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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5年第3期 | 舒飛廉:多寶魚(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山花》2025年第3期 | 舒飛廉  2025年03月17日08:33

    舒飛廉,1974年生,湖北孝感人,現居武漢,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出版有《飛廉的村莊》《綠林記》《云夢出草記》《萬花六記》等作品。

    由剛剛鋪好的瀝青路轉入我們村的村巷,我發現兩旁站滿了人,寶偉家、寶瑜家、寶雙家、永朝家門口水杉樹桂花樹底的空地上,停滿了車,很多都是這兩年時興起來的綠牌電車。有孝感鄂K,也有武漢鄂A,還有上海、江蘇、廣東、湖南等地的牌照,比如蘇E,應是蘇州開來的。它們將我們村在各地工作或打工的男性中青年載回,長褲、皮帶、T恤、短袖襯衣,好像是剛剛由城里辦公室與工廠的流水線里走出來。村里的老頭、老太太、小孩被盛夏的陽光曬得黢黑,各人身上的衣裳已減到極限。下午三點鐘,天氣太熱,城里來人與村中留守的人,像清澈的漢水與渾黃的長江在漢口龍王廟匯合成一路,每一個人都在交頭接耳,每一個人都汗流浹背。村里大大小小的狗子們,也一改之前的懶散與游離,在人群里泥鰍似的鉆來拱去,激動不已。聾子婆婆率先認出了我的車,她老人家在左邊車窗外朝我打招呼,從前她的標準動作,是將兩只手箕張,舉在頭頂搖晃,這一回,她弓起上身,將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捏成拳,伸出食指,不停地回指她的腰腹。她穿著綿綢睡衣,嘴唇焦急地嚅動,頭發濃密雪白,梳得很光滑。

    永申大叔已經在我家門前的香樟樹樹蔭里等我了。他六十多歲,去年還在深圳工地上當小工提灰桶,一天兩百,今年沒有出去,留在家里幫蓮蓉嬸嬸種菜種地,偶爾也陪她一起在村頭家度家門口跳廣場舞。他還沒有將頭發剪成全村老頭子統一的板寸頭,因此還顯得很年輕。我停好車,由駕駛室里挪出來,未及開門放行李,就被永申大叔沉著臉,拉著手往祠堂趕。祠堂在我們村的西邊,從前的曬谷場外面的田野上。經過家義家門前,兩個月前我回來小住寫稿的時候,他家門口的老桃樹上還有未摘完的紅桃子,梔子樹上白花如盞,濃香撲鼻。經過寶剛、寶華家門前,他們家的短腿黑狗已經趕到村巷里搖尾巴去了,門口棗樹上果實玉串一樣,擦碰著永申大叔與我的頭。

    在高粱、稻田、棉花苗、菜地中間,稍稍西斜的陽光在我們祠堂的碧瓦上閃閃發光,照進我們的眼睛里,有一點刺目,我們能看到在祠堂北側的圍墻下,兩株正在盛開的紫薇樹旁,村里的人已經搭好了巨大的寶藍色長方形帳篷,帳篷里排出兩行各二十余張圓桌,每張圓桌旁都擺有八九只紅色塑料圓凳。帳篷里牽入了電線電燈,四周環立著的十余個立柜式冷氣扇,正在往帳篷中呼呼吹入冷氣,趕走蚊蠅。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臉熟大嫂在帳篷外洗菜洗碗,將魚肉備料擺放在入口左側的案板爐灶上。爐灶邊立著酒糟鼻的矮胖男人,他是隔壁匡埠村的廚師老匡,戴白色高帽子,領著他的“一條龍”來張羅辦席。一群男將坐在圓桌邊的凳子上抽煙,最里面兩張桌子,一邊是幾位女將合作在用剪刀嗤嗤裁剪白麻布,一邊是家兵與家橋耳朵上夾著煙卷,慢吞吞往紙本上記賬寫字。家兵是村小學退休老師,家橋是大冶鐵礦退休工人,村中的紅白喜事,多半是由他們兩個聯手操辦的。長方形大帳篷的北邊,猛烈的陽光之下,還有一張圓形小帳篷,地面擺著一個金屬殼的銀白長匣子,寬七八十公分,長兩米多,左右兩條長板凳,左邊木頭木腦坐著三個年輕人,分別是寶志哥的大女兒云澤,二女兒夢澤,兒子家淇,右邊坐著一位頭發是稻草黃色的大嫂,她正在抹眼淚痛哭,我認出她是嫁到魏家塆的京娥姐。永申大叔問我:“寶群,你要不要看看你寶志哥?”

