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篇小說《大海風》開筆之際，作家趙德發在紙上寫下“海立云垂 驚心動魄 汪洋恣肆飽滿圓融”這幾個字，并將這張紙一直放在案頭，經常看上一眼。他說這是他的追求和夢想，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新年伊始，《大海風》由作家出版社推出，五十余萬字的故事以黃海岸邊的馬蹄所、青島、上海、大連等港口城市以及廣闊無垠的海洋為背景，描繪了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北方的漁業和航運歷史，呈現出激蕩人心的時代變遷與家國情懷，為歷史留下屬于海洋人的注腳。小說入選中國作協“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十四五”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規劃。

面對海洋的人類，

一直在精神上成長，在技術上進步

記者：“大海風”這個書名一語多關，既是改變主人公邢昭衍命運的海上來風，也是“西風東漸”的時代之風，更是時刻激蕩在小說人物內心的驚濤駭浪，標題承載著你對自己所書寫的時代和人物的深切關注和思考。

趙德發：正如你所說，以“大海風”為題，有多重含義。我在黃海之濱居住了三十多年，對海風的感受特別深刻。海風習習，讓人愜意；海風大作，令人不安。如果遭遇臺風，就更加明白“風險”一詞的來歷了。三十年前，我曾在臺風襲來時參加海水養殖場的抗洪搶險，在漆黑的夜間面對滔天巨浪，眼睜睜看著大壩被沖垮，那叫一個恐怖。我曾去漁村采訪一次海難事件，聽知情人講述當時慘狀，不由得淚灑筆記本。古往今來，大海風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我要寫入書中的幾個主要人物也不能幸免。

我在讀近代史的時候還感受到另一種“海風”，它跨越大洋，影響深遠。不只是“西風東漸”，還有“東風西漸”。青島禮賢書院的創辦者、德國人衛禮賢通過翻譯中國文化經典，扇動了中學西播的“海風”，功莫大焉。因此，我以“大海風”命名這部長篇小說，恰如其分。

記者：據說你是在21歲之后才真正地看到了海洋，從土地走向海洋，你的人生旅程和創作歷程似乎有某種巧合。

趙德發：我出生在魯南山村，離海有一百多里，21歲才見到海。我在山東大學作家班學習期間，日照升格為地級市，開始招兵買馬，我決定畢業后到那里去。來自血脈的習性，讓我先用十多年時間書寫故鄉與土地，表達我的情感與思考。但我畢竟住在海邊，受海風吹拂，海味熏染，作品中藍色漸增。長篇紀實文學《黃海傳》，長篇小說《大海風》，更是藍成一片了。所以我回顧生命歷程時，非常感謝命運的安排，也感謝我自己當年做出的抉擇。

記者：你在創作談中用“海立云垂”形容《大海風》的內容和寫作手法，這個詞讓人印象深刻。我讀下來，覺得小說情節非常密集，故事進行得很快，頗有目不暇接之感，有些部分類似白描，并沒有加太多的渲染。

趙德發：“海立云垂”，是杜甫描述的一種景象，以形容文辭氣魄之大。因為我在海邊見過現實版的“海立云垂”，每次讀到這個成語都是驚心動魄。因此我在創作這部長篇時，就把這個詞寫下來放在案頭，提示自己要追求較高的藝術境界，真切描繪出那種場面。大海風是迅疾的，我的小說情節也不能慢慢吞吞。五十來萬字，寫出36年的海上變遷與諸多人物的命運，信息量必須密集。但是，我也讀過古印度悉達多王子在森林中苦修時高僧給他的開示，“弦松無聲，弦緊易斷”。小說情節的進展速度怎樣才合適，我在這部書中做過試驗，讀者能感受得到。

記者：《大海風》中的人物實業圖強都依托海洋展開，但是你在小說開篇就寫了一場恐怖的海難，而這樣重大的挫折似乎沒有讓人退卻，以邢昭衍為代表的中國實業家依舊以出海為起點，開創事業并與入侵者展開競爭，這應該代表了你對海洋和海洋文化的認識。

