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北文學”到“新東北文學”
摘要:近年來,學術界新興起的“新東北文學”,是繼20世紀30年代的“東北文學”之后出現的又一個描述東北地區文學現象的命名。考察“東北文學”“新東北文學/作家群”兩個概念,兼及“東北文藝復興”, 區分作為概念的“東北文學”和作為名稱的“東北文學”,從語言知識和事實知識兩個維度綜觀這些語詞帶來的新的文學認知圖式,有利于對“新東北文學”這一新興文學現象進行深入反思。通過辨析名稱和概念的關系,繼而分析“東北文學”“新東北文學/作家群”,“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的意義得以被深入思考。
關鍵詞:東北文學 新東北文學 名稱 概念 東北文藝復興
“新東北文學”與“新南方寫作”是近幾年文學批評界的熱詞,影響廣泛,且有生產性,曾經入選2022年度“中國人文學術十大熱點”,持續至今熱度不減,相關論文層出不窮。“新東北文學”與“新南方寫作”已然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一種批評話語、批評裝置,并引出一批以地方為視角的文學批評話語,例如“新北京”“新浙派”等。這些新詞、新現象、新事件讓我們重新反思文學的區域化命名議題、文學與地方/區域之間的復雜多樣的概念聯系,以及劃界文學、文學劃界議題。
本文對“東北文學”“新東北文學/作家群”進行概念考察,兼及“東北文藝復興”,從語言知識和事實知識兩個維度綜觀這些語詞帶來的新的文學認知地圖,考辨“區域文學”命名的多重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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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地方或區域延伸出的某種文學的概念模式,在現代民族國家觀念興起后有了特殊意義。民族國家觀念興起之后,文學以民族國家,而非以語言劃界似乎具有了天然的合法性。現代文學是坐落在民族國家基架上的,國家文學史將文學充分地域化,乃至對世界文學的想象就是各個民族國家文學的集合。“世界文學,我們在學理的性質上可以想見,其必然是指涉由不同語言書寫且集約各個國家、民族與區域的文學作品以構成的一個文學概念”。依照此概念模式,區域可以進一步泛化,比如東方文學、西方文學、非洲文學,抑或第三世界文學、亞非拉文學等;區域也可以在民族國家內部進一步細化,在中國現代文學中,以區域命名的有“京派文學”“海派文學”“延安文學”“東北文學”等,當代文學中也有“西部文學”“中原文學”以及以行政區命名的“陜西文學”“北京文學”“遼寧文學”等。如果說以民族國家劃界文學具有“合法性”,具有意義,那么其他以區域命名的文學是否也具有意義?此外,以區域命名文學對理解文學到底有何意義?以區域命名的文學是名稱,還是認識理解文學的概念?“東北文學”抑或“新東北文學”若是名稱,其與其他區域命名的文學相比有何特別之處?若是概念,這個概念帶出何種意義?增加哪些理解和認知?它們各自的概念結構如何?在現當代文學中如何起作用?本文嘗試回答這些問題,首先辨析名稱和概念的關系,繼而考察“東北文學”“新東北文學”,最后借助“東北文藝復興”討論“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的意義。
名稱與命名看似語言中的簡單現象,卻引起了很多哲學家的濃厚興趣。從弗雷格的《論意義與指稱》、羅素的《論指稱》到維特根斯坦的《名理論》,從老子的“有名”“無名”、孔子的“名正”、墨子的“私名”、荀子的“大共名”到語言學家王力對“名”的譯介,古今中外的很多哲學家都對“名”做出了特有的闡釋。在這些哲學家的啟發下,我們不從定義何為名稱、何為概念開始,而從自然理解和語言起作用的方式進入議題,打開文學區域化命名中纏繞的問題。
