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父親舒蕪在1995年寫的《記〈墨經(jīng)字義疏證〉》一文中說：

世界上并沒有《墨經(jīng)字義疏證》這么一部書，只是我的抽屜里有這么一部稿子，是五十多年前我妄想著書立說的一個“成果”，那時我才二十歲，卻在……

父親說的是他二十歲時研究墨子完成的一部手稿，格子稿紙上，是工工整整的小楷毛筆字，這部手稿能躲過幾次浩劫留存至今，真是奇跡。但是遺憾，我竟不清楚，父親為何一生中從未想過找出版社出版此書，我倒是聽父親說過：寫完此稿，先放下準(zhǔn)備再看看，后來興趣轉(zhuǎn)移，從“宣揚墨學(xué)，復(fù)古求思想解放”轉(zhuǎn)入直接新文化思想啟蒙。我猜測正因此，出版《墨經(jīng)字義疏證》的事就放下了。1949年后又忙于建設(shè)，無暇顧及此稿，后歷次政治運動，更無出版可能。改革開放后，可以出書了，父親又埋頭著新書，以致此稿一直靜靜躺在抽屜里。

2023年3月，我接到崇文書局原社長黃成勇先生電話，想由崇文書局再版《舒蕪說詩》，我想到《墨經(jīng)字義疏證》與《墨子傳》，又恰想回我少年時待過兩年的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看看，便于4月攜此稿赴武漢，有勞黃成勇先生火車站迎接，由他帶我到崇文書局見到眾編輯與社長韓敏先生，在橢圓桌會議室里，我將父親七十年前的《墨經(jīng)字義疏證》與《墨子傳》手稿打開……

第二天，承黃成勇、李城外兩先生陪同，赴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

幾個月后，崇文書局文史編輯鄭小華先生電告我，出版社決定出版《墨經(jīng)字義疏證》和《墨子傳》，出版日期定于2024年12月，聽聞喜訊，為父親年輕時的心血終于將變成出版物而欣慰。

2024年8月28日，我夢見父親，告訴他《墨經(jīng)字義疏證》將出版，他自然高興，問了句：“《墨子傳》影印，稿紙還是紅色格子吧。”我說：“是”。（一定是我很喜歡紅格子稿紙，就夢見父親也喜歡。）

父親晚年曾與吳永平先生談?wù)撨^此書，那是2005年12月吳永平將寫來的文章發(fā)父親征求意見，文中寫道：

舒蕪墨學(xué)研究的功底如何，筆者不敢妄評。且從《釋無久》中隨便抽取該論文中的一段，以窺其行文風(fēng)格。該論文釋讀的是《墨經(jīng)》中的兩個基本概念：

“‘無久’二字，見于《墨經(jīng)》中者三，注家悉未知其旨，大率牽強附會，不顧義之所安。‘久’者何？今語所謂‘時間’也。《經(jīng)上》四十條曰：‘久，彌異時也。宇，彌異所也。’說曰：‘久，古今旦莫。宇，東西南北。’所謂‘久’，即時間；‘宇’，即空間。歷古今旦莫，而后知有時間；遍東西南北，而后知有空間。時間與空間并舉，其義本已甚明。然又出‘無久’二字，則何說耶？ 于是注家皆莫知所從矣。且此語茍僅一見，或尚可臆測強解，今則一見再見而復(fù)三見，曲解于此，未必更合于彼也。于是疏證紛紜，愈釋而愈不可解。所以者何？ 不通哲理，遂不見其精義；不見精義，乃不免望文生訓(xùn)耳。”

舉重若輕，言簡而意賅；縱橫捭闔，艱深且古奧。這位二十歲的學(xué)者走的是學(xué)院派路子，其“義理、考據(jù)、辭章”的功底頗令人稱奇。

（舒蕪批注：這只是淺近文言，未脫“新民體”氣味，絲毫不“艱深古奧”。既然“縱橫捭闔”，就談不上“言簡意賅”。而且既然“縱橫捭闔”，就成了策論報章文章，完全不是疏證文章應(yīng)有的平實謹(jǐn)嚴(yán)文體。疏證注釋文章中，例如，“管案：張說未是”，或“管案：先生之說非也”，要這樣平心靜氣的來說，才是清儒疏證注釋的典型文體。哪有我這樣馳騁辯論、劍拔弩張的？ 務(wù)必請改去這一段，只予以有限有保留的肯定，免為天下后世所笑。完全不是我照例的客氣。）

（吳按：“縱橫捭闔”是因先生“注家悉未知其旨，大率牽強附會，不顧義之所安”而生的感慨，“言簡意賅”是為先生“所以者何？ 不通哲理，遂不見其精義；不見精義，乃不免望文生訓(xùn)耳”而發(fā)。當(dāng)年先生血氣方剛，行文有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不過，先生既然認為不妥，我尊重先生意見，把這兩句刪掉，改為：這位二十歲的學(xué)者走的是學(xué)院派路子，其“義理、考據(jù)、辭章”的功底頗令人稱奇。）

……

這段對話甚有趣。

我看《釋無久》，感觸和吳永平一樣，也感覺行文氣吞萬里如虎，兩年后的《論主觀》，洋洋萬言血氣方剛一氣呵成的氣勢，與《墨經(jīng)字義疏證》一脈相承。

不過，黃淬伯教授1942年1月日記：

三十一日晴暖 方孝博邀至其寓為餐聚，其寓在南開中學(xué)之津南村，經(jīng)三友路，梅花舒蕊，璀燦引人。于其坐上復(fù)見陳獨秀氏之古陰陽入互用例表，及方重禹所作論墨子立言各篇俱本三表之法，于尚賢三篇亦本斯旨，足破俞蔭甫等之陳說，至為精確。方君將為政校助教，得此英才，尤足親也。

可見除了父親，別人對《墨經(jīng)字義疏證》評價都不錯。

當(dāng)然，黃淬伯先生也有教誨，父親在與吳永平討論《釋無久》時說：

對于我的《釋無久》文章的評價，“舉重若輕，言簡而意賅；縱橫捭闔，艱深且古奧。”云云，很不合適。我這不是一般客氣話，那文章完全不是學(xué)術(shù)文章特別是考證注疏文章的風(fēng)格體裁，當(dāng)時黃淬伯教授就說我可惜沒有看看王國維的《殷周制度論》。我那時不理解他的批評，后來回頭一看，完全是火辣辣的辯論批判口氣，這樣淺薄幼稚的文章真叫人臉紅，所以您千萬不要那么說為要。

二十歲時的文章，八十歲時自然多有挑剔，我就把作者本人與讀者的看法及本書出版經(jīng)過寫在此。

感謝韓敏、黃成勇兩先生促成此書在崇文書局出版，2025年起，世間將真有《墨經(jīng)字義疏證》這部書了。

2024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