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滕肖瀾作品我讀得不多，但在這有限的閱讀中卻留下了兩點比較鮮明的印記：這是一個能寫上海、會寫上海，特別是浦東新區(qū)的好手，過往的《心居》和《城中之城》兩部長篇小說便是佐證。這不奇怪，作為中國現(xiàn)代化起步早、經(jīng)驗足的大都市，從上世紀初延續(xù)至今，在中國現(xiàn)代白話文學史的記載中，少不了這片土地上女性作家在這一領域的重要作品。與此同時，這又是一個善于抓住某一時段滬上某個焦點來表現(xiàn)上海的女作家，如《心居》之于房地產(chǎn)、《城中之城》之于現(xiàn)代金融業(yè)，等等。

夢境與現(xiàn)實是“平衡”的兩翼

我正是抱著這樣的既往經(jīng)驗開始進入對滕肖瀾長篇新作《平衡》的閱讀，讀至兩三頁，不免有些許疑惑：這女子咋就寫上新武俠了？那一招一式、一言一字莫不如此。所幸這不足兩千言的文字只是為了引入本作品的主要表現(xiàn)手段之一：夢。原來這是一個夢，不過一個夢而已，但“夢”這種特定的生理現(xiàn)象，恰又是滕肖瀾在新作中的重要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段之一。沒有這個開場的夢以及接下來一連串的夢，所謂“平衡”必需的兩極就缺失了其中的一大板塊，“平衡”亦無從說起。

“平衡”二字在新作中既有明確的具體所指，也有作家賦予它的獨特含義。所謂明確所指，即為機場地勤業(yè)務諸多項目中的一種：將一架飛機上的乘客、行李和貨物如何均衡地分布到機艙各處，讓飛機保持前后左右的平衡，以確保安全飛行。說實話，我不敢妄言究竟有多少乘坐過飛機的人，知道機場地勤業(yè)務中還有這樣的專業(yè)分工。起碼我本人對此是白丁一個。但滕肖瀾在成為專業(yè)作家前，恰是在浦東國際機場從事過10多年“配載平衡”的地勤工作，在她手上不知畫出過多少張“平衡表”，估計她自己當初也未必預料到那種在“配置第一塊板的時候，就要想到第二塊、第三塊乃至最后一塊。不能顧頭不顧腳”，“每塊板之間都有聯(lián)系不斷摸索、左右權(quán)衡的狀態(tài)”會成為自己日后創(chuàng)作靈感的觸發(fā)點乃至內(nèi)容的主要構(gòu)成之一，這也就是生活的積累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

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滕肖瀾僅僅只是以機場地勤工作中的“平衡”這一專項業(yè)務為素材寫成小說，合理設計一些“失衡”的場景及事件，或觸目驚心、或命懸一線，都有可能成為一部好看的頗具可讀性的職場小說，也不乏改編成影視一類作品的情節(jié)與場景。但如果僅僅只是這樣，其不錯的結(jié)果恐怕也不過如此而已。所幸，作為一位有追求的小說家滕肖瀾并不甘于此。她偏要將職場中這種純粹的職業(yè)也是自己十分熟悉的行為復雜化，將其和人與人之間關系處理這一日常生活中無論如何都回避不開但又是錯綜復雜的場景勾連起來，這無異于給自己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職場與日常是“角兒”的土壤

《平衡》中的一號男主葛向陽就是這樣一個“角兒”。這個以機場平衡員為職業(yè)的他確是業(yè)務上的高手，將人與貨在機艙那有限的空間內(nèi)擺布得上下左右妥妥帖帖穩(wěn)穩(wěn)當當，一派舉重若輕的嫻熟與瀟灑；然而這位在工作崗位上的平衡高手于日常生活中卻屢屢“失衡”，“憨”態(tài)頻顯，“十三點”不斷：在處理與妻子、家人、同事以及朋友間的關系上“情商”甚低，不是此時的言語不當就是彼時的行為欠考，時而“直男”，時而“憨大”，從而使得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不時處于一種尷尬狀態(tài)，而造成種種尷尬的重要緣由之一何嘗又不是在處理人與人、事與事、人與事之間的孰輕孰重、孰緩孰急等關系上的欠考慮、少“平衡”。

為了和葛向陽這一號男主形成對比，滕肖瀾在作品中還設計了其他一些角色，這里面既有葛向陽的親人或同事，如時而妻時而前妻的同事華莉、時而同事時而友人的盧山，以及其他直系親人或由此延伸開去的種種社會關系。論專業(yè)能力，他們都不及葛向陽；論處理協(xié)調(diào)專業(yè)以外種種關系的本事，葛向陽又遠不及他們。

