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旺秀道智給我打了電話，說過幾日就是瑪尼節了，扎西灘熱鬧得很。我說，瑪尼節和我沒啥關系，我又不愛湊熱鬧。再說，前幾年駐村扶貧時，我幾乎天天去扎西灘，也沒有啥熱鬧的呀。

旺秀道智說，扎西灘一天一個樣，別說是幾年前了。他在電話那頭笑了幾聲，說，你不知道，外頭的世界再大，心里總還牽掛著這個破地方。又說，瑪尼節不僅僅是個節日，還有某種情感寄托呢。但如果不出門掙錢，日子過不舒心，再多的寄托也是一句空話呀。

我明白，畢竟瑪尼節和當地群眾的信仰有關。不過也是，日子過不厚實，何談精神的富足。

這天午后，我突然對扎西灘有了幾分莫名的好奇，于是獨自去了那里。不大的草灘被劃割成大大小小的井字形狀，各種各樣的攤點都支起來了。幾年前還真不是這個樣子，雖然擺有攤點，卻遠遠沒有現在這么熱鬧。瑪尼節是藏族的傳統節日，對幸福的憧憬和對信仰的虔誠都隱含其中了，然而在歲月的變遷與時代的發展中，從瑪尼房里傳出的誦經聲反而小了很多。

或許與扎尕那旅游線的開通有關，前往扎尕那的游人到了扎西灘，無一例外都停了下來。一杯奶茶或一杯可樂，買的人源源不斷，賣的人熱情洋溢。那么多攤點中，我發現旺秀道智的大姑娘也支了一頂小帳房，帳房里擺放著一張小桌子和七八個塑料小凳子。她見我走來，紅著臉背過了身。

我說，來一杯可樂。她給我拿來一杯加冰的可樂，不肯收錢。我不好意思推卻，只好將可樂放在桌子上。

她說，村里老人們等會兒都會過來，草地上潮濕，就讓他們坐在這兒休息呀。

我說，老人們在哪兒呢？

都在瑪尼房里念瑪尼呢。她說，念完就過來了。又說，阿爸臨走前交代過，賺錢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讓我學會待人接物。

聽她這么一說，我心里真還有點熱乎乎的，她研究生畢業了，是個務實熱心的孩子。

二

如今的扎西灘更像一個五彩斑斕的集市，幾年前的那種肅穆與虔誠已不存在了。攤位上擺滿了商品，從手工制作的藏族飾品到各式各樣的民族服飾，從新鮮的農牧產品到各種風味小吃，應有盡有。附近村子的人們都扎了帳房，大鍋小鍋也支了起來，孩子們興奮地在人群中穿梭，老人們念完瑪尼，便安穩地坐在帳房前，一邊端起酥油茶，一邊打量來往的人群，眼珠子如同裝了軸承一般。

音樂在草灘上轟響，現代舞與鍋莊舞形成鮮明的兩大陣營，網絡直播將熱鬧氣氛傳送到天南海北。而不起眼的角落里，依然有賣經幡和龍達的。附近的山坡上，有人放飛龍達，有人懸掛經幡。

我在扎西灘看熱鬧，左轉右轉，碰到了熟人——扎西草的阿媽，她將開在貢巴的商店搬了下來。各種服飾、帽子和鞋，堆滿了不大的帳房。她的兩部手機同時開屏，她在直播賣貨，顧不上招呼前來帳房的顧客。

我笑著說，忙壞了吧？又問，扎西草還在醫院嗎？

還在醫院。她說，這幾天在縣城學習，你見不到她。顯然她想了一會兒才記起，我是她女兒的“病人”。我駐村時膽囊炎發作，半夜去敲扎西草家的門，被她的阿媽趕了出來。

我有點不好意思，說，我的膽囊已經切除了，再也不會深更半夜去打擾你們家扎西草。

她笑著說，原來是這樣，我錯怪你了。她突然急起來，說，鍋里的洋芋都著了！

我這才發現帳房角落的鍋里冒出股股黑煙來。我趕緊過去掀開鍋蓋，底層的洋芋已經燒得焦黑了。她一邊把燒焦的洋芋挑出來，一邊說，洋芋這樣才好吃，你也吃吧。我接過洋芋，咬了一口，夸贊洋芋好吃。

她點頭說，河邊沙地里的洋芋就是好吃，你要是喜歡，下次到我家商店里來吃。除了賣衣服，她還順帶賣些酥油茶、青稞酒、藏香什么的。她說，這些東西城里人都喜歡，可我們家扎西草很反對，說我天天泡在手機里，都熬老了。你看我老了嗎？

我說，比前幾年年輕了。

就是嘛。她說，坐在商店里等著老，還不如開開心心地直播。

我點了點頭，說，怎么高興怎么來。我看著她手腳忙亂，不想再打擾，就悄悄離開了。

三

扎西灘確實有了巨大的變化。這種喧囂是對傳統的背離嗎？我漫步其中，思緒又開始紛亂。我從來就沒有放下偏執？還是一直沉溺于追求高大虛空的形式？自以為心門已敞開，可這樣的敞開真能引領自己走向現實中的幸福？不能懷疑，更不能活于執念中，必須接納新的光芒，才不憚于現實的懲罰呀。

