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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5年第3期|林湛:寶麗金時代
    來源:《廣西文學》2025年第3期 | 林湛  2025年04月07日08:08

    一、舊唱片

    在唱片時代,那是一座電流波嗞嗞的城。

    天王與天后的潮水隨通貿的信風漫卷而來,彼時,染著粵音的小城在新空氣里唯有無條件傾倒。街邊巷口,臺球室與理發店,小賣部與大鋪頭,凡有可播放音像載體處,必有標著“小畫王”(寶麗金小畫王系列光碟)與滾動的“金碟豹”(國際知名音像品牌)的logo在粗糙的屏幕里上下穿移。

    幼時她只是不解地聽著,成年后有了自己的品位,竟然也開始迷上黎明、關淑怡與張國榮的舊曲,驚訝于港樂曾經的繁榮與深邃。“四大天王哦”,后來見到她購買的碟片,母親其時還隱約有點少女般神態點了點頭,“怎可能沒中意過?”

    她開始好奇,這對舊曲的迷戀究竟意味著時尚是老調重彈的輪回,還是人總會在一定的年紀開始進入訪古的慣性依賴?于是她試圖拼湊這一切狂熱的來路。問起家中與港樂的淵源時,父親坦言,自己是當時的同齡人里面最先擁有音響和摩托車的拉風后生仔。“那時最愛聽啦,什么鄧麗君、徐小鳳、黎明、劉德華……”父親回憶起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興盛的文化作品仍然滔滔不絕。若非翻起底片的一角,她不能料想到,表面寡言沉穩的父親,年輕時是會積攢六年工資買下昂貴音響的港樂癡迷者。

    “除了港樂呢,你們還看什么?”父親想不到,問在旁邊偷聽電話的母親,“那個時候是什么電影最火?”母親也笑,“《少林寺》吧。唉,那個時候周圍年輕人啊,就只有你爸爸有音響,我還常去他宿舍聽碟片呢。”

    而問到原因時,電話對側竟默然。“……要說,也沒有很特別的,只是那時大家都喜歡,也就是所謂流行。加上兩廣人,肯定喜歡聽白話歌嘛。”父親總是習慣用含混的程度匆匆掩蓋光陰縫隙里的狂熱,時光都飛去,自然也只能這樣言簡意賅地修飾,仿佛再同女兒提起自己的青春期,是面臨重達千鈞的羞赧。母親只好幫父親圓場,搶過電話來說:“哎呀,我們也不是那么喜歡音樂,大家都聽,就是隨便聽聽。”她一時語塞,聽筒對面的母親還怕折了她面子般多補一句,“現在的音樂……都不怎么聽啦。”

    “隨便”是不太高明的欲蓋彌彰,無數夏日里父親停留在唱片店中與老板攀談的殘影告訴她一切有跡可循,也許他們只是不明白,出生于那個年代光塵次第落幕后的女兒執著于打撈陳跡的狂熱從何而起。

    其實她也有故事可以講的。畢竟當她有記憶時,便覺得當地方言跟在學校要講的“標準話”不是一個東西。她心里的疑惑同她一起發芽,后來發現,只能與家中長輩交流時使用的“白話”竟是一種歌語,只有那些屏幕上的時興歌響起時,方知道如何落成書寫體。父親那時常常到唱片店,還沒等他四處翻撿,老板就已從唱片的小山里抬頭問一句,“鄧麗君還是其他?”然后父親隨手揀出一張《漫步人生路》,她還記得父親掏出錢包時那種利落。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眉眼彎彎歌兒甜,那張唱片上的女人。家里的音響設備無論換幾次,女人的那張碟片永遠擺在最前面。女孩總是很老實地站定在那臺播放碟片的電視機前面,因為那些人名與曲中的故事都看不分明,只有看優雅的女人揚起手臂,朦朧輕紗。最為喜歡,漸漸演變為翹首以盼的,是碟片放進去之后的環節,然后便能知道如何將三字、五字、六字的母語咬在舌尖,蜿蜒輾轉。

    家中后來出現一臺磁帶錄音機。父親仍然殷勤于光顧碟片店,她卻已經開始從柜臺邊角碼著整整齊齊的卡帶里淘寶。周杰倫、蔡依林……終于成為正大光明的顧客,父親卻很不解這些陌生的名字如何侵蝕了他引以為傲的粵語樂曲,眉眼疑惑間,也只是說,你要想聽,就買吧。