這樣一來，在滕肖瀾的《平衡》中，實際上就出現(xiàn)了兩種“平衡”：一是職業(yè)所需的專業(yè)平衡能力，二是在處理人際關系時時常需要的某種平衡能力。前者屬于物理學范疇的純技術(shù)問題，后者則似可歸入社會學領域。兩種“平衡”置于不同的行為主體身上，有的能做到和諧統(tǒng)一，有的則只能偏于一極甚至造成某種對立與沖突。我以為，這恰是滕肖瀾《平衡》得以存在的重要價值與意義。《平衡》中反復出現(xiàn)不同場景、不同人物相處時因各種“平衡”所需的某種張力以及因張力不足而導致的矛盾與沖突，閱讀起來雖有重復之嫌，但這顯然是作家的刻意為之。一旦這種張力到了難以控制的時候，作品中的一號男主葛向陽便開始陷入夢境，于是，作品又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與夢幻的雙層場景。這種職場與日常的沖突、現(xiàn)實與夢境的組合與疊加，最終使得《平衡》跳出了職場小說的窠臼而進入了一種更加開闊、更加立體的敘事空間。

需要說明一點的是，《平衡》中有關主人公葛向陽“夢”的場景與描寫的確占有一定的篇幅，如何釋夢？或又可引入弗洛伊德、榮格一路心理分析學派諸如意識、潛意識，我、本我之類的理論來詮釋。這樣的詮釋看上去似乎更加先鋒、高端與大氣，但我以為《平衡》的意義與價值從社會學角度予以適度解讀更為妥當。

以“平衡”映襯人生的“失衡”

主人公葛向陽在職場上的專業(yè)平衡能力當屬一流，但他一旦立足于社會這個更廣闊的空間中處理人或事的關系，包括與自己至親的關系時，則不時相形見絀，業(yè)務上那種嫻熟的平衡能力蕩然無存，換個角度說也可以說這是一個智商上乘、情商甚低的“畸形男”。滕肖瀾刻意塑造出這樣一個“雙商”分裂的男一號當屬她“別有用心”之舉。

不妨鉆牛角尖似地解析一下葛向陽在日常生活中因“平衡”力之失衡而與親人、朋友產(chǎn)生磕碰乃至激烈矛盾的原因。將他屢次“失衡”的緣由排列下來，再仔細一一權(quán)衡，真正關乎是非曲直之爭者少之又少，更多的其實不過就是些人情世故、雞毛蒜皮類的瑣瑣碎碎。這樣一個在職場上工作中“平衡”的高手于日常生活中卻處處見出笨拙、不自信乃至別扭。如此人生“失衡”的緣由究竟是因葛向陽自己的“笨拙”“直男”“一根筋”所造成，還是由當下社會生活的大環(huán)境、大氣候所決定？

不妨再看看滕肖瀾在《平衡》中特別塑造的龍榮這個角色。對自己這位同事與朋友的感覺，葛向陽有如下評價：“看起來是我勸他，可實際上還是他勸我。他總能不動聲色地，讓人的情緒平靜下來。說的也是大實話，不矯情，貼心貼肺。就算我心里再罵他一千遍‘圓滑、百搭、奸臣’，但也不得不承認，有這樣一個兄弟，日子會舒服許多。”一面是“大實話，不矯情，貼心貼肺”，另一面則是“圓滑、百搭、奸臣”。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實的龍榮？哪一個龍榮更受用，更在場面上吃得開？無論是哪一種答案，有一點肯定無疑：正是因為有了龍榮這樣的雙面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更能如魚得水、更吃得開，葛向陽那屢屢“失衡”的尷尬與笨拙才更顯突出與無奈。

借“平衡”這一職業(yè)映襯出葛向陽人生的“不平衡”，用龍榮的靈活與圓潤反襯葛向陽的“笨拙”與“十三點”。《平衡》骨子里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平衡”高手的這種不無喜劇性的反諷，在我看來就是這部作品存在的最大價值。

《平衡》以大量細節(jié)鑄成生活的質(zhì)感，每個角色仿佛都在尋找自己人生中的“平衡”，他們在彼此纏繞中徘徊于現(xiàn)實與夢境。唯讓我稍感遺憾的是，作品中的夢境與現(xiàn)實的比照似可更強烈更集中一點，夢雖夢，但將其作為整部作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段之一，作家還可以有更好的自由表達的空間。

（作者系中國作協(xié)小說委員會副主任、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