趙德發：出海有風險，這是常識。但是，不畏艱險，百折不撓，是人類的一種可貴精神。以海為生的漁民是這樣，從事海上運輸與貿易的人也是這樣。《大海風》主人公邢昭衍從青島坐自家的商船回去，經歷海難，船毀人亡。他家還有兩條小船，幾十畝地，完全可以把日子過下去。但他結婚后逼著父親分家，就為了分到一些地賣掉，將賣地的錢用于造大船。而后，他“南洋”“北洋”都去，積累起資本再買輪船，在亂世中開啟了個人的創業史。海洋在地球上存在了幾十億年，涵養了無數生靈，鍛煉了無數生靈。海洋也是淬煉人性的地方，它給人以食物供養，以舟楫之利，但同時也給人以風險，以警示。面對海洋的人類，一直在精神上成長，在技術上進步，積累下來的東西就是海洋文化。

既自強不息又有家國情懷，

是我心中理想的民族企業家形象

記者：與傳統的鄉土文學不同，《大海風》寫到了非常多的經濟活動，這在當下的小說里很少見，你為此做了怎樣的考察和準備？

趙德發：人類在海上的活動，主要是漁業、航運業與作戰。《大海風》寫了戰爭背景下的漁業和航運業，主人公從漁民成長為輪船行老板，一直涉足經濟。邢昭衍得知晚清狀元張謇“實業救國”的事跡后，以其為楷模，把發展民族航運業當作人生目標，一心一意要把事業做大。他涉及的經濟活動有多個領域，我都要認真研究，精準表現。譬如，大風船為什么平時從事海運，以“餅”為載重單位，春天為什么去呂四洋打黃花魚，我通過詢問老漁民，得到了答案。別的經濟活動，好多是從書籍資料中查到的，譬如一戰時山東的大量銅錢被日本人收購，價格多少，目的何在；譬如輪船票價、造船費用等等，都要搞清楚。就連上世紀三十年代青島的電話號碼是幾位數，裝一部電話需多少錢，也要有根有據。細節真實，書寫才有價值，才能準確表現世道人心。

記者：邢昭衍是從舊時代往新時代前行的“新人”，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物，一方面受到時代新風的影響，另一方面又有著非常傳統的儒教思想，完成作品后回頭看，他的形象和人生道路寄托了你怎樣的思考和理想？

趙德發：清末民初，中國社會在激蕩，在轉型。無數中國人在思考，在行動，想救亡圖存。邢昭衍讀過孔孟之道，也接受過西式教育，了解世界大勢與海洋文明，知道中國的短板何在。作為漁家子弟，就把海洋當作人生大舞臺，做起了航運事業。他既是一個奮斗者，向海圖強，自強不息；又是一個儒商，大仁大義，有家國情懷。這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民族企業家形象，所以滿懷深情講述他的業績，也為他的功敗垂成感到痛心。

記者：小說寫了邢昭衍的前半生，你有續寫他后半生的計劃嗎？畢竟在小說的最后他為了抗擊外敵入侵，主動放棄了自己奮斗爭取來的船隊，他的命運讓讀者牽腸掛肚。

趙德發：《大海風》的結尾是開放式的，有懸念，有伏筆，讀者可能想知道后續故事。“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但是在我這里，沒有《大海風》的下一回、下一部，到此為止了。一部完整的小說，也不必對人物、事件的來龍去脈都交代清楚。讓讀者惦記著，也是一種效果吧？

進退有度，取舍有道，

是一種可貴的人生態度

記者：小說以邢昭衍為引領，串起了眾多人物，士農工商都有所涉獵，拉開了非常廣闊的社會面向，可以看出，你盡力在有限的篇幅中刻畫出人物最生動的一面，這種“眾生相”寫法是有難度的。

