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關于電影單片的片長為何越來越長的討論不絕于耳。剛剛過去的春節檔，《哪吒之魔童鬧海》《唐探1900》《封神第二部：戰火西岐》《蛟龍行動》《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的片長都超過了兩個小時。而2023年春節檔上映了173分鐘的《流浪地球2》、159分鐘的《滿江紅》等，被觀眾戲稱為“史上最長的春節檔”；還有暑期檔的《長安三萬里》以168分鐘的時長成為中國影史上時長最長的動畫電影。這個現象并不僅僅存在于中國，很多外國電影也越拍越長。觀眾對于片長的直觀感受，需要多層面的思考與解答。

標準片長90~120分鐘仍是創作者、放映者、觀眾的共識

在電影發展初期，由于存放膠片的膠片盒最多能存放15分鐘的膠片，因而最早的無聲電影幾乎很少超過15分鐘。當時的觀影環境像馬戲團，觀眾花五分錢進入帳篷內隨機觀看帶有獵奇性質的影像。直到1913年，意大利電影《暴君焚城記》將電影的片長提到了2個小時，該片在音樂廳放映，一下子將電影引入了“藝術殿堂”。這個時長被認為符合戲劇傳統，即觀眾在封閉空間中觀看戲劇的心理。從此，西方觀眾開始認可電影是可以像戲劇一樣講故事的藝術形式，而非只能用15分鐘展示小故事的“雜技”。

受到膠片盒物理空間的制約，電影片長往往是15分鐘的倍數，比如典型的電影片長往往是90分鐘或120分鐘。這種物理條件的限制對電影的創作產生影響，“90分鐘25個情節點”“三幕式結構”“最后一分鐘營救”等創作原則，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形成的。接下來，片長隨著電影題材的探索發生變化，一些以重大歷史事件為背景的史詩電影片長甚至超過3小時，如1947年出品的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以抗日戰爭為背景，分上下兩集，每集原片長都超過了3個小時。之后，隨著電視普及，電視連續劇這一藝術形式展現出獨特的長篇敘事優勢。相較而言，電影在長篇敘事的優勢不再明顯，片長逐漸固定在2小時以內。

多廳影院出現后，電影院的排片成為專業性很強的工作。如果一個廳從10點營業到23點，2個小時片長的影片可以排7部，90分鐘的電影可以排10部，而3小時的影片只能排4部。起初因為膠片盒的物理空間決定的電影片長，在今天成了從制片、發行到放映整個電影工業體系都遵循的技術標準。這是一種產業意義上的路徑依賴。哪怕今天膠片電影已成為歷史，“電影標準片長為90~120分鐘”仍是許多電影創作者、放映者、觀眾的共識。

宏大背景、類型雜糅、奇觀場面，把電影篇幅越抻越長

近年來大家之所以覺得電影越來越長，其核心問題在于互聯網崛起，全球電影業投資趨于保守，電影資源開始向核心影片聚集。如好萊塢各大制片公司不約而同地推出原有影片的續集，2022年上映的電影《壯志凌云2：獨行俠》的原作《壯志凌云》居然是上映于1986年的影片。而其他系列電影不斷從一個又一個角色生發出去，打造“某某宇宙”，講述人物關系龐雜的“史詩故事”，例如《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為了講述清楚多個人物“終局之戰”的故事，片長達181分鐘。中國同時期的電影資源也向重點題材和知名導演集中。比如，《長津湖》（176分鐘）、《長津湖之水門橋》（149分鐘）、《志愿軍：雄兵出擊》（141分鐘）、《志愿軍：存亡之戰》（144分鐘）、《孤注一擲》（130分鐘）、《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148分鐘）、《解密》（156分鐘）。往往投資大的電影片長也長，宣發經費充足，多集中在賀歲檔、暑期檔等熱門檔期，備受大眾關注。而其他恪守90~120分鐘片長標準的中小成本電影更多地分配在冷門檔期，知名度沒有那么高，這也間接導致觀眾形成電影越來越長的認知。