名稱或者命名,一般理解是這樣的,一邊是名稱,另一邊是它所指的東西,兩者通過指稱的方式聯系起來,名稱是所指東西的符號或者標簽。盡管“指稱論”在當代哲學往往被認為是粗淺思考方式的代表,但在討論名稱問題時似乎難以繞開。不過指稱僅僅是個開始,名稱的語法不僅僅是指稱,還有其概念結構。民族國家有了自己的文學觀念后,才會以民族國家劃界文學。其中每個民族國家都可以造出某國文學一詞,形成“民族國家+文學”這一通用的概念格式。而且學會這個概念格式之后,就會說出其他名稱。如人們無需知道巴布亞新幾內亞有哪些文學作品,甚至無需知道這個國家說什么語言,只要我們有名稱/命名的語言知識,就會使用“巴布亞新幾內亞文學”這個詞。名稱的語法還包括同一范疇的名稱詞并列平等,中國文學、英國文學、法國文學這些名稱,概念格式一模一樣,每個民族國家文學的概念都如同聯合國成員國間一樣平等。然而在具體評論某些作家時,論者往往會說老舍作品有英國文學風格,李劼人作品有法國文學意味,蕭軍作品受俄國文學滋養,這里的“民族國家+文學”就不再僅僅是名稱,而是理解作家、作品與文學的概念。
概念不同于名稱,它并不指稱什么,只關乎意義和理解,幫助理解世界。名稱和概念雖不截然對立,卻仿佛處在兩個極端,一端是所指事物的標簽,而另一端則連接著事物的屬性與意義。名稱和概念之間還有著一系列的過渡。如上文提到的英國文學、法國文學、俄國文學雖然是名稱,卻可以幫助中國讀者有效理解作家作品,把既有的文學經驗有效地組織起來,形成一個系統。而對于普通中國讀者來說,如沒有納入到常識范圍內的巴布亞新幾內亞文學僅僅是個名稱,盡管擴展了談論文學的詞匯,卻并不增益對文學的理解,無法將其納入到既有的文學概念中來,更無從以某人不知道巴布亞新幾內亞文學就斷定此人不懂文學。同樣是“民族國家+文學”概念格式,有些只是名稱用法,而有些則具有概念的用法。如果一個名稱的所指內容形成了認知理解事情的一種方法、一個維度,那么這個名稱就有了概念用法。如果這個名稱的概念用法固定在語義里了,那么這個名稱同時也可以是一個概念。“拿破侖”是一個人名,但“詩壇拿破侖”中的“拿破侖”則是一個概念。相反,一個概念可能會意義流失,僅僅剩下名號。
由此,我們說名稱到概念,至少有這樣三個階段。第一,名稱是所指稱東西的名字、標簽,與同一范疇名稱比肩并列,有時可以無關理解與意義,只是個語言事實。第二,一個名稱有了概念用法或內容,即指涉了事物的屬性與意義,形成了看待認識事物的一種方法或維度,可以借助這個名稱理解或認識事物。不過這里還涉及概念內容多少的問題。概念是人類經驗的匯集及組織,人借助概念理解周遭世界。而概念內容的豐富性影響著人們理解事物的深度與廣度。第三,一個名稱成為概念,意味著這個名稱的語義固定在語言中了,且與其他概念構成一個網絡、一個系統。“概念是一張網,一個概念和它相鄰的概念從不是比肩并列的,而是互相涵蓋互相交纏的。”概念詞不單獨具有意義,概念之間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概念詞的形成和改變將伴隨著一個系統的改變。“東北文學”概念的形成,讓我們重新理解“左翼文學”“民族主義文學”“鄉土文學”等概念,同時更新了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新文學景觀。同樣,誤解一個概念詞也會在不同程度上誤解一批概念,我們不可能對“延安文學”理解得稀里糊涂卻十分明確“中國當代文學”的意義。
明確了名稱和概念之間的曲折復雜關系,我們來檢閱“東北文學/作家群”“新東北文學/作家群”。“東北文學”與“東北作家群”、“新東北文學”和“新東北作家群”意義相通,有時可以相互替代,這里就不做“文學”和“作家群”的區分了。當然這不代表它們沒有區別,區分它們別有意義,只是不在本論題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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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文學”作為中國現代文學中一個重要概念,已經進入文學史敘事。源于區域命名的“東北文學”是如何構成中國現代文學話語系統一維的?作為概念,其穩定的語義內容是什么?