    我寶志哥有兩個。一個留在金屬匣子前端小木桌上的照片框里,照片框前面擺著一只青花瓷碗,小半碗芝麻油,浸著棉芯,綻放出來小小的火苗,在陽光里飄忽發白。油燈后面,寶志哥在放大的黑白照片上憨憨地笑,三十多歲的樣子,短發,眉毛濃黑,牙齒很白,很整齊,這幅神氣的圖像可能是鎮上打印社由身份證上掃描修復的。這幾年,我開車由武漢回村,由寶成路拐到村西的鄉道,有時候會遇到他。在蠟燭般的小松樹林中,他開著他蠻有朋克氣質的拖拉機,戴著草帽,騎高頭大馬般坐在駕駛室。在窄窄的鄉道上會車有一點困難,我多半是遙遙跟在他的拖拉機后面,他由后視鏡里看到,會往邊上靠靠,盡可能地讓道給我,會車經過他駕駛室時,他又故意裝作沒認出我,會板著臉,將他平日的笑容收住,也看不到他的牙齒。有時候他還會開他的宰田機、收割機與插秧機。我們村三百多畝地,家里沒人照看的,就轉租給他,家里還有老頭老太太守著的,農忙時也會出錢請他開機器上工。另一個寶志哥的身體就平躺在金屬匣子里,五十五歲,應該已經摘掉了草帽,換下了沾濺河泥的短褲與浸染熱汗的T恤,穿戴著由鎮上壽衣店里買來的全套壽衣,又整齊,又體面,闔眼歇著。永申大叔將手搭在金屬匣子的蓋沿上對我說:“這是租的電棺材,里面有冰,涼快。”我搖搖頭,將永申大叔準備掀開蓋子的手按住了。

    我想在鋪有麻袋片的水泥地上磕磕頭,兩只膝蓋著地,雙手據在身體兩旁,前額往地面探,慢慢地伏拜八次,然后立起身,抱拳頭,作八個揖。永申大叔不同意,在我耳邊低聲提醒:“你與寶志是平輩,你磕頭,他受不住。”我們舒家塆,大伙都姓舒,由數位高祖父們繁衍下來,我們的字派眼下輪值的是“禮發文章,永寶家邦”,“章”字派只余下聾子婆婆,其余都去了蔡家河的祖墳地,“永”字派也只剩永申大叔他們七八個老婆老爹,“寶”字派里面,寶志哥是叔伯弟兄伙中的老大,云娥姐是堂姐妹伙中的老大,先是云娥姐在上海出租房里的浴室中煤氣中毒死了,現在又是寶志哥在河港里抽水被電打死了,他們兩個領路,將牛頭馬面也帶到我們三十多個“寶”兄弟“寶”姐妹面前。姐妹們的名字里,“寶”字是隱藏的,她們大多名叫某某娥,云娥、京娥、彩娥、春娥、秋娥、艷娥、玉娥、青娥、小娥、幺娥。嫦娥?并沒有。不磕就不磕吧,我作了一個揖,俯身想往小木桌下的鐵鍋里燒幾張黃表紙,卻發現鍋中一疊黃表紙并沒有點燃,大伙是都在擔心熊熊燃燒的紙錢會將周圍的空氣變得更熱,令寶志哥身下的冰塊融化嗎?寶兵與寶雷走過來,發煙給我抽,領著我走向大棚中的男將們中間,我心里為與寶志哥作別,沒磕頭沒燒紙而感到遺憾,他可能正在白日油燈的照引下,戰戰兢兢過奈何橋。