    使用磁帶錄音機的時光里,當然是用來放英語聽力的時段占據了上風,這時她一般不怎么有耐心處理被卡住的磁帶線,稍有卡頓,便拉長、卷曲,然后精疲力竭地團在一邊,正大光明地放進一版蔡依林勾兌百無聊賴的等待。年輕女人用同樣輕快明麗的一口國語取代了曾經縈繞在她心上的繾綣鄉音。其時她已進入學校,“講好普通話”,她自認是其中翹楚,努力將歌語的婉轉藏進四聲的標準里。

    而卡帶自身的耐度并不如她想象中漫長,待她長到八歲時,便到了擁有臺式機的第一年。機子里軟件的“千千靜聽”只有這一首歌,“當女共男未變愛侶,不吻過自然沒結果。”那時女孩還不明事,嫩生生跑去問母親,母親不曉得要說什么,轉身看向父親,二人相對無言,結果自然是女孩被捉下電腦臺。后來,她方知自己聽到歌的那年,那冷中帶沙,仿佛將人生苦悶都嘗過的女音,只是剛出樂壇的新人Janice。

    自那個誰都沒有告訴她秘密的夏日起,這世界無數細小而隱蔽的缺口向她展開。

    但父親還是很少在電腦上播粵語歌,若是那樣,盯著屏幕靜靜地聽歌,總是有些無所適從的煩躁。他仍執著于入場線下的儀式,唱片的陣地便轉移到車載音響。坐上車,有男聲唱,“夜風凜凜,獨回望舊事前塵”,她低頭望那碟片,《寶麗金精選集》。十二歲她便已知道這名字,無數次反復聽這旋律,尚未知曉聲線其后的上下周折,只覺熨帖安穩。父親將老碟片放好,繼而孜孜不倦地購買新裝的粵語歌精選集,母親從來不說什么,也許早已習慣父親愛它們時的樣子,愛而沉斂,不說緣由,不問新舊,自顧守著他覺得好的東西,兀自將整個前進時代的新聲曲調拋在腦后。她曾經固執于將新生代港樂歌手的碟片置換舊盤,行程漫長,父親沉默地開車,良久,還是說,現在這些東西,差點意思啊。“你那些就是好了?”她不服氣,索性直接切換成一首時新的日語歌,父親更聽不懂,不再評論。

    “還沒有開始,才沒有終止,難忘未必永志”(陳奕迅演唱的《失憶蝴蝶》中的歌詞),十八歲,寂寞春天。成熟是避無可避的遷徙,待她必須獨自面對廣大天地時,不得不與蟬聲如雷的南國盛夏作別。在北地心境中,遙望是一種自得其樂的逃避與保護。也許人在慌不擇路時,總是習慣選擇用熟悉的事物填上空缺。好在舊聲里有小小宇宙,從此她開啟在港樂新世紀中的跋涉,窺見無盡麥田。

    二、新曲調

    “張國榮,你也聽這樣老的歌?”男孩發來這樣的探問。過渡于新舊天地的混沌中,她偶然覓得千禧后遺落的同好,便篤定他們飲著同樣的汁水長大,近鄉情怯,而急于伸出的手懸在空中,等待回音。

    由是,她開始數著回復時間計算心跳節拍,比以往更快察覺到語勢的轉彎,繞過可能引來歧義的謎團。“只是父母愛聽啦,哦對,你聽不聽王菲?”十年一迭的社交網絡,平臺更換,不變的是年輕人仍將其視作傳遞個人風致的廣播站。他們互不相讓,借著父母輩的因緣,各自開始在彼此可見的公共網域有一搭沒一搭轉發粵語歌。Dear Jane的熱情,陳奕迅的淡雅,楊千的勇敢,王菲的似懂非懂與進退兩難。樂曲的尾聲,竟然是如泣如訴的衛蘭。最初的緣起,衰落的紀念,編成一個圓。少女怨毒極了,她期盼已久、歌曲中應允的有情人隨休止符而漸淡,她控制不好吞咽年少輕狂的力度,任由自己曾心愛的歌語在淚痕中緩緩下墜。