“東北文學”的出現源于一個事件。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占領東北并炮制出偽滿洲國。蕭軍、蕭紅、舒群、羅烽、白朗等東北作家流亡到上海,得到魯迅等左翼作家的支持,發表了表現東北人民抗擊日本侵略的系列作品,名動上海文壇,并帶動了一批東北籍作家書寫家鄉被侵略及抗日的故事,形成了具有先鋒性的左翼民族主義文學,成為抗日文學的先聲。“東北文學”或“東北作家群”一登上文壇,就與“地域+文學”的名稱有了分別。顯然,這時文壇所描述的“東北作家群”/“東北文學”都是特指流亡在外、具有左翼傾向、書寫反日抗日作品的作家及文學,而非泛指生活在東北這片土地上的作家及其作品。身陷東北淪陷區的作家如山丁等人并不屬于“東北作家群”,其作品也不屬于“東北文學”。作為《光明》第七卷另冊附錄的《東北作家近作集》不會收錄他們的作品,也不會想到他們。可以說“東北文學”一出場就具有概念內容、概念用法。這里的東北不指向一個區域,而是中國之痛點,表現東北即表現中國之痛,表現東北的反日抗日之力即表現中華民族之精神;“東北文學”不是區域文學,而是中國抗日文學的先聲,為20世紀30年代中國新文學帶來了新形式、新內容。“東北”及“東北文學”形成了看待中國、看待中國現代文學的一種方法、一個重要維度,“東北”成為理解當時中國人情感及精神結構的關鍵詞,“東北文學”成為理解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一環,與左翼文學、民族主義文學和現代主義文學一起,促成20世紀30年代中國新文學的轉向。
可以這樣表述,“東北文學”有兩個用法。一是概念用法,即抗日文學的先聲,具有先鋒性的左翼民族主義文學,是理解20世紀30年代中國新文學的方法之一,與20世紀30年代諸多文學概念——諸如“民族主義文學”“鄉土文學”“左翼文學”等——相互涵蓋相互關聯,成為理解中國現代文學的基本概念。二是名稱用法,就是東北那片土地上文學的代稱,這樣蕭軍、蕭紅和山丁同屬于東北作家,他們創作的作品都屬于東北文學的一部分。當然這兩種用法也并非截然分開,從概念到名稱都有著一系列的過渡及相互糾纏。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東北文學”具有豐富的概念內涵,可以作為概念詞使用,但仍然要注意到“東北文學”概念源于地域化命名,在談論“東北文學”時,指向的是流亡的東北籍作家創作的東北抗日反日作品,而如果把當時其他地區作家創作的具有抗日傾向的作品——諸如張恨水的作品——稱為“東北文學”,也是不能接受的。也就是說,“東北文學”中的地域描述性成分是這個詞語語義的一部分,不可或缺但并不起決定性作用。“東北文學”作為概念詞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東北文學”提供了理解當時中國精神及中國新文學的一種方法、一個維度,我們甚至無法離開“東北文學”概念理解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新文學。
隨著抗日戰爭的深入,“東北文學”的概念性內容逐漸減弱,東北作為一種抗日先鋒的文化符號的重要地位逐漸讓位給抗戰前線敘事和“大后方”生活故事。此時東北籍作家更積極地、有組織地實踐“東北文學”,如他們聚合在一起創辦被稱為“東北人旗幟”的《反攻》雜志,提出“勿忘東北”“開路先鋒”等口號。盡管作為概念的“東北文學”仍然具有號召力,但原有的概念內容正在流失,其概念用法逐漸讓渡給名稱用法。即此時的“東北文學”不再像20世紀30年代那樣對于理解同時代文學不可或缺。雖然20世紀40年代蕭紅、端木蕻良、駱賓基等東北籍作家都創作出優秀的作品,但這些作品不再作為概念的“東北文學”提供一種觀察中國及中國文學的方式。當然他們的作品可以與同時代作品聚在“抒情性”等概念下,以此理解中國文學的另外一些面相。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東北的工業生產在全國備受矚目,反映東北工業題材的小說,如草明的《原動力》《火車頭》《乘風破浪》等,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中的重要篇章。但是這些東北工業題材小說的“東北”不再具有鮮明的概念意義。這些作品與其說是東北工業題材小說,毋寧說是中國社會主義工業題材小說。因為作品要表現的是中國社會主義的工業建設,作品中的“東北”不再作為概念而是地方名稱,與其他工業城市比肩并立。新時期文學中的知青文學有以黑龍江農墾農場為題材的作品,影響廣泛,但“東北”只是故事發生的背景,而不是作品要表現的內容,更不是透視中國的方法。這些作品當然都是“東北文學”,即東北區域文學,但此“東北文學”非彼“東北文學”,一個是作為名稱的“東北文學”,另一個是作為概念的“東北文學”。
可見“東北文學”作為概念,源于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事件,但不獨屬于該年代。其作為概念詞具有穩定的語義內容與闡釋力,成為一種認識論,與其他概念構成一個系統,理解中國現代文學,同時也作為一種文學批評裝置,用以找到理解并分析作家作品的一個環節與著力點。而作為名稱的“東北文學”,即以地域劃界的文學,既包括20世紀30年代蕭軍蕭紅這些“東北流亡作家”的文學作品,也包括當下正在發生的文學。東北是個有故事、盛產文學的地方,出色的作家作品一直綿延不絕。
厘清“東北文學”的意義,我們再討論“新東北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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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概念的“東北文學”不但具有闡釋力,還有一種聚合力,源源不斷地輸送能量到作為名稱的“東北文學”。我們可以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在中國當代文學中,超越行政區劃的區域文學,唯有“東北文學”具有長久的生命力。曾經的“延安文學”只剩下概念用法,而包含文學、音樂、電影在內的“西北風”這樣的命名到20世紀80年代才出現。而“東北文學”不但有豐富的創作實績,還有眾多的研究成果:從紅色經典到工業小說,從知青文學到先鋒文學,從鄉土小說到后工業小說,每一波都沖擊著中國當代文壇。東北文學一直有著豐富的研究內容。除了有數種“東北文學史”著作、“東北現代文學大系”外,一旦出現文學高峰,評論者都會自然地對標20世紀30年代的“東北文學”“東北作家群”。
“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時有出現,但作為一個專有名詞的“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的提出和討論是在21世紀。“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是名稱,還是概念?是名稱,其指稱什么?有哪些實績?是概念,其是否形成了看待今日文學的一種方法、一個維度?能否重現20世紀30年代“東北文學”概念的能量?
