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孫鶯女士編的《陳蝶衣文集》已出第一輯，我喜歡時代曲，對跨界文人陳蝶衣的詞作家一面多看了幾眼。陳蝶衣為時代曲寫詞，始于歌舞片《鳳凰于飛》的委約。他的專欄有記：“《鳳凰于飛》插曲十一首，詞與譜先后完成。昨日上午在‘華影’一廠試唱《霓裳隊》與《感謝詞》，由于這是我的處女作，在方沛霖導演陳歌辛兩位‘速駕’之下，我也懷了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踏進了丁香花園。”（《力報》1944年8月17日2版）原來早在1944年8月16日，《鳳凰于飛》的插曲皆已寫成。“抵丁香花園時。周璇與十數位小姐已在開始練習。”試唱兩小時，方沛霖約了周璇、陳蝶衣等人吃午飯；專欄結尾，陳蝶衣提到：“周璇小姐告訴我，百代公司預備下月初灌錄《鳳凰于飛》的全部唱片。”意思同年9月初，這批插曲會灌成唱片，由百代發行。

問題來了。《鳳凰于飛》于1945年2月11日首映（見當日《申報》2版廣告），周璇唱的十一首插曲，百代公司只為她錄了七首，而且錄音時間遲至1945年4月初。以前，我認為原因出在周璇身上；拍攝《鳳凰于飛》時，她得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癥。第一批在報章披露此事的也有陳蝶衣，1944年8月22日，他在片場化妝室見到周璇：“報間嘗記周璇失眠，《鳳凰于飛》以是停拍者，不確。蓋是日之上午，《鳳凰于飛》攝‘公堂對簿’一景，周璇皆有戲也。數日前，周璇患頭痛，晚間遂勿獲酣眠如恒，失眠一說，當由是而起，然未嘗影響于拍戲也。”（《繁華報》1944年8月24日2版）他的辟謠沒多久就成了造謠。其實周璇當時的神經衰弱已經很嚴重，表現為失眠、頭痛、頭暈。《鳳凰于飛》因此停拍，周璇養病，復出后每日只肯工作兩小時，這在1944年9月至12月的上海媒體有大量的記載與討論。

周璇的檔期嚴重壓縮，為了趕電影進度，插曲灌制唱片被迫推遲？新看了幾份陳蝶衣的文獻，我覺得還要往答案里加上一樁版權官司。起因是：“市上流行的電影歌選小冊子，已經有錄取《鳳凰于飛》插曲，公開發售的，然而其中《嫦娥》一曲，卻僅有‘黎景（錦）光作曲’的字樣，而不署撰詞者姓氏，同時最近出版的《咖啡周報》，介紹電影新歌，以《嫦娥》列為首選，也有同樣的情形——僅署作曲者姓名。因此引起了撰詞人陳蝶衣的不滿。”（《力報》1944年9月14日4版）實在驚訝，電影未映，唱片沒出，插曲已經印成歌譜傳播，還厚此薄彼地對待作者。“陳蝶衣已經依據著作權法，進行向內政部注冊的手續，以求法律的保障。同時，并委托法律顧問致函咖啡周刊等交涉，”文末，該文的作者感嘆道，“《鳳凰于飛》插曲的灌片問題，大概也需要經過一番磋商了。”好在故事結局是喜劇。1945年4月，百代公司從《鳳凰于飛》的十一首插曲里選出七首，請周璇灌片，陳蝶衣在專欄里稱之為“擇尤灌片”（《力報》1945年4月9日3版）。7日、8日，陳蝶衣應丁悚之邀去百代小紅樓，“共趨一車而往，作旁聽生焉”。“二曲中，《嫦娥》有克拉捷克情調，成績較美，此曲與《慈母心》俱金玉谷先生制譜。”克拉捷克即古典（classical）音譯，金玉谷系黎錦光的筆名。“‘曼勒第’現成，故先錄音，余則尚須稍俟數日，始能收灌也。”這段信息很重要，讓人費解，這些歌明明去年已脫稿，怎么還缺旋律（melody）？查閱舊百代檔案，另五首是在4月11日至16日灌錄的，所謂的“曼勒第”，可能指歌曲的編曲，或者說樂隊伴奏的曲譜。“錄《嫦娥》一曲時，別有參觀者，睹周璇悃愊無華，脂粉不施之狀，乃曰：‘此人乃不似周璇也。’周璇時患頭暈，因之像亦病視，是日御叆叇，語予曰：‘吾為此狀，亦類陳先生矣。”周璇素顏錄音，因神經衰弱癥引起的頭暈而佩戴眼鏡，自嘲和陳蝶衣都是四只眼睛。我在研讀周璇時，偶遇幾位小報文人記的周璇戴近視眼鏡，作者名頭不大，不敢輕信，現在有了蝶老的這份供詞，終于有了底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