    在八歲時聽過的衛蘭,要待到十九歲才當得真,如品酒嘗過好壞方得其中甘醇,許多沉淀與擇換的騰挪,經年釀成的酸澀,不容許讓速成的僥幸讀懂。一些歌詞開始不言自明,譬如八歲時殘余在“千千靜聽”里所有的疑問。“沒關系的,都是過程。”母親沒有多余的回應與撫慰。她也好奇,如此不咸不淡的回應背后曾是如何的緊迫情致。

    “等每大一歲舊布景都倒退”(衛蘭演唱的《退》中的歌詞),耳朵里塞住兩只耳機。她不愛喝啤酒,但也初次學著大人模樣點了幾杯。酒吧里那臺電視模模糊糊,又是哪個港星低回婉轉,她看到那只小小的金錢豹浮在屏幕左上角,因而很快摒掉酒吧內外的人聲。“一些戀愛變恨”,曲調夠老,仍然隔絕不住鋪天蓋地的啾喳新雀。她默不作聲將耳機音量調高些,再點一杯。

    不知道是誰在唱“花兒開在春風里”,這曲調離她好遙遠,如同記憶里閃著雪花的電視機。她自以為抓住那些早被遺忘的老派。緩而不急,春風如許。然而不待滋養,轉身狂風催逼,深秋獵獵。

    自早春初醒后,她用力扯出的磁帶條終究還是被扯成斷斷續續的電波,在盛夏遺落。她仍然未能解酒中趣味,也將永遠不解,于是重又將旋鈕撥回古舊的振奮正途,“目標推遠,讓理想永遠在前面。”

    三、尋香港

    她如愿以償,在大學里念了文學系。在語言學的第一課中,她很快學到,自己從小所說的“白話”,原就是粵語的方言片。而對號入座之后,她沒有想象中那種塵埃落定的輕松,只是惶惑,她說的,就是粵語嗎?那么一切聯結是否也因此能夠變得順理成章?身旁好友開始察覺到她對港樂情愫愈發深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也嘲她“不要自作多情去造夢”,她笑笑,略為酸脹的小小乳牙終于掉落換新,但總想不自覺用舌頭去找那曾經存在的空洞。她開始接受新知識的一切武裝,并獲得自由創作的時間,填粵語詞,看港片,卻始終沒到過香港。朋友受她影響,評價:“這樣老的曲子,竟然也這樣好聽。”她啞然,卻不確定是否該為老掉牙或新瓶裝的舊酒孰優孰劣辯解,因而只能將自己縮小再縮小,沉溺于古董世界的美麗變本加厲。

    她腦內常常浮現出“跑回香港”的念頭,在尚且希冀于通過跳脫來躲避外界瑣碎的時刻。她也會找個街邊小巷里只放老港星唱片的小酒館坐一晚上,那樣的地方,在偌大一個北方都會,畢竟也是很稀少的。“回香港?”朋友這樣問她,質疑她臆想出的與香港的親密。

    歌聽得多了,她便開始一種自得其樂的新趣味,也即研究港樂老歌中填詞的文字游戲,開始發現字斟句酌與鑲嵌對位的微妙。

    母親在她幼時,最喜歡唱的一首歌便是《片片楓葉情》,于是“片片紅葉轉”的傷情曲調經年盤旋在她腦海之中。有一次她在年輕人聚集的KTV點來聽,周圍人不解其意,對這樣古早的聽歌品位保持不咸不淡的疏離,而她盯著歌詞,突然意識到,明明香港人從來沒見過楓葉,怎么寫得出這樣的歌?這樣無厘頭的疑問深埋于心,其實只是多給了她一個尋訪香港的理由。

    工作后,金錢與時間為她鋪開世界的邊界,而在乘坐那班相同的列車抵達西九龍站時,她亦如港片《甜蜜蜜》中初到香港的黎小軍般同樣睡著。雖然拜訪香港并非首次,但她從西九龍站下來,仍然不住倉皇東張西望,還是不太敢講普通話。即便將曾經模擬過的廣州腔調記在心頭,還是在來來往往的地鐵售票口面前停住。還以為,《甜蜜蜜》播完之后她就可以坦坦蕩蕩做大陸妹了,沒想到自己也得接著做《甜蜜蜜》中的李翹,用她那口帶點上揚聲調的土白話。大街上的港式粵語此起彼伏,她趕路的時候瘋一樣在中環跑。但即便這時,都覺十足幸福,因馬上就要進入生疏的美麗新世界,一只腳邁將進去,就無論如何也能將自己擰作一個新腔調。

