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經(jīng)典劇目總是引人“重蹈覆轍”。1934年，《雷雨》在《文學季刊》上發(fā)表，成為中國話劇史上的一部傳奇之作。曹禺先生留下的“轍”深刻清晰，引得九十年來追隨者步履不停。由李六乙執(zhí)導、胡軍等主演的新版《雷雨》讓周家的故事逆時而來。

戲劇作品天然帶有誕生之時的年代痕跡，在時代的變遷中總要面臨新觀念的審視。在后人的演繹中，《雷雨》人物階層身份曾被賦予臉譜式的強化，序幕和尾聲也總被舍棄。2025年，《雷雨》文本中的故事已過去整整一百年，此間變化天翻地覆，周公館的故事在等待重新的講述與發(fā)現(xiàn)。

華麗公館變樸素

《雷雨》劇本第一幕中對周公館的環(huán)境描述是“全屋的氣象是比較華麗的”。公館越華麗，襯得屋中人越枯槁。和很多版本致力于還原周公館氣派的寫實舞美相反，李六乙導演的這版《雷雨》呈現(xiàn)了一個樸素極簡的周公館，舞臺中央放置一個單人沙發(fā)、一個雙人沙發(fā)和一張茶幾，這個客廳場景承擔全劇所有故事和人物關(guān)系的發(fā)生，第三幕中杏花巷十號魯家的部分，也圍繞這變形的一桌二椅展開。

在簡約寫意的舞臺上，戲中人被放大，觀眾對演員表演的關(guān)注度和期待值也隨之提高。但很可惜，有些演員表演中的停頓沒有掌握好心理節(jié)奏，未能制造出留白的詩意，反而頻頻頓挫阻滯了流暢度，甚至給觀眾造成一種忘詞的錯覺。

此版《雷雨》將原作中的序幕與尾聲重新搬上舞臺，在序幕設定的教堂附設醫(yī)院的情境中開場，以倒敘的形式回到十年前的冬日下午。背景音樂帶來升華的氣息，兩個修女始終在場，強化原著中這一易被遺漏的精神性表達，她們的旁觀、陪伴也是一種情感間離的處理，是這場家庭倫理糾葛之外的另一個維度的存在。

“《雷雨》可以說是我的‘蠻性的遺留’，我如原始的祖先們對那些不可理解的現(xiàn)象睜大了驚奇的眼。”曹禺那“驚奇的眼”中，是對宇宙間許多神秘事物的憧憬。曾經(jīng)，這般宏大的憧憬化為希臘悲劇中的“命運”，而在李六乙版《雷雨》中，被具象為兩位修女如命運燈塔般駐立于舞臺，直白但過于著相，命運的顯現(xiàn)從來不會如此生硬直接。更重要的是，因為她們已處于旁觀和俯視視角，觀眾便不能像曹禺在《雷雨》序言中希望的那樣——“我請了看戲的賓客升到上帝的座，來憐憫地俯視著這堆蠕動的生物，他們怎樣盲目地爭執(zhí)著，泥鰍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在鮮活的生命被碾成齏粉之際，只如劇中響起一曲《彌撒曲》，不足以安撫脆弱的靈魂。

刪掉魯貴這個對照組

相較于人藝經(jīng)典版本對劇本的規(guī)矩復現(xiàn)，導演林兆華曾排出一版頗具實驗色彩的《雷雨》，以周樸園為第一視角將連貫的情節(jié)解構(gòu)，摘取故事中的部分段落，以特殊的組合方式生成特殊的意味。李六乙版《雷雨》也在努力開掘周樸園的復雜與掙扎，讓他有一種自覺的分裂：既努力鞏固權(quán)威，又質(zhì)疑否定自己，在二者間反復拉扯，在走向毀滅的路上展現(xiàn)出人性深層的悲哀，從資本家和封建大家長的刻板形象中顯露出普遍人性中的懺悔之思。周樸園是可以獨立撐起整場戲的角色，也是郁熱雷雨天中最冷冽的存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將這版話劇視作周樸園的懺悔錄。

這版《雷雨》一個更為“顯性”的創(chuàng)新之舉，是徹底刪掉了魯貴這個“外人”。

《雷雨》原著第三幕落腳于魯貴家，此處成為故事的轉(zhuǎn)折點，是標準三一律里陡然的例外。魯貴也是這部戲的例外，在周公館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中，唯有他是置身事外的時刻在場，在種種命運降臨時成為微妙的對照。出其外才能入乎內(nèi)，否則命運的巧合便只是一大家子的鬧劇。

同時魯貴也是這場悲劇的助推者，正是他親手將四鳳推入周公館，侍萍所承受過的命運風浪才再次襲到女兒身上，完成了兩場悲劇之間長達三十年的回環(huán)。罪孽陳陳相因，命運的軌跡才可環(huán)環(huán)相扣。拿掉了魯貴，命運埋好的伏線被抽散，只留下情節(jié)的硬骨頭。

魯貴的存在還有另一層意義：周樸園是《雷雨》中的一個“父”，魯貴則是另一個，兩個角色的疊映強化了“如何作父親”這一命題。他們都在以暴力的方式建構(gòu)自己的家庭秩序，都在剝奪家人的自由和尊嚴。

眾人漠然唯有蘩漪瘋狂

曹禺說，“我對《雷雨》的了解只是如母親撫慰自己的嬰兒那樣單純的喜悅，感到的是一團原始的生命之惑。”在原作中，生命的困惑在人物關(guān)系的揭秘大戲中爆發(fā)，在積蓄已久的雷雨中爆發(fā)。在這個版本中，李六乙將蘩漪設計為舞臺的焦點，讓她在舞臺上“暴走”，濃烈的愛和恨燒盡她的理智，情感和苦難讓她癲狂。此時其余諸君皆靜靜落座于沙發(fā)上，等候命運真相的降臨。可以理解這個手法在試圖通過動與靜的極致對比，來展現(xiàn)蘩漪面對殘忍命運時的無措，但這個屋里的人，哪一個不是正在經(jīng)歷世界的轟然坍塌，身處漩渦備受炙烤，怎么能夠如事外之人那般冷靜、麻木、漠然？如若這場憋了三十年的雷雨不轟然落下，此前營造的難耐的郁熱也便無效。

劉慈欣在《三體3：死神永生》里寫過一種宇宙規(guī)律武器：二向箔。這一武器在與三維宇宙接觸的瞬間會迫使其中的所有物質(zhì)向二維宇宙坍塌。在三體小說中，當二向箔被投向太陽系時，整個太陽系在短時間內(nèi)被迅速二維化，一切皆被壓縮成平面。命運之力就是凌駕于周公館之上的二向箔，在不可違逆的命運之力面前，人的掙扎顯得如此脆弱，或許人類可以將精神信仰作為解釋困惑、獲得拯救的捷徑，但這顯然不是生命的全部。劇中反復出現(xiàn)的那句“怎么這屋子一個人也沒有”，才是周公館的故事中真正動人心魄的地方。

馬勒的交響曲奏響，漫天大雪飄落，試圖埋葬一切罪孽。直至此刻，以緩慢的節(jié)奏行進了三個小時的故事終于起了勁兒，在周樸園的懺悔中，一個新世界即將在眼前徐徐展開，可惜已到謝幕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