影片片長超出120分鐘標準的情況，除了投資大外，還可以從兩個層面分析其成因。從創作層面看，喜劇、愛情等相對貼近日常生活的現實題材電影基本上在90~120分鐘的框架內，而一旦涉及較為宏闊的敘事時，創作者就必須拿出相應篇幅交代故事發生的背景。例如《志愿軍》系列電影，便在微觀戰斗層面、中觀戰術層面和宏觀戰略層面分別展開敘事。建構魔法世界的《哈利·波特》系列，建構奇幻航海世界的《加勒比海盜》系列，建構神話世界的《封神》系列，其單個影片片長都超過了120分鐘。如今電影敘事的形態也影響了電影片長。越來越多作品采用多線敘事、多重反轉、復雜敘事等敘事手段，并伴之以奇觀場面，大大增加了電影的故事容量與密度。同時，類型電影也在升級迭代，多種類型元素融合的趨勢，這也進一步增加了電影文本的復雜性，比如《唐人街探案3》集合動作、推理、喜劇等類型元素，每種元素都需要一定篇幅鋪陳，所以最終片長達136分鐘。

從制片層面看，電影核心資源向重點影片傾斜，所以這類影片往往集合了多位明星演員和多個大型場景畫面。為了滿足粉絲對自己喜愛的明星的觀賞期待，很多有多位明星參演的影片在劇本研發時就考慮到，給每位明星所飾演的角色足夠的戲份，這勢必會增加影片的篇幅。此外，宏大的特效場面，尤其是數字技術加持下的奇觀化特效場面，也是吸引觀眾走進電影院的重要因素。一些依托宏大場景而展開的動作打斗場面會持續10~20分鐘，如果一部影片設計三到四個此類場景作為重頭戲，影片的篇幅自然會增加。

在更豐富多樣的市場需求中，增量的前提必須是提質

就電影總數量而言，當下片長超出120分鐘標準的電影占比并不高。但可以預見，隨著大眾娛樂消費習慣發生改變，今后這種情況將越來越普遍，甚至成為電影創作的主流。對于觀眾而言，電影不是孤立存在的藝術形式，而是眾多娛樂消費選擇中的一種。傳統電影理論強調電影是強制關燈觀看的媒介藝術，其主要藝術吸引力在于沉浸式觀感。然而，隨著技術進步，今天的游戲、VR大空間等敘事可以即時反饋，也能營造沉浸式體驗，卻沒有90~120分鐘的時間限制。隨著大眾多媒介的使用經驗越來越豐富，他們也會對電影提出更高要求，倒逼著電影創作延展篇幅。此外，短視頻、微短劇崛起，觀眾越來越習慣高密度、快反轉的劇情設計。這也在無形中對電影創作產生影響，使電影的敘事節奏進一步加快。當“全程無尿點”成為衡量一部電影精彩程度的標準時，觀眾觀看電影的生理極限或許也會因劇情緊湊，不斷向后推移。

總而言之，電影作為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其價值主要由內在的藝術品質、思想內涵等決定。電影篇幅的長短，只是創作者根據作品的故事內容、敘事節奏和自己的藝術追求、商業考量做出的一種外在形式的選擇。這種選擇本身不能直接反映電影的質量高低。有的電影篇幅雖長，但能以精妙的敘事技巧、深刻的主題表達、生動的影像畫面始終吸引觀眾的注意、不斷引發他們的情感共鳴，那么觀眾也會欣然接受并為之喝彩。所以，電影增量仍要以提質為前提。

此外，健康的電影市場離不開題材、類型、規模以及時長的多樣性。這種多樣性不僅是電影藝術自身發展的必然要求，更是滿足觀眾日益豐富審美需求的重要體現。所以，我們既要有大制作、大場面的商業大片，也要有小而美的藝術電影，既要有時長超過120分鐘的超長電影，也要有90～120分鐘的標準長度電影。多樣化的電影市場“各美其美”“豐儉由人”，將為觀眾提供更豐富的選擇。這樣的市場格局能進一步提升觀眾的觀影體驗，為電影產業的可持續發展奠定堅實基礎。

（作者：陶冶，系暨南大學藝術學院副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