    東拼西湊攢來的廣州腔也不算太糟糕,但樓下面包房的店員在經受她生疏不似本地的粵語后便開始用洋文塞住她的要求,她微笑,假裝聽不懂禮貌的驅趕。住的酒店在尖沙咀,游客與本地人分不清樣子,大量東南亞人也長租于此。隔壁似是馬來西亞的女人打電話總喜歡敞開門,本就窄小的鴿子籠收聲極差,宛若細密古怪的南洋咒語已經將深夜最后的安寧變作一片無底水域,她干脆將耳朵里的港樂調至最大聲作微小對抗。凌晨一點待到她躺下,耳朵邊還是嘰里咕嚕,什么電話粥可以煲這么久?她細聽,原來已經是換作右邊屋子的越南女人。躺下,只好再被請到在越南環游。

    腦中又浮現越南風景,仿佛從未離家,想起那座她自小生活的、與越南接壤的邊境小城。父親的話復又飄來,以前小香港,現在小深圳嘛,幾分看似漫不經心的目光隨話語落地一閃而過。她租住的大廈位置極好,暫時容身的廉租屋里也可以望見維多利亞港的夜景,但需忍受狹窄如籠。于是便起身,將窗簾拉開向外探,映著霓虹燈牌下紅光的玻璃浮現深長而不可見的一絲裂痕。

    她后來看到維多利亞港海面上放煙花的圖片,暗自可惜自己沒有在最好的時機抵達。其實此地怎會有“紅葉”,她分明知道,若要覓得那樣靚麗的風景本不用長途跋涉。想來,她所要尋找的,只是那朵繡在旗幟上的花,冠絕亞洲,亦名為紅花羊蹄甲。春夏時分,便在植被叢生的嶺南綴滿枝頭。

    翌日,她與友人踩平底鞋一路漫行至旺角覓食。街頭巷尾此時仍鬧市喧盈,真正不夜城。她們一路走一路望,路邊燈盞盡數亮起,仍是亞洲四小龍時的氣派聲勢。“今日還好啦”,友人說往日她來這里更晚,街上無人,只覺自己是油尖旺街區上飄來蕩去的鬼。二人呼嚕呼嚕地吃起熱湯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心事。恰巧店門外有小孩在點炮,啪的一下炸響,空中就有一朵小煙花升起來。她抬頭正好瞧見,煙花尾巴劃到半空,一點亮光散作煙。

    歸家前,總要給父親帶些什么。她直奔信和中心,驚喜地在沾上塵灰的碟片堆中仔細尋寶。上世紀的古董尚有體面地占據了此地的櫥窗,時有銀發顧客將碟片的字母順序撥亂,又被店家整整齊齊地疊起來呵護周全。如她這般年輕的問津者,簡直讓店家遲疑再三,才能從柜中找出她所尋之物。她走訪各層,發現留有絕版唱碟的店鋪畢竟是少數,也就接受了由此發展而來的坐地起價。結賬時,瞧著店家的雙眼總不自覺飄向對面門中擠滿了小姑娘的一家狹窄海淘店,她出來后也好奇地進去湊熱鬧,日韓男團、歐美樂隊、華麗高挑的男男女女占據海報的中央,姑娘們說著國語粵語成群結隊羅列在結賬處。她想,若無前因,自己或許也會是其中一員。

    再見,亦是不愿說再見。于她而言,分給港地的好時光簡直太少,工作遷徙變動,她隨信風被吹回北方,舉目四望熟悉的土地開始顯得模糊而無亮色,只能汲汲于唱片店里找尋新天地。這一回,她終于認清,自己也已癡迷港樂。借助復魅的魔幻,周而復始地進行老碟片的搜刮。遍歷城中,她驚訝地發現居于城中心缺斤少兩的唱片店已然淪為收割情懷的昂貴禮品。“物以稀為貴嘛”,店主說。

