，還在于作家在完成中華文化的醫學敘事和文學吶喊這個宏大主題的同時，構建起小說深刻的復雜性和嚴密的邏輯性：龔天緣的身世及家族背景的交代；張胖子、侯興等人眼紅開醫館與天緣堂競爭的鋪墊；何姝家庭的困境和為讀書跟郝青的約定，后來約定取消，出于愧疚，何姝成了張胖子“還債”的棋子，成了天緣堂的臥底；在滇南白家對龔家魏老太太的身世揭秘；白微、何姝、柳夢等人的情感變化；在史家醫院的各種利益斗爭等。

從天緣游學開始，很多傳統的規矩正在被打破，天緣學到了很多傳內不傳外的中醫絕技，又被收為吳氏中醫第十九代傳人，這無不表現出中醫藥渴望傳承發展的決心。本是現代醫學研究生的何姝，最終卻從“臥底”變為“同志”；在國外攻讀博士、背叛愛情的楊靖，迷途知返之際卻魂斷異鄉；本是天緣一個人的游學，后來變成一個團隊；天緣帶著白薇、何姝，朱斟、秦亦夫婦及女朋友柳夢一家，踏上回川路，也踏上希望路。

天緣一路游學，當然并沒有解決中醫藥發展的根本問題，但人們對中醫藥的認知、中醫藥的普及和中醫藥的未來，卻給我們拋出了很多值得深思的問題。作為綜合自然、哲學、社會學、心理學、文學等多學科為一體的中醫藥學，已經不是要不要的問題，也不是與現代醫學爭論的問題，而是應該怎么發揚光大的問題。

《天下國醫》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宏大醫學敘述，苦心孤詣；對弘揚賡續中醫藥文化的深情文學吶喊，振聾發聵。這，正是這部小說最大的價值所在。

（《天下國醫》，李明春著，四川文藝出版社，202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