    我們繼續抽煙,發煙的人是寶雙,煙是軟珍品黃鶴樓,六十五元一包,算貴的,之前與我在村巷里碰面,他們發給我的是二十元一包的“藍樓”或二十二元一包的“紅樓”。二十多個男人一起抽煙,棚中自然是煙霧繚繞,好像是聚會在玉皇大帝的南天門,這種景象,現在在城市里已經很難看到了。我們輪流起身,去家橋與家兵的桌子邊,分別上賬五百元錢,有的是掏現金,有的是拿手機掃家兵的微信或者支付寶。寶雷是由上海回來的,他之前開卡車往建筑工地上運沙子,現在說是在城郊一家垃圾回收公司做辦公室主任,看他不停地笑著接電話,又客氣又啰嗦的神氣,即知當主任一說不虛。寶兵還留在我們鎮,如果說寶志哥是種稻大戶的話,寶兵則是種菜大戶,他立大棚種小香蔥與紅薯尖,已經有好幾百畝了。他在“抖音”上的ID是“光頭兵哥”,標識的身份,是孝感市蔬菜協會的會員,附近跳廣場舞的大嬸們都很喜歡他,她們晚上在村頭跳廣場舞,白天則以八十元一天的待遇,坐在小板凳上,在寶兵的蔬菜大棚里扯小香蔥或掐紅薯尖。寶剛在孝感做木匠,手藝很不錯,我老家二樓的木床就是他做的,無聲無息,結實得很,可惜現在木匠們一把射釘槍走天下,從前向老木匠學的手藝不太用得著了。寶剛過細,他干活,務求完美,常常是天黑后被東家們由客廳里“趕”走的,所以他很能賺錢,在市里鳳凰天仙城買了兩套房子。寶朝昨天坐了一晚上的動車,由哈爾濱趕回來,他是建筑工地上的粉刷匠,刮大白、二白、三白,刮得那墻面平滑到據說蒼蠅想搓臉都剎不住腳。他和我握手,手掌已經被石灰咬得像鐵板似的了。寶華則是由深圳連夜開車回來,他在一家螺絲廠里上班,還有一點股份,這個螺絲是用在華為手機上的,據說細得像蛛絲,肉眼幾乎看不見,我估計他們的流水線上,得立不少超級放大鏡才行。寶華過廣東韶關時,順便也將寶雙帶回來了。寶雙在韶關城區開了一家房屋中介店,做老板,之前他混得不好,飯都沒得吃的,據說曾到南華寺

    里,在香案上偷人家供菩薩的蘋果吃,估計是菩薩可憐他,或者是菩薩為了獨自享用自己的蘋果,保佑他發了財,現在他過年一回村,就去春紅的衛生所里,對春紅講,“我媽愛來打營養針,讓她打,記賬,管夠,我結賬。”春紅是黨員,我們村的村主任。她見到我,不叫我寶群哥,而是喊“作家哥哥”。她是寶安的媳婦,寶安在鎮上初中教語文,今天有課,明天正午會回來吃寶志哥出殯的“泡飯”。寶雙發了財,又挨過餓,因此特別好吃,喝啤酒、擼串、吃海鮮,現在是痛風很厲害,骨頭縫里長刺,像種平菇,菇床長菌絲,很痛苦,所以我們這些“寶”兄弟們——寶雷、寶兵、寶剛年長于我,是兄;寶華、寶雙、寶朝年紀比我小一點,是弟——我們抽著煙討論了很久養生的問題,覺得反痛風,應少吃海鮮、豆腐、杮子、千張、豬肝、豬肘子,特別要注意少喝啤酒。