    工作閑暇,她也曾希冀于舊貨市場中能有的靈光一現。逛到陳列于古舊公園中的書市時,她走馬觀花,卻驀然被商鋪中央一個小人堆引過去——原來是成堆的舊唱片壘起來,半成人高。千禧年初被各大音響店爭相洗印的唱片平躺著疊起來。“只要給錢就賣!給錢就賣!”忙碌的店主仍不住地從麻袋中丟出積著一層厚灰的碟片。她信手去翻,挑到一張《跳舞街》,儼然是她童年時卡帶的模樣,只是宛若盜版,也并非原唱陳慧嫻。在手中停留半晌,她悻然將唱片擦拭干凈,放回堆中。好吧,這里畢竟是北方。人潮如織,無人再為舊事停留。

    樂曲,存在流媒體的某一格如此輕易,想起時便探囊取物,若非傷情洶涌,也便只是伴隨空氣中的愉悅因子。人們不再需要實體,卻也不能再獲得謹慎投入碟片關口時的鄭重與期盼。她固執地買了幾張碟片存在臥室中,盡管她仍然選擇在手機上聽這些歌。手機變成儲蓄她記憶的百寶箱,隨時取出隨時復記,記憶才不會脫損,但也變得絮絮叨叨、巡回往復。每逢節假日她捎回來些老碟時,父親也知道,她買碟片,是用來收藏的,起初仍刻意數落;后來,待到它們重被置入播放槽,聽歌的人也不再那樣動容。

    四、歸越地

    偶得假期,她回家后拉住母親,預備巡回小城中曾經賣唱片店的角落,而記憶中確鑿的地址早已改頭換面。母親嚴肅指正:這里賣唱片的店都集中在一條街,我記得肯定比你清楚。她不吭聲,記憶中父親與店主揮別的笑容曾在的街角,她怎么會記錯呢?又一想,興許早年陪同父親來買唱片的角色,更多是身邊這個女人在扮演。母親拖著她手走到那條街口,一邊走一邊喃喃,“吶,它們都變成賣音響的店了,但是我肯定沒記錯……”

    推門進去,老板聽明來意,從深深的柜筒中抽出一版清一色的復刻光碟,上面寫著“經典粵語歌”五個字。她與母親面面相覷,老板還急解釋道,“現在這個年頭,哪里還有人用碟片聽歌,你有什么想聽的,我幫你刻進空光盤里就好啦,喂,美女,有需要的話……”

    她與母親沉默著走出店門,在清冷街角緩步向前。母親還幫店主解釋,“你看,大家都有手機了,帶幾張光盤走來走去的,多不方便。”她點點頭,說,確實如此,大家都要向前看的。她們繼續走著,她低頭盯著被月光淡淡照亮的地磚。那悠遠的影子倏忽間變得狹長,但她們都明白那并非夢境,而是未曾經歷卻又切實聽聞的海市蜃樓。因為似乎唾手可得,所以一切都可以解釋為,時運只是沒有在年輕的時刻對她們一擲千金。幸運的是,那些華麗的事物,畢竟以碎片的形式平均地分到了愿意享用的人手上。蓋棺定論與不予置評的更多事,被允許擁有存在的必要,所以一片完好如初的梅林也該安靜躺在那里,在潮起潮落后沉積為后世博物志中的一塊化石。

    過幾日后,她聽聞,曾經的玉女掌門,宣布了退出樂壇的消息。父親一向不喜歡在網上回復消息,所以她只是打開音樂播放器列表循環。天涯共此時的人,都只能在網絡端相連唏噓。

    她現時在做電影編劇,父親與母親對這樣年幼而自由的決定并不多加干涉。只是他們自從千禧年后,便不再去電影院,《少林寺》與那些熒幕上的記憶與她出生后的年份一起塵封。她曾經與父母暢想過,若能在香港做電影,會是什么圖景。

    “為什么不一起去香港看看?”她第一次正式與父親聊起自己對香港的執著,但父親卻說自己從沒有這樣的興趣。即便條件已經相當成熟,他也沒有動身去辦過簽證,“現在兩邊也差不多了吧。”父親繼續說。廣州很好,深圳也很好,為什么總要執著香港呢?

