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關于春節檔的各種話題討論居高不下。尤其是春節檔上映的6部新作均為系列電影，這一現象讓中國電影“將IP進行到底”的產業意識與創作模式又一次闖入人們的視野。相比其他形式的影片，IP電影具備哪些市場優勢？其依托的系列電影在形式與內容上如何貼近當下觀眾的日常審美？如何讓IP創作助力中國電影的高質量發展？這些問題值得思考。

本意為“知識產權”的IP，在當下早已越出了原有的內涵邊界。在與電影藝術同構的過程中，其外延更多顯現為“具有商業價值和市場潛力的創意、故事、角色和品牌”。作為電影工業高度集成與文化深度拓展的必然產物，IP在安全、可靠和高回報的基本運作流程中推動了制片的標準化、文本的商業化、單片的體系化，由此衍生出穩定、成熟、可期待的系列電影。近年來，眾多中國電影IP在圈定觀影群體和提振票房號召力的同時，以系列化的創作模式持續產出優秀作品。比如春節檔，不論是已然摘得世界動畫電影票房桂冠的《哪吒之魔童鬧海》、延續“唐探”系列“懸疑+喜劇”風格的《唐探1900》、期冀打造中國神話史詩的《封神第二部：戰火西岐》，還是深耕“合家歡”類型的《熊出沒·重啟未來》、成就主流電影創新的《紅海行動》之續作《蛟龍行動》、由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武俠小說改編的《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它們都囊括在以續集、三部曲、重拍片、前傳等為基本類屬的系列電影范式內，并在IP的統合下提升投資力度、延展藝術形式、回應觀眾期待。這些作品集中涌現，一掃去年中后期市場的低沉局面，讓“看電影”再次進入大眾的日常生活空間，讓中國電影翻開了新一頁。在中國電影問鼎全球單一電影市場榜首之時，其內在的結構性變化和歷史性趨勢更需引人關注。

事實上，春節檔的票房表現恰是當下中國電影工業變革與美學突破的時代征候。IP運作下的系列電影能否在實操技術上取得突破，不僅檢驗著具體創作中想象力的達成，也是衡量其工業創新能力的重要指標。當《哪吒之魔童鬧海》采用超大量動態粒子特效描摹海天奇觀，《蛟龍行動》為推演深海作戰，1∶1打造潛艇置景時，無論票房收益是否理想，這些IP電影在工業技術上的集成創新已經消弭了國產影片長久以來落后于世界先進水平的歷史焦慮。作為觀眾，人們在享受系列電影科技突圍帶來的視聽體驗時，也于技術結構性變革的真切體驗中感受了文化創新的魅力。

當然，這些IP作品在票房成績上出現分化，之所以如此，主要在于技術結構性變革之后的深度敘事能力，即內容生產是否觸及社會心理的活躍內核、審美文化能否具備承載觀眾情緒的基本能力。《哪吒之魔童鬧海》重構古典文學中哪吒的反抗性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作品建構了“有缺點”的少年英雄形象，他不屈服于命運、不遵從于世俗，敢于挑戰舊有秩序和既定規則，在偏見和歧視中收獲成長。這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價值探索擊中了觀影者的存在焦慮，激起人們與命運抗爭的勇氣，也讓傳統文化理念有了當代性認同。《唐探1900》把探案故事放置在19世紀中后期華工赴美修建中央太平洋鐵路、八國聯軍入侵北京等歷史背景下展開，嘗試在異域建構與他者更平等的對話關系，從而激發觀眾的家國情懷和文化自信。正是這些中國內容與中國表達珠聯璧合的IP，引發觀眾的情感共鳴和心靈共振，推動國產系列電影快速發展，凸顯出中國電影創造民族形式、建構東方美學的發展趨勢。

但在另一層面，作為雙刃劍的IP，其于電影商業通道和藝術創構上亦有缺陷。囿于投資的規模化、創作的完成度以及未來收益的不可控性，制片方在權衡利弊的考量中更傾向于擇取、運作被市場反復檢驗的成熟IP，長此以往必然會讓其產生路徑依賴，整體電影形態也將趨于謹慎、保守。當觀眾逐漸適應了三部曲式的IP觀影模式后，大制作系列電影持續性擴張領地之時，中小成本影片的生存空間勢必會受到擠壓，這意味著創新作品的減少。真到那時，要想扭轉單一向度的電影行業態勢，非朝夕之力可破。

從域外影像藝術的歷史與實踐來看，作為IP試驗的策源地和系列電影的匯集區，好萊塢自新世紀以來持續深耕IP電影，并將《星球大戰》《哈利·波特》《指環王》等系列電影推向視聽極致。但在一段時間里，美國電影市場年度票房縱有提升，卻始終維持在110億美元左右，作為單一市場整體收益已基本見頂，可見其擴張性投入與緊縮性收益之間形成的邊際效應愈加明顯，依靠IP拓展系列化產品已無法有效提振疲軟的大眾需求。

由此再來審視春節檔，系列電影作品全面鋪開，進入影院的觀眾幾乎不會把關注目光投向其他形式的影片。而在這些IP作品內部，《封神第二部：戰火西岐》《蛟龍行動》《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等雖有創作缺憾和藝術瑕疵，但對比同類作品，也未必不是可圈可點之作，《熊出沒·重啟未來》盡管質量仍維持穩定水平，面對優勢影片的虹吸效應和檔期競爭的白熱化，其票房成績相較以往出現下滑也在意料之中。而這些都應當是“言必及IP、論當屬系列”的電影業態在短暫狂飆突進后應引人憂思之處。

當下中國電影正在依托工業上的突破進行一場醒目的美學革命，如何在技術結構性變革的同時提高內容生產的能力，將是其順應歷史性趨勢的關鍵。在產業倫理與技術進步的加持下，以IP作為延展電影工業形態的拓路者，讓系列電影成為檢驗基本市場容量的試金石，在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探勝求寶的同時，注重對科幻等更多題材的開拓，注重現代意識的融入、當下審美的共情和多樣文化的體認，這將有助于在螺旋式上升、波浪形前進的過程中實現中國電影的行穩致遠。

（作者：包磊，系國家藝術基金管理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