2011年《渤海大學學報》第3期“渤海論壇”欄目聚焦“遼寧作家”研究,欄目主持人林嵒提出“遼寧‘新東北作家群’”,在文學繼承的意義上對標20世紀30年代的“東北作家群”。“東北作家群”的作品“寫出了東北的風俗民情,顯示了濃郁的地方色彩,展現了強烈的奮起的民族精神進而形成了粗獷宏大的文學風格。今天,在遼寧這片黑土地上依然活躍著一支優秀的文學創作隊伍……對遼寧‘新東北作家群’的研究是對遼寧文學研究的基本判斷,也是當下遼寧文學研究的關鍵。”2015年,林喦再次撰文《“新東北作家群”的提出及“新東北作家群”研究的可能性》,確定了“新東北作家群”的研究范圍、目標及綱領。“新東北作家群”的提出對提振東北文學有積極意義。顯然這里的“新東北作家群”是一個名稱詞,但分享了“東北作家群”的概念意義,有一種褒獎的意味,其范圍是要涵蓋從“遼寧”到“東北”的所有優秀作家,其目標是要打造優秀的地方文學,而不是20世紀30年代“東北作家群”的特定指向及意義。林喦明確把“新東北作家群”定義為區域文學:“當代中國文學的總體是由一個個區域性文學發展、形成而構成的,在這個過程中,地域文學的發展與形成至關重要。……‘新東北作家群’已逐漸形成,并以其獨特的地域風格構成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重要部分。”此時遼寧籍寫作者趙松、雙雪濤、鄭執等已經發表作品,但還沒有得到關注。在區域文學的視野下,東北尚有更多成熟的、優秀的作家需要研究,這些年輕的寫作者需要在另外的視域下才能被看到。而這另外的視域也借用了“東北文學”“東北作家群”的概念能量,同樣使用了“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
2019年,黃平等在《“向內”的寫作與“向外”的寫作》中用“新東北作家群”指稱雙雪濤、班宇、鄭執這些作家。黃平于次年發表《“新東北作家群”論綱》一文,對“新東北作家群”的出場方式、主題與風格及未來進行論述。2021年又出版了《出東北記:從東北書寫到算法時代的文學》一書,從個案到總論系統地闡釋了“新東北作家群”。在此之前,他已經完成了有關雙雪濤、班宇和鄭執的專題論文。黃平不是從區域文學視角進入這些作家研究的,而是使用了“青春文學”“80后文學轉向”“新美學原則”“寓言結構”“精神分析”這些當代文學批評術語,關注的話題有下崗、工人、新窮人、共同體等,幾年后才用“新東北作家群”稱謂這些作家。這里的“新東北作家群”不是從繼承的意義上順接20世紀30年代“東北作家群”,而是對標作為概念的“東北作家群”,并從中汲取概念能量,激發出“新東北作家群”的概念意義。他明確表示,“‘新東北作家群’所體現的東北文藝不是地方文藝,而是隱藏在地方性懷舊中的普遍的工人階級的鄉愁。”“‘新東北作家群’最終不是指一群東北籍的作家,而是指一群吸取現代主義文學資源的‘新現實主義作家群’。在這個意義上,‘新東北作家群’的崛起,將不僅僅是‘東北文學’的變化,而是從東北開始的文學的變化。”這里的“新東北作家群”雖是源于對幾位東北籍作家的稱謂,但卻向著概念方向發展,“新東北作家群”抑或“新東北文學”有希望成為理解中國當代文學的一種方式。“新東北文學”不是指向東北三省的文學,而是作為一個概念,希望為理解作家、作品、文學打開新的窗口,與其他概念一起構成認識當代中國、社會主義工業、改革開放與全球化的一種方法、一個維度。黃平在《出東北記:從東北書寫到算法時代的文學》的后記中再一次強調,“盡管對于這批作家的討論繞不開‘東北’,但我并不認為這是地域文學,這不是一場地方性的文學潮流”——就如同20世紀30年代的“東北文學”“東北作家群”不是一場地方性的文學潮流一樣。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出東北記:從東北書寫到算法時代的文學》還收入了與東北無關的兩篇文章作為附錄,一篇是出生于嘉興的作家王占黑的作品研究,另一篇是對微軟小冰寫作的討論。這里當然不是說王占黑和微軟小冰屬于“新東北作家群”,而是說作為概念的“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可以為理解王占黑、微軟小冰的寫作提供有效方法。就像作為概念的“東北文學”“東北作家群”一樣,“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源于雙雪濤、班宇、鄭執等當下東北作家,但不獨屬于他們,而是作為概念成為一種認識論,與其他概念相配合,構成一種理解文學與世界的方法。