    她愕然,只好獨身向前尋蹤,溪水的源頭流動向香港與電影勾連的美麗。拼圖的下一個線索指向童年的影像世界,她埋頭入港影中尋找答案:高懸天際的連綴雀籠,徐徐攀登的山頂纜車,維多利亞港兩側深夜通明的人造星辰。一幀幀看過去,畫面與實地的瑰麗分毫不差,但虛影畢竟只是幻覺。原來遙遠的事停留在腦海中太久,便成為堆疊的執念。想著故鄉的實體也許能給她更多確切的蛛絲馬跡,她專門請假回家散心,走到邊境口岸,一塊招商廣告牌標語恰飄進她眼簾:“三十年前錯過廣東深圳,三十年后不要再錯過廣西防城港;錯過南洋新加坡,今時不再錯過……”此時戴著斗笠的越南女人抬起頭,向她推銷手中的紅毛丹,她擺擺手,說不是游客。已近秋日,對岸的越南國旗與模特身上的奧黛在初露微寒跡象的涼風中共同飄蕩,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在一水相隔的口岸邊的熱鬧仿佛還在昨日。 

    她忽然記起,自己小時候喜歡趴在樓頂看越南的小船從對岸駛回江心,聽汽笛聲掠過夕陽,然后下樓守候在翡翠臺前,暢想自己如同船只般也從這片土地出發,前往電視里勾勒出的更廣闊的海面彼方,同前輩一般下南洋。這原來是無需標牌提醒便深植于心的誘惑,登上一艘船,就此不問歸途,只管奔赴想象中的新大陸。

    五、雙城記

    她在香港游玩時,曾經經過一家二手古董店,因為好奇便探身進入。店主頭發已經染白,從陳列的琳瑯物件里隨意地挑出一枚戒指然后擦拭,見有人來,殷勤招呼。“你好,要買什么呢?”一口生澀但并不難懂的國語,粵語的聲氣仍然浮蕩在尾音中。她怕老人這樣講話不習慣,便搶先示好同他講白話。店主沒有在意,仍然自顧同她用國語介紹,“你看,這是從北京來的好貨……”她不好意思地點頭,兩人自顧自使用著對方更熟悉的語言將對話繼續下去。

    可她最終還是沒有購買那位店主傾情推薦的北京琺瑯,卻挑選了一款工藝復雜的雙層魚戒。“哎,小妹你想好,這個戒指不好打理,前陣一個阿姐還來找我。如果出什么問題,你就要再回香港找我修啦。”她堅定地將戒指買下,而帶回北京的第二日,纏繞在四魚并聯間的一條薄薄細繩便無聲息地斷開。

    她沒有同家人講述過這些奇妙因緣,與母親煲電話粥時,常抱怨的是不堪的光景與此處的逼仄。母親年老之后,如小鳥般常年于林間游蕩著,反倒讓她艷羨。上次電話中說到,母親路過隔壁叔叔家的音像店時駐足,這次電話里母親便已被邀請去一起唱歌。歌聲從電話里傳出來,母親輕聲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此時她抬頭,舉目遙望遠處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建起來的五層塔樓,層層疊疊,藏在鋼筋水泥的玻璃森林里,在夕陽的余暉下,折射出來自它們的閃光。她無端地感到嫉妒,靜靜聽母親唱下去。時光曾經音律相協,他們步履平緩本是理所應當。

    好似那枚引誘她再去造訪的戒指。好似香港仍然遙遠繁麗,他們與小城,都仍有做夢的權利,一飄再飄。

    她后來查閱資料,才知道寶麗金公司早已經被并購。自人們開始有了MP4,而后有了手機、智能一體機頂盒后,各式各樣的高保真音響便不再能占據客廳里多一個空位。小城中音像店換作音響店,然后難免地數量縮減乃至閉店。金錢豹被抹去收進無名姓無版式的刻錄光盤中。剩下幾只車載音箱與零星臺球室,頑固地在岸上風干成沙礫,妄圖再次涌入新一批小蚌的腹心。

    雖然天空不再緊小,蔓延成無邊界的語言重新沖撞音箱,少男少女們也不知這座城市曾有做夢的基因。所幸,歌仍在唱。若如那年洶涌的臺風再臨,年輕的泡沫再被驟浪卷去,擊拍石上,歸合于海,夢便會再次從洋流席卷到世界各個角落,長出溫軟或華麗的點陣形狀,告訴他們,幻境所從來的名姓,寶麗金。

    【作者簡介:林湛,本名唐琳,2000年生,廣西防城港人,本篇為作者處女作,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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