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論起人的優秀品質，擔當、節制之外，最令我敬佩的，就是磊落。磊落之人，內心毫無雜質，凡事坦誠相見，行為和思想都擺得上臺面，給人十足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紅樓夢》里的探春，就是磊落之人。

在那個講究嫡庶的時代，她從不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書讀得明白，詩社辦得熱鬧，身邊的丫鬟仆婦管得服帖，偌大一個賈府的家務事也料理得井井有條。賈赦要強娶鴛鴦，賈母震怒，錯怪王夫人，探春及時站出來為嫡母辯白。縱使遠嫁，大氣聰慧的探春也能在異國他鄉開始新生活。

探春也有軟肋，生母趙姨娘時不時拿她的出身說事，她勇敢面對——“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作為“三駕馬車”之一代管賈府事務時，她興利除弊，開源節流，管理得當。管事媳婦吳新登家的故意用趙姨娘兄弟的喪事費用為難她，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記不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厲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既給了管事媳婦臺階下（“粗心”），也挑明“不要欺我年輕，沒管過家”。

磊落之人都正直誠實，是非分明，光明正大。《紅樓夢》里的貴族女子，只有“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探春當得起“磊落”二字。黛玉敏感于寶玉對其他姐妹的態度，寶釵時而會念及金玉良緣之預言，迎春無力約束丫鬟仆婦，惜春孤僻自閉不近人情，妙玉不僧不俗六根不凈，王熙鳳更是悍妒貪財惡行多多……

磊落，是非常難得的品格。作為凡人，有幾人敢說自己一生都磊落？不曾有過這樣那樣見不得光的小心思？即便有，也很正常。庸俗一點，渺小一點，甚至自私、膽小、虛榮，都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觸犯法律，不違背公序良俗。磊落之人，猶如人中龍鳳、石中璞玉，高貴，澄明，極其珍稀。

竊以為，明代的王陽明，堪稱磊落。

他從小就志存高遠，異于常人。有一次，書塾先生問眾學子，何為天下最要緊之事。其他幼童都說考中進士最要緊，只有他認為，“科舉并非第一等要緊事”，而是做一個圣賢之人。少年的他格竹七日，壯年的他龍場悟道。王陽明的一生，辦學，平叛，文治武功，建樹頗豐。最高成就，是開創了陽明心學，主張“心無外物”“知行合一”，終成一代圣賢。他的臨終遺言，是“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后人評介他“知善則必為，知惡則必去”。

話說回來，磊落之人，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不近人情不懂轉圜。王陽明率兵平息寧王叛亂，生擒朱宸濠之后，頑童皇帝朱厚照命他重寫奏折，要玩一出御駕親征活捉朱宸濠的戲碼。圣旨難違，王陽明苦思冥想，上書大贊皇帝的功勞，把朱宸濠交給了皇帝身邊的太監張永。

人生在世，各色誘惑和欲念、各種利弊與得失，每一樣都在妨礙我們做磊落之人。凡俗如我輩，只有努力向善，被欲念折磨之時，受利弊困擾之際，盡可能澄明心境，做到心無外物，方能離“磊落”近一些，再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