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仍然應當是自覺的聲音學家
“詩”+“歌”的傳統,在中國自古有之,中國新詩的詩體建設可以分為“詩”的建設與“歌”的建設兩部分,伴隨新詩的發生,彼此一直在猶豫不決當中不斷被試驗。其中“歌”的部分,遠如聞一多、馮至、何其芳、吳興華等等,曾為之做過不懈努力;直至當代詩寫作現場,仍能看到詩人們在艱苦探索,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問題的核心在于,就古詩而言,漢字一字、一音、一義的特性,使得外在的漢語詩歌格律成為可能,因此從沈約規定“四聲八病”開始,漢語詩歌的音韻學特征初步成立,直至最終蔚為大觀。但新詩使用的是現代漢語,雙音、三音乃至多音節詞的大量涌現,使得原有的音韻范式幾無可能繼續適用,新詩自然或被迫呈現出自由散落的形態。
這一定是必然且合理的嗎?如果有改進的空間,可以從哪里入手呢?廢名曾說,“舊體詩因為形式是詩的,怎么寫都可以,都是詩;而新詩,因為形式是散文的,所以必須有一個詩意,再將文字組織串聯起來”。廢名敏銳地看到了中國古典詩歌除了大家所慣常認知的“抒情”“言志”之外,就寫作范式而言,大多內嵌有“起承轉合”的文章做法,也就是廢名所指認的“散文的做法”。在今天現代漢語普遍運用的詩的場域里,對于詩的“本質”的認知,我認為廢名的意見值得拎出來重新審視:就當代詩歌內核而言,它應當真正是“詩”而非散文的;在此基礎上,它的外在形式,應當有適應現代漢語的、全新的音韻表達,也就是仍然應當有它作為“歌”的另一部分。古代漢語四聲與平仄在詩中的運用,目的在于達到一首詩在語音層面的錯落,最終通過錯落形成整體感,這種錯落感與整體感如何在現代詩里實現,可能要思考現代詩中的分行與分節,以及詩句內部的調諧問題。
從文類的確定性而言,現代詩仍然應當有體、有格,并據此將它和其他文類斷然劃分開來。古典詩歌因為古代漢語的特性,平仄與四聲的穿插運用變得可能,對偶等形式技巧的發展讓寫作充盈智性的樂趣。古典詩歌的韻律,平仄在調節詩歌內部的節奏與氣息上,起著基礎作用。按啟功的意見,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五七言律詩以及一些詞、曲、文章句中的平仄,大部分是雙疊的,好比一根長竿,可按句子的尺寸來截取它。
啟功所論的啟發,在于對于復雜的問題可以“極簡”地“建模”。現代漢語中巨量的雙音節詞、三音節詞乃至多音節詞,使得詩的形式上的工整幾乎不可能。那么,可不可以另有一種普遍的規則貫穿進來,既兼顧古典詩歌的形式美學,又適度平衡現代漢語的語用習慣?也就是在現代詩當中,讓分行與分節成為一首詩節奏、氣息調諧的有意識運用。我的設想是:在氣息的調正與聯結上,不妨在一首詩當中,尋找基本的建節單元;此外,一句之中,近似地調諧出節奏與氣息,通過參差錯落,生出無窮的搖曳之美。暗中迎回詩的“歌”的部分,節制詩中的節奏與氣息,形成現代詩自身內部的錯落,產生出抑揚頓挫之效,最終形成一首詩形式上的整體感。
現代詩歌的體與格,前人多有嘗試,無論引入“商籟體”還是依據音尺、音步、頓等來自我建體,從結果看,依然有著難以獨自解決的諸多困難。比如上述談到的擬想中一首詩內部的最基本單位,究竟該如何去精確定義它,并使之具有明確、簡便的可操作性,以及如何始終保持鮮活、靈動,不會陷入機械乃至顢頇等,都需要進一步思考和實踐。
在嚴格音韻學意義上的詩本體已經基本退位的情況下,賡立何種詩本體確實是一件深遠的大事。但無論如何,詩人仍然應當是自覺的聲音學家,詩人敘述的過程中,語言的節奏與氣息究竟怎樣以及如何能夠恒定、持續地參與到詩歌書寫中去,最終形成富有高度意蘊并有可組織性的建句、建行與建節,都是有價值的思考。
(作者系《安徽作家》執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