    下午四點鐘,太陽移到肖家壩塆的村樹上,光芒中已經有了一些緋紅,寶雷與寶兵提議我們一起去看看寶志哥出事的地方,他是在鄭家石橋的港邊被電打倒的。我們都點頭同意,各人回家戴草帽,在祠堂旁擺著垃圾箱的路口重新集合,拿好手機,順西邊的水泥路,迎著太陽往我們的稻田走去。村周邊的田是老頭老太太們的地盤,他們將剩余的一點力氣,花在種菜、種瓜果、種棉花、種玉米這些活路上,一小塊一小塊,郵票似的,面積都不大。田間狗尾草、稗子、蒿萊不少,不能與從前他們的精耕細作相比了,年輕的時候,田里長一叢馬齒莧,就好像他們眼里有一根刺,不拔掉,吃得下晚飯?我還看到了有一塊高粱,齊刷刷的兩三分地,躥到兩米多高,正在揚花出穗,之前我們村哪里種過這么多高粱?隨手栽幾棵,要么是為了給貪嘴的小孩嚼它的甜水稈,要么是搓一撮箕高粱米喂雞,要么是用它們的長穗來編織笤帚掃地。寶雙說現在城里人都愛喝粥,雜糧貴,種高粱劃得來。寶兵說不是,這塊高粱是永福爹種的,他愛喝酒,覺得鎮上酒坊里打的谷酒摻水多,不如自己動手吊酒喝。看來我們村的陶淵明,并不是我這個常常回村閉門寫稿的“作家哥哥”,而是另有高人。

    這條大路從前是土路,晴天的時候,塵土飛揚,雨天的時候,會形成一汪汪水凼。我們從這里往東走,過青石橋,上村小學,村小學邊是我們村的麥地,現在被寶兵承包種紅薯,掐紅薯尖賣給武漢人。從前武漢人愛吃苦瓜,紅菜薹,我們種;當下口味改到紅薯尖,我們也種。我們現在往西走,可以走到鄉里的初中,再向前,就是鄭家石橋塆,再向前,就是澴水堤,堤下有渡口,現在已經修成了可以通車的勝利橋。有一條由我們鎮出發的公路,經前面的保豐村、五愛村、革新村、匡埠村自北而南,與我們的村道相交會,交會的地方,是一個廢棄的磚窯積成的大水坑,很像蕭紅《呼蘭河傳》開始一節提到的泥水坑。從前我們將病死的雞鴨豬狗都扔在這里,水坑蠅集蚊生,奇臭無比,我們上學時,如果不繞著田間的小道走,就要遠遠地捂著鼻子,憋一口長氣跑過去,每天四次。我常與老婆開玩笑,說我此生肺活量這么大,一定與這個水坑有關。這個水坑現在已經被填平了,上面種了一叢毛竹,它們因為得到了從前那些雞鴨豬狗的滋養,長得非常茂盛。由這叢竹子往西、往北,兩三百畝地,就是我們舒家塆的稻田,五月插早秧,八月插晚秧,收夏谷、收秋谷,自明初迄今,養活我們凡五百年。各家各戶,育秧、辦田、插秧、薅草、打水、打藥、割谷、打谷、堆垛、曬場,每一件事都圍繞著這些田地,它是我們生活的核心,就像棋盤是棋手們的核心,講臺是老師們的核心,球場是球員們的核心。這些年我們出門讀書的讀書,進廠的進廠,將這些祖輩傳下來的稻田托付給寶志哥打理,他打理得不錯。剛才棚子里一位老太太,豆蓉嬸,一邊抽煙,一邊抹眼淚:“寶志這伢打小就乖,得到一顆糖都要咬一半回家分給京娥。別人給我宰的田,總是四面高,中間低,他開著車子來,將田宰得像鏡子一樣平,那是他肯花工夫,舍得柴油。別人來割谷,開車子像金神廟的道士金元畫符;他來割,跟永安哥剃頭,用推子推頭發一樣過細。他開收割機過路,壓了寶堂家的麥子,寶堂的屋里人在他門口跳腳拍屁股罵了一早上,他跟東芳兩個,都不還口。他還總是發好煙給我吃。”豆蓉嬸是寶雙的媽,守寡有三十多年了,她說的金元與永安,也都死了。