瑪尼節舉行的時間是藏歷五月十三到十五之間，也就是陽歷七八月間。那時夏日已過，秋風隨起。山坡上的螞蚱失去了彈跳的力氣，高原上的柳絮肆意飄飛。柏木林變了顏色，車巴河的流水聲變得尖利起來，河岸邊稀疏的雜草低頭吟唱，山巒被薄霧籠罩，顯得神秘而寧靜。窗外的大片青稞也在一夜之間被送到了磨坊，送到了遙遠的牧場。

河岸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生命都以自己的方式，訴說著對這個季節的情感。我透過窗戶，望著遼遠的天際，那斑斑星光忽閃著，讓我頓時跌入孤獨的旋渦。我再次想起那個唯一會解方程式的黑臉大漢、我的好朋友旺秀道智。

瑪尼節最后一天，旺秀道智果然回來了。他一來就大呼小叫，說我的房間亂如豬窩，還說扎西灘都熱鬧翻天了……我不得不跟隨其后，再次來到扎西灘。

所有攤點都沒有撤離的意思，人反而越來越多。從甘南卓尼出發，要去扎尕那，扎西灘是無法繞過的。因為道路偏狹，車輛過多，前幾日扎尕那再次火出了圈。大家為拍照搶地方，或為排隊上廁所起沖突……帶著滿腔興奮，也帶著一肚子惱火。

扎西草的阿媽依舊在直播，她的帳房里新添了不少東西。直播的高潮時刻，她拿起一個金黃的洋芋，笑呵呵地說，各位老鐵們，你們知道嗎？洋芋不僅是我們高原上的美食，還是一種充滿愛的禮物。因為洋芋是在車巴河邊沙地里種的，純天然無污染，希望你們喜歡這份來自高原的禮物……她直播帶貨的技巧已爐火純青了。

旺秀道智則像個孩子，每到一處，都會深情專注、戀戀不舍。不遠處有個丫頭也在直播，周圍沒有觀眾。我走到她的攤點前，認真看了起來。丫頭口齒伶俐，舉止大方。攤點上擺放著席箕草編織的玩偶、裝了相框的植物標本，還有幾本介紹地方風物的書。

我問她，一天能掙多少錢？她說，不到100塊錢。又說，植物標本一個賣1塊錢，要的人多些。

我看了看她做的標本，說，給花朵們簽個名，讓天南海北的人們帶回去，也是對甘南的念想。

她說，做起來太麻煩了，夾到書里，要半個月才干呢。甘南的旅游季很短，根本來不及。

我說，想想辦法，趁年輕，趁美麗的季節。

她笑了笑，說，靠直播賣這些標本和玩偶，根本撐不起那么多漫長的歲月。小富即安，誰說不好呢。

我點了點頭，說，小富即安，多好。

直播間人氣不旺，她也是偶爾回應幾句。丫頭告訴我說，她喜歡在空閑時間編織玩偶，用彩色畫筆勾勒出它們可愛的造型，賦予高原特色與民族特色。她很自豪，像遇到老朋友一樣滔滔不絕：我還會在上面繡上一些祝福語，像“扎西德勒”之類的。那些植物標本選用的都是高原上很小的花，它們的生命力極強，不容易在惡劣的環境中夭折。每個標本里，我還準備把種子也加進去……

我好奇地問她，這些手工藝品價格如何？丫頭回答說，每個玩偶都在十幾元到幾十元之間，看制作的復雜程度。有時候她也會把制作過程拍成小視頻，放在網上。

我不住點頭，甚至有點喜歡她，為她的上進與真誠，為她的創意和勤奮。我說，也許有一天，你就擁有自己的創意店鋪了。

丫頭笑著說，她學的是小學教育，大學畢業快兩年了。她熱愛那個專業，可是專業好像不愛她，入職考試考了幾次，再也沒有信心了。

我說，有一份熱愛的心，再加一份腳踏實地的勇氣吧。說完之后，心里忽然有點酸楚。我們這代人多么幸運，從未擔心過畢業后的出路問題，換到現在，我能比得上眼前直播的這個丫頭？

她坐在屏幕前，微笑著面對成千上萬真真假假的觀眾，也面對著貌似救世主一般虛偽的我。但她不卑不亢，用清晰有力的聲音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她還告訴我，不想成為網紅是假話，但她更喜歡那個專業，也從未放棄過自己的夢想……

只要有夢想，就有各種可能實現夢想的機會。不過夢想最容易從精彩處跌落，變成虛無，令人悲傷不已。這個丫頭讓我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激情和夢想。歲月已流逝，但那份熱愛、激情、夢想，乃至勇氣，似乎沒有被徹底點燃。被遺忘的夢想，在生活面前早已變得暗淡無光，我再也沒有像她這樣在鏡頭前光芒四射的勇氣了。但我不能就此放棄呀，用一顆熱愛的心，踏踏實實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吧。

我從人群里找到了旺秀道智，將他強拉出來，朝村委會小二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