趙德發：一部長篇小說，要濃墨重彩寫好主人公，還要精雕細刻人物群像。有多位朋友對我說過，讀完《大海風》好幾天，那些人物還晃在眼前，揮之不去。我說，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在構思時，我就將人物羅列出來，設計他們的個性與相貌，理清他們命運線與情感線，與其他人物的關聯與沖突，讓他們在我腦海中栩栩如生。譬如，我早就聽說，海州灣過去有個船老大，很有本事，眼睛瞎了還被人聘用，遂決定把他寫到書里。但是他到底有怎樣的本事，這要靠情節、細節展現，并且要讓人信服。他的相貌，我也讓他別致一點：因為眼皮下垂，看前方要仰臉，像看正午的太陽一樣，所以得了個綽號“望天晌”。這么一來，人物就活了。再如靖先生這人，綽號“大白辮子”。他拖著一條白辮子，懷揣政治野心，先坐堂行醫，后在縣政府當師爺，一身正氣卻死于非命，這個形象在寫作之前就晃在我的眼前了。還有邢昭衍的妻子、小姨子、女兒，以及他的學妹兼秘書翟蕙，風姿各具，命運不同，也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精細刻畫才完成的。

記者：小說里出現了好幾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如衛禮賢、張謇、王獻唐等，以真實人物入小說，如何能達到“虛實結合”的效果？

趙德發：把真實的歷史人物寫進這部小說，我稱之為“移花接木”——從歷史中采擷幾朵花，鮮活地嫁接在虛構的大樹上。這樣既增加大樹的真實感，也為大樹增添光彩，另外也借真實人物在書中的言行，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與深入思考。《大海風》的故事發生在1906年至1937年，史料浩如煙海，我潛心研究，感覺像潛水入海。我會真切感受到那個時代的味道與溫度，并且像龍宮探寶一樣，常常驚喜地發現寶貴素材。譬如我在研讀有關衛禮賢的史料時，得知他回德國后，為自己設計的墓地有八卦圖案；還讀到了衛禮賢的絕筆之作《中國經濟心理》，他在這部作品中預言了中國的崛起。我慶幸有了這些發現，讓衛禮賢這條線圓滿作結。再如讀張謇傳記時，得知他不光有建功立業的豪氣，還有愛才惜花的深情，在刺繡大師沈壽病死前聽她口述，筆錄為《雪宦繡譜》一書。我把這件事也寫進小說，讓虛構之樹又多了一朵艷麗之花。

記者：主人公邢昭衍在商業上狂飆突進，他的成長史卻一直伴隨著失去，親人、師友、同事，許多在他人生的關鍵點上起到引導作用的人，都在小說里先后離他而去，在小說的尾聲，他甚至主動放棄了自己賴以為生的輪船，用以響應政府抗擊日寇入侵的號召，引發讀者對人生獲得和失去的思考。

趙德發：生死離別，乃人間常事。然而在小說中寫到這些，就不能太平常，否則就不能引起人物的情感波瀾。另外，讓人物死去或離去，也能引發深層思考，展現不同人生觀的碰撞。小說中的晚清進士莊陔蘭，在經歷了去日本留學、山東獨立風暴、孫中山早逝等大事件之后萬念俱灰，去嶗山隱居。王獻唐和邢昭衍去看望他，每人求了一幅字，邢昭衍得到的是“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聽王獻唐講，這話的含義是，人生在世，就像海里的水泡一樣轉瞬即逝，歸根結底是空。邢昭衍卻不服：“來世上走一遭很難得，我即便是個海漚，是個水泡，也要在那短短的瞬間發出光彩！”于是，他依然保持著進取之心，繼續苦心經營海運大業。當日軍即將入侵青島，政府要他將船全部沉入航道時，他卻沒有遲疑，立即執行。輪船沉沒時的大朵水花，映出了他的人生光華。我這樣寫邢昭衍，是想傳達一種人生態度：該進取時不遺余力，該放棄時不再執著。進退有度，取舍有道，才能成就豪邁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