    我們的稻田在明亮的陽光里平頭整臉、阡陌交錯,森森然,儼儼然,煥煥然,早季稻亭亭玉立,青枝綠葉,挨挨擠擠的稻穗,正微垂著頭,綻花吐芯,揚粉灌漿;這是它們結成糧食的關鍵時刻,每一陣清風、每一寸陽光、每一滴水珠、每一道閃電,都會影響到收成。稻田里的秧水,水溝中的渠水,還在淤泥中養育著蚊子的幼蟲,它們將自己提供給稻田之中忙忙碌碌布網的小蜘蛛和稻田上空密密麻麻飛舞的黃蜻蜓,而蜘蛛、蜻蜓加上被我們的腳步驚動的綠褐色的蚱蜢,又是天空里鳥兒們的美食。鳥兒眼見得有三種:一是紫燕,它們四月回來,即由田埂上銜泥做巢,在稻秧間叼食昆蟲,養育乳燕。它們累了,會像我們歇息一樣,無聲無息,一排排站在農田上空交叉縱橫的電線上。一是灰喜鵲與黑白喜鵲,它們三五成群,哇哇呀呀,大搖大擺地在田埂上巡游剝啄,好像它們才是這一塊田地的主人。一是白鷺,長得仙氣飄飄,一派國風,好像是由畫里飛出來的,從稻田之上掠過,往澴水中的粘絲潭濕地飛去。老實講,沒有了捕鳥的人,從前神出鬼沒持著彈弓的男孩數量也在減少,幾乎每一顆鳥蛋都有可能孵化成鳥兒,現在鄉下鳥類的種類與數目,都要遠遠超過從前。

    寶華卻抱怨稻田里與稻田下的溝渠里,現在摸不到魚蝦了。他不僅愛工廠里看不見的螺絲釘,可能也在懷念從前我們做伢時,夏天雷雨后,隨便就可以由溝渠里用抄網撈取的小魚小蝦。魚里面,有小鯽魚、小鰷魚、麥穗魚,以及我們不太愛吃的斗魚。還有一種扁頭扁腦,肚子里擠滿內臟、鱗片上有虹彩的細魚,我們將它叫作“屎夾片”,實際上它的學名是“鳑鲏”。有一次,我被一伙喜歡寫詩的人帶進一個彎彎繞繞的私人會所里,煎“鳑鲏”做下酒菜喝五糧液,他們都驚為天物。蝦是青蝦,蝦尾一粒肉,清甜彈牙。我們又叫它“馬蝦”,在小龍蝦沒來之前,它們慢悠悠游弋在溝渠、洗菜埠頭、橋墩邊沿。其他還有泥鰍、刀鰍、鱔魚,還有水蛇、青蛙、螞蟥。這些微小龍宮中的蝦兵蟹將,現在的確是不太容易找到了。

    沿著稻田中間的田埂走七八百米,我們來到了新港前。這一條人工挖掘的小河自北向南,流到農一村的汪寺泵站,泵站有六道水泥閘門,也被稱之為六門閘,通向澴水,平日水深一米上下,寬三四米,水面上長著水莽與水葫蘆。當下水葫蘆正在開花,淡紫色,有一點像睡蓮,它另外的名字,叫鳳眼蓮、鳳眼藍,都好聽。港兩岸是野生的烏桕樹、桑樹、構樹、野薔薇、益母草、艾蒿、蒼耳,附近村莊的牛愛來吃草,牛與人踏出來兩條土路,從前我們讀初中時,也愛來閑逛,沿著或露珠點點或白霜離離的草路背課文。我們搖頭晃腦背課文的時候,這條河就已經被稱之為新港了,可見它是由我們的父輩,在大修水利的年代,由從前某條舊港上挖掘出來的,現在它南頭的初中校園已經撤掉了,附近某位村民在院墻里面種景觀樹、種盆景。學生們不來讀書,牛還來吃草,但這些牛已經不是從前的黃牛水牛耕田家了,而是村民買回來養殖的肉牛,有渾身純白的,有身上黑一塊白一塊的,像壞天氣天邊的云,還有臉上黑白黃紅交錯的,又好像掛著臉譜。大概養殖三兩年,它們就會被送去屠宰廠,被流水線上的機器庖丁分解成一塊塊牛排,擺放在超市的冰凍柜臺里。牛肉貴,養牛也很能賺錢,附近養牛的專業戶,是鄭家石橋塆的凡凡。他穿一身迷彩服,戴草帽,手里拿著一條放牛的鞭子,站在新港的石橋邊等我們。昨天上午,就是他將已經失去呼吸的寶志哥,由水里抱牛犢一樣抱上岸的。

