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清晨

黑暗自一面墻壁剝落，

地平線露出通透的玫紅，

赤裸如新鮮肌膚。墻壁悠然升起，

它于頂端落座，琥珀般貓眼環顧，

世界在瞳孔的罅隙中流轉。

以這片陡峭絕壁為哨站，

見證新循環的伊始：墨水化為拖影，

黛湖氳成瓜瓤，頑石變作活牛…

它的尾巴蜷成柔軟指針，擦掩著

心中小小的雀躍，獸爪輕觸墻面，

扶掖一側孤獨。世界的面目，

在這通紅之內，還是藏匿其外？

這些皮膚很快也會褪去光澤，

被代謝、替換、放逐，成為

低空軌道盤旋的碎片，環繞著

躁動注意力的中心——一朵

虛空中自轉的空花，花莖探入

燠熱的塵世，它又沉、又寬，

垂垂下墜，鼻腔涌入水泥和石灰。

雪花還小，滿身雪花

雪花像彗星掠過，和世界無關，

和未考過的駕照無關，和雙手插兜的

人無關。當它壓倒杉木，變成

滿身雪花，也再和自己無關，

它孤獨地墜落，讓你想起

很多事物原本的樣子。

雪花在最謙卑、渺小的時刻，

化作了塵埃，一陣鉆石星塵，

帶著未來的雨水，未來的顫動，

你接住它們，約等于接住

消融的白天和黑夜。

雪花筑成六邊形蜂巢，

摩擦秋日空氣——滿身

都是火花，滿身都是灰燼。

每當想起雪花孤獨地墜落，

你就想起事物原本的樣子

它們到來，它們填充，它們沉睡。

回 聲

自一條小路尋跡，

云中月透出朦朧的微光。

山脈斜倚大地，

無人彈奏它松動的琴鍵。

滾石滑落，塵埃散盡，

你獨自駐足湖畔，

水面布滿光斑的流螢。

掠過遮天密林的是記憶嗎？

自那條小路掃視，

你并非要尋回記憶之蹤，

那不過是迷失的導盲犬，

皺起它濕漉漉的鼻子，

被來時的標記四處拖拽，

喉嚨里發出低沉的狺狺。

背靠喑啞的森林，

你獨自駐足湖畔，魂靈

似乎還在跟云中月勾連。

深夜悲傷劈砍

鐵釘揳入蒼白面具，直插

墻壁與眉心，小丑輕挑起

敦厚紅唇，露出絲絲假笑，

摘下面具像摘取果實，拔除

釘子像拔除靈魂。他常覺得

自己是笨拙的農夫，白天

收割一茬又一茬觀眾的譏弄，

更深夜靜，手握鋒利的短斧，

在小小庭院內單臂劈砍……

面具孔洞后木屑四散飛濺，

粗大的原木分裂成碎片——

彼時他是另一個自己，覬覦

乖戾命運之外的所有，

用昏暗斬切悲傷的孳息……

驟然，一束光斜刺里殺入，

灼灼可怖，讓他無所遁形。

連你也敢來攆我，他想，

然后如默劇般捧腹，啞然大笑，

慶幸自己尚有一點余力——

小丑揭下面具，短斧

自掌心無聲脫落，他走出光照，

神貌漠然，融入冥冥夜色。

九月之憶

狂風擠占油菜花叢，

菜花黃頭黃腦，探向人群，

畫框邊緣，空白呼嘯。

無數把雨傘落往行人頭頂，

空氣浮力里，它們攀附狂風

如同蒲公英抖落渾身

的種子，向園丁支付報酬。

泥濘的大手，使菜花長大，

綠色的心，飄在荷花池面。

狂風到宿舍串門，你們還以為

是歷史老師在鼓腮幫子。

桌上，紙牌數字被打亂，

散成一堆失靈的計數器，

數字抽離牌面，懸置在

畫的邊緣，如同發絲、眼淚，

蒲公英抖落的傘柄。

池

藍色冰箱封印在藍色房間，

白色微光切削著它的銳角，

墻壁似兩片開合的蛇鱗，

走廊盡頭的鏡子通向自己。

云縫中有清冷的月暉，

云砧頂部是藍色的閃電。

腳印在想象中拓滿回紋地毯，

踢踏聲出自內飾花紋。

穿出走廊，跳板的舌頭

引你墜向波光瀲滟的水池，

白熾燈將色塊分解為像素。

水分子規訓的阻力不存在了，

它們被吸入、溺死在暗隱的

出水口——空間交錯的邊緣，

穿越洞穴，你想起你自己。

孤 獨

很久以前，一個宇宙誕生了，

它廣大如地下室、回聲悠遠。

你栽下大堆樹苗，不同種屬，

不同的枝干葉片，無須光合作用，

黑暗中長成宇宙的承重柱。

你也從地下室勞作的家伙，

變成只沉默的鼴鼠。當你用前掌

扒開洞口最后一捧黑土，朝重力

反向撲去，一陣暈眩和你迎面相撞，

烈日的鬃毛刺入雙眼，刺入

充滿塵埃與裂紋的宇宙，

那些樹干、樹冠和年輪消失了，

只剩下一排排制式椅子，

再聽不到枝葉的摩挲，它們

與你一起陷入永久的沉默。

額外的夢

紫羅蘭方帽悄然浮上水面，

你的卷發墨綠，撒滿湖畔。

魚潛于心底的暗流，我們

搖動船槳，把水面的光暈

攪成碎片。槳聲咯噔咯噔,

你的眼神羞澀遲滯，槳聲

銹蝕刺耳，泥淖積成小丘。

空中可有蚌珠？白霧之砂

悄然潛入，你的思想

開始分泌，自虛空無聲滑落，

如同所有在忘卻中成長的造物。

曾幾何時，我們找到了屬地的

藏寶圖？河岸蜿蜒，一眼

望不到盡頭，湖淵深而幽閉，

它的靜寂鉗制著船槳。

【作者簡介：朱雀，90后。在《人民文學》《詩刊》《民族文學》《山花》等刊物發表多篇（組）小說和詩歌，部分作品收錄《詩選刊》《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2013青春文學》《中國經典文學必讀?2017短篇小說卷》等選刊或年選。出版有長篇小說《夢游者青成》《輕軌車站》，中短篇小說集《藍色的涂鴉墻》，詩集《陽光涌入》。獲《詩選刊》“2009?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重慶文學獎、中國土家族文學獎等獎項，曾參加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系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