從林嵒的作為區域文學命名的“新東北文學”到黃平的作為概念的“新東北文學”,可以看作“新東北文學”出場的兩個階段,也可以看作兩種研究方向,二者各有所長。作為區域文學的“新東北文學”會持續存在,匯入東北文學的歷史,不斷產生更“新”的東北文學。作為概念的“新東北文學”需要不斷地聚集能量,融匯其他概念,由此及彼、相互呼應,用新的方式建構一個新的文學世界。
“新東北文學”如“東北文學”一樣,也有兩個用法。區分作為名稱的和作為概念的“新東北文學”,可以理清“新東北文學”討論中的一些混淆。比如“雙雪濤、班宇、鄭執三人就能代表‘新東北文學’嗎”這樣的問題顯然是基于作為區域文學的“新東北文學”提出的。“新東北文學”的概念用法當然和東北作家的創作實績有關,也源于東北作家的創作實績,但概念不是劃出疆界給予命名,而是通達理解。例如說王占黑的小說有“新東北文學”的意味,這是該詞的概念用法,此用法十年前并不成立。若“新東北文學”能煥發出20世紀30年代“東北文學”的概念能量,就能像“東北文學”那樣成為理解中國當代文學不可缺少的一個通用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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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東北文藝復興”作為一套詞匯描述今日文壇現象,并不斷地被討論。本文最后提及對“東北文藝復興”的理解。
“東北文藝復興”是“東北”+“文藝復興”,不是“東北”+“文藝”+“復興”,也不是“東北文藝”+“復興”。“文藝復興”是一個詞,是意大利語Rinascimento(由ri-“重新”和nascere“出生”構成)的翻譯。14世紀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其實質并非復興古代希臘羅馬的藝術,而是指向藝術創造力的聚集和爆發,讓藝術在社會生活中顯耀。“文藝復興”作為描述從意大利開始的西歐文藝繁榮、榮耀的詞語,沉淀成一個概念,成為認識、理解世界的一種方式。“東北文藝復興”一詞,是對近幾年東北文學、音樂、影視、短視頻和脫口秀等藝術的聚集與爆發的描述。這里不存在“復興”了什么的問題,要問的是,“東北文藝復興”說的是東北文藝很熱鬧,還是東北文藝很繁榮?更重要的是“東北文藝復興”能帶來新藝術的開創嗎?能帶來東北文藝的顯耀嗎?作為概念的“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在這個意義上給出了回答的方向之一。
以區域命名的文學是劃界文學的一種方式,想象中有一個區域就該有一種區域文學,就像每個民族國家都有自己的國家文學一樣,在民族國家內部也是每個區域都有自己的區域文學,就像我們各級“作協”組織一樣。不過我們看到的實際情況是,作為比肩并列的區域文學比比皆是,還可以無限延展,而形成概念的區域文學卻為數寥寥。一部世界文學史,不會是所有民族國家文學的集合;一部中國文學史,也不會是國內所有區域文學的集合。文學史是一個系統,不僅需要作家作品,更需要概念之間的關聯。區域文學通過文學實績形成概念,才能把所名之文學帶入各種聯系之中,并使我們的文學經驗得以有效地組織起來,構成一個系統。
我們在“新東北文學”“新東北作家群”這里看到了一種可能,它們激發出一種概念能量,把所名之物帶入系統、帶入意義,并使之得以顯現、顯耀。
〔本文注釋內容略〕