    是昨天早上八點多鐘,田埂上的露水剛剛晞干,寶志哥打赤腳,提著水泵來抽水。他沿著我們剛剛走過的小路,來到離石橋不遠的土埠,埠上立有杉木篙子電線桿,桿上有電表與插座。他分開草叢,沿著土坡往下走,想按慣例將電泵頭放置在水面下的緩坡上,然后回頭將電泵插頭插進電線桿的插座,合上電閘,這樣港水就可以順著水杯粗細的膠水管抽到他轉租的稻田里了。在寶志哥抽水之前,鄭家石橋塆的鄭繼華也在使用電泵抽水,他沒有覺察到水泵漏電,他在電線桿上的插座也沒有裝空開。寶志哥拿著電泵頭,赤腳踏入了充滿電荷的港水。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東芳姐在家里做好早飯,不見寶志哥回家吃飯,打手機也不通,騎著摩托車過來找,看見他蹲在港水里,雙手撐著坡地,垂著頭,草帽漂浮在水面上。她扔掉摩托車把,沖下土坡去拉寶志哥的手,結果被電流彈開了。她回頭去電線桿上拔下鄭繼華家的插頭,重新下到水邊,發現寶志哥腰上一片紺紫,閉著眼睛,雙手冰涼,已經沒了呼吸。她又急又怕,坐在岸坡上,雙手揪著草棵,嚎啕大哭。凡凡就是聽到東芳姐的嚎哭,趕過來幫忙的。他放下鞭子,將寶志哥抱到電線桿下的田埂上,用手機撥了120,又撥了110。我忽然想起進村時聾子婆婆的手勢,她不停地將手指向腰腹,原來是在向我描述寶志哥是如何被電打死的。我也有過觸電的經歷,那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電荷的螺旋,仿佛神在另一個維度里顯現的漩渦,不由分說地卷入我的身體與靈識。我運氣好一點,猛一甩手,擺脫掉了這頭奪舍的猛虎,而寶志哥是踏入陡坡下的電水中,沒有辦法由向下、向后、向著黑暗的,玄之又玄的漩渦里擺脫出來。因為是暴亡在野外,而不是安放堂屋中,躺在左首邊的草席上去世,所以他要在祠堂邊的棚子里辦喪事,而不能停靈在自己家里。

    電是由孝感輸送到我們鎮,再由鎮上來到我們村。沿著電線的來路,我們走過港上的小石橋,走進鄭家石橋塆。這里的變壓器安裝在村子中央的水泥電線桿上,離地面兩米多高,全新的,柜門虛扣,并沒有上鎖。旁邊村巷里有一間小賣部,四個中年男人圍著木桌打麻將,另外有三四個人站著看,我來向他們借板凳,他們聽說我們是昨天出事的寶志的堂兄堂弟,都連忙站了起來,看樣子昨天他們都圍觀過嗚哇嗚哇開來的120與110。有一位大哥搬著板凳隨我來到變壓器下,一邊向我們激動地說這個變壓器有問題,根本就不會跳閘,過年時他家里的電線,燒壞了十幾米,變壓器也沒有反應。寶朝爬上凳子,我與寶雙在兩邊扶著他,寶雷他們掏出手機,在我們身后錄視頻。打開變壓器后面的柜門,寶朝認出來兩個漏電保護裝置,每一個上面都有紅色的按鈕,他用拇指去按兩個按鈕,都沒有跳開,看樣子按鈕被片區的電網管理員設定成了鎖死狀態。寶朝指變壓器柜左下角的一堆稻草給我們看,稻草中有棉絮與羽毛,說明曾經有麻雀在這里搭窩,小麻雀長成后,它們一家又飛到別的地方去了。寶兵黑著臉分析說,這些麻雀與喜鵲,在變壓器柜與電線桿上搭窩,鉆來鉆去,常常讓變壓器跳閘,一跳閘,電網管理員就要由鎮上的供電所騎摩托車過來巡查,他大概就是為此鎖死漏電保護器的。凡凡說:“要是寶志哥下水時穿著膠鞋,要是繼華哥曉得他的水泵漏電,要是繼華哥的插座上裝了空開,要是我們塆變壓的漏電保護器不被鎖死,寶志哥今天就會和平時一樣,站在小賣部里看他們打麻將。他不愛打,但是喜歡看。”凡凡一邊說,一邊用拿著牛鞭子右手的手背抹眼淚,他與寶志哥很熟,他一個人在港邊放牛,寶志哥來打理稻田,兩個人坐在田埂上抽煙,話不多,男人之間,哪來那么多話。

    離開鄭家石橋塆,我提議去河對岸陡崗鎮的橋南餐館請兄弟們吃個飯,他們都表示同意。我們一行人沿著新港邊的小路走到汪寺泵站,由六門閘走上澴水堤,由勝利橋經過澴水,正好是日暮時分,太陽由云夢縣方向沉入江漢平原,平原上晚霞如火,澴水中的粘絲潭濕地上,形形色色的肉牛立在河洲上甩牛尾,由各處村莊的稻田里飛回來的白鷺,成千上萬只,在牛群旁悠閑地散步,夕光中河堤環曲如蛇,瑤草翠樹,漾漾碧波,非常美。凡凡送我們到橋頭上,他著急去看兩頭剛出生睜眼的小牛犢,不愿與我們聚餐,告別時,他用寶兵的華為手機給我們七個在橋頭照相。我們倚著勝利橋的欄桿,一字排開,舉著剪刀手,我心里想,要是寶力、寶利、寶云、寶勝、寶偉、寶安、寶國、寶通、寶林他們也回來,就好了,要是寶志哥能由冰塊中爬起來,加入我們,就更好了,我們一定將C位留給他,而不是讓“光頭兵哥”一臉傻氣地站在靠前正中間。

    我常在橋南餐館與來探看我的朋友們碰面,但請村里人吃飯還是第一回,與堂兄弟們喝酒,也是第一回。寶雷七三年生人,寶兵是七四年三月份的,寶剛是七月的,我是十一月的,坐在里面,往下依次是寶華、寶雙與寶朝。我點的菜是炸氣蛤蟆、燒鱔魚、小魚小蝦、燒肥腸、瓠子煎五花肉、炕茄子、煮豆腐底子、羊肉粒胡蘿卜羹、糊湯馬齒莧,這些菜,小時候媽媽們常做給我們吃。酒是兩瓶紫蕎,煙是寶雙帶來的黃鶴樓。二樓臨近女兒港橋的房間,窗外可以看到剛剛升起的月亮與長庚星,空調也好,呼呼吹,很涼快。我們用三錢的小酒杯喝酒,一邊回憶幼年時村里的事情——我們有一些共同的回憶,在曾經環繞村子的杉樹林里撿柴,用手電筒照麻雀照青蛙,一起去池塘對面的隊部里看肖醫生打針;也會趁會計不在,讓手小的家伙伸手到榨油作坊辦公桌上鎖的抽屜中,摸出硬幣,然后一起結伴過金神廟;在京廣鐵道線的鐵軌上放置大鐵釘,讓往來的蒸汽火車的輪子將鐵釘碾壓成薄刀片;與北邊匡埠村的小孩們打架,與南邊魏家塆的小孩們打架,與東邊肖家塆的小孩們打架,與西邊何砦的小孩們打架。有一段時間,我們還跟著大人們到處去抓蛇賣蛇膽,將各處的水蛇、菜花蛇、蝮蛇都抓得干干凈凈。村里的人,寶剛的父親永懷大伯,能挑一整擔紅蘿卜上漢口;寶雷的爺爺章華老爹,可以吃一盆甜肉;寶朝的姥姥,活過了九十歲,覺得自己壓住了后人的壽,想死,跳塘,發現水只有齊腰深,上吊,繩子斷了,將筷子往喉嚨里插,又怕痛;光棍永銀大叔,愛說粗鄙的話給我們聽,他坐在熱乎乎的糖坊的灶屋里,指著一根光滑的木頭說,那就是他媳婦。我發現他們的記憶力都比我好,我三四歲之前的事,多半都不記得了,但寶雷、寶剛、寶兵記得很清楚。寶雷說在我們改屋之前,村子是圓形的,中間有一片空地,我們常在那里玩。有一個五保戶老爹,姓范,叫范木生,他是我們村唯一的外姓人——這樣說其實也不對,我們這個村本來姓范,我們姓舒的是后來的,可是姓舒的因為住在東邊靠池塘,祖墳埋在蔡家河的高地上,風水好,所以發人,而姓范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就只剩下一個范木生,他是我們所有姓舒的人的“老舅爹”。寶兵說:“對對對,這個范木生老舅爹最喜歡你跟寶紅兩個,說你們長得俊俏,又聰明,像雙胞胎,他拄拐棍坐在楓楊樹下,常將你與寶紅兩個摟在懷里,喂你們吃蠶豆、飴糖,一顆都不給我們吃。他要你爸爸永波叔與寶紅爸爸永明叔將你們兩個過繼給姓范的,給他們守祠堂。后來他死了,他們姓范的祠堂也拆去蓋了牛棚。”我說我一點都不記得了。真的,我的記憶往上回溯,好像由小學五年級再往前,就只剩下一點點島嶼,因為我寫作的關系,這些島嶼,還被我弄得不知道哪座是真,哪座是假,哪座是我的,哪座是別人的。“有一陣我在韶關的網吧里,由網上看到你用‘木劍客’做筆名,還以為你是記得木生老舅爹,專門起這個名字懷念他呢。”寶雙坐在靠門口的座位上說——他酒已喝得不少,臉通紅如紅富士蘋果。

    這是發現更多的島嶼,并標明出真假的機會。對,寶紅,誰是寶紅,他回來了嗎?寶雷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忘了木生老舅爹,寶紅也不記得了嗎?他跟你同年的,你們兩個玩得最好,他推鐵環,你就跟著推鐵環,他玩鯉魚打挺,你就跟著學鯉魚打挺,他放牛,你就跟著放牛,只要找到你們中間的一個,另一個就一定在旁邊。那年暑假我們摸魚回來,你們兩個一身泥,在巷子里,用聾子婆婆由井里打出來的井水沖涼,你沒事,寶紅當天晚上發高燒,死在了隊部的衛生所里。永明叔將他抱回來,換了一身新衣服,用棉被裹著,埋在南頭小泥潭邊上。”我好像記起了寶紅,烏溜溜的眼睛,溫熱的小手,一肚子壞主意,拉著我在朝西的村道上飛奔,原來在我們這群寶兄弟們中間,他才是見到牛頭馬面的第一人。“木生老舅爹說,你們這些伢們去河港里摸魚,腳踩到泥巴,臉孔浸在水里,龍王就派龜丞相來看,有沒有長得靈醒的童男子,看中了就接到龍宮里去給龍王搖孔雀毛扇子,寶紅就是這么著,被龍王他們看中的。”寶雷的酒量不錯,他聲音洪亮,講起這些事,舌頭還是非常的利索。

    ……

